丰乐坊摘星录（十一）：晚安，坂本先生

“这张可以收，特别好的电影配乐。”

“电影倒是有些印象，好像在电视上播过，这是谁的配乐？”我看着煜伟递过来的《The Last Emperor》电影原声高仿唱片问道。

“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

2009年盛夏，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和校友煜伟在西安百汇商城锵锵音乐店淘唱片和影碟。那年，煜伟从深圳腾讯辞职，原因是受不了公司循规蹈矩的生活，他已经在中国独立漫画界小有名气，准备好投身为绘画艺术家，我们的相识基于音乐与绘画。

煜伟归来，我恰逢暑假，我的乐队巡演后解散。空白期，受到煜伟影响开始接触cult文化，便动笔有模有样地创作起来。暑假的生活在绘画，以及和煜伟结伴买唱片、收集散货玩具中度过。

锵锵音乐是当时西安最大的打口唱片店，除了卖打口唱片外，也卖高仿唱片，所谓高仿其实就是制作精美的盗版碟。对于没有收入的学生，其低廉的价格绝对诱人，煜伟递过来的《The Last Emperor》高仿盘也在列其中。我收下这张电影原声，顺便买了引进版的坂本钢琴演奏合集《琴动我心》。自此，我开始大量收集坂本的唱片和相关的周边。

当时淘宝唱片店很少，为数不多的几家售卖价格不菲。为了买到唱片，我在生活上可谓能省就省，但凡看到坂本的专辑便咬牙付款，收到实体唱片的心情是欢欣雀跃的。

记得曾有友人去香港旅游，想给我带点纪念品，我说只要带回坂本的唱片就行，后来他捎回了一张未拆封的《Out of Noise》给我。我依稀还记着那个午后，在家聆听这张专辑的感觉，一首首曲子如暗淡细碎的光影映射到内心，涤荡了年少的浮躁。我意识到音乐是一种感觉，并非需要指向性，更多是个人体验，这种体验无以言表却打动内心。后来，我和这位朋友再无联系，但当我拿起这张已经显旧的唱片，依然会想起他。

2010年冬季某个夜晚，在西工大附近的婕妮花咖啡馆。通过煜伟，我认识了摇滚摄影师海德，他拿着松下LX2给我们拍照，从聊天得知他也弹吉他，却没有玩乐队，闲暇时会去演出现场给乐队拍照，也喜欢坂本龙一。海德性格温良随和，很是关照友人，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往后的时光，我们经常在EM7唱片店、四海唱片店偶遇，那时我和他同步开始听爵士乐，常有交流。

上班后，大家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再次见到海德是在某音乐节的舞台。他已经加入西安后摇乐队——琥珀，成为了吉他手。看着舞台上演出的海德，我重拾起弹琴的念头，于是购置了设备，开始练琴。

2012年，我有机会赴台湾旅游，途中买了两张坂本的唱片，和当地人交流了聆听感受。差不多同一时间，煜伟离开西安去了美国。有一年他回国，我生病住院，他专程来医院看我，由于情绪和精力不佳，交流草草结束了，他走后我多少有些愧疚。那段养病的时间，陪伴我的是坂本的专辑《BTTB》，反复聆听的是那首《Aqua》，带给我些许温暖。

身体康复，我开始旅行访古。独自在路上时，坂本早期的电子专辑始终是车内音响的常客，音乐、古迹、空间、文字、臆想，这些可以连为一体，相互成全，形成更大的意识空间。

两年过后，煜伟从美国归来去了北京，同时煜伟、海德和我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叫“岸和田少年愚连队”。这个名字取自日本导演三池崇史的电影作品，讲述的一群顽皮善良孩子的难忘岁月，特别契合我们上学时的状态，这种底色在我们心里依然作祟。我们在群里分享艺术和有趣的视频，但大部分时间是在瞎聊胡说。在二位长年累月的怂恿下，我再次拿起乐器，玩起了乐队。

2014年，坂本身患癌症，他依旧坚持创作，陆续推出作品。作为得过病的人，我深知疾病对身心的摧残。坂本乐观直面未来的人生，那句“你的一生里能看到几次满月升起？”表达的是对光阴的珍视，对生命的尊重，对创作的执着。

随着互联网资讯的盛行，聆听平台的多元，购买渠道的便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坂本，他的作品广为流传，关于他的书籍也陆续引进。当年我们几个年轻人所知的音乐家，成为了国内的大众偶像。随着坂本在国内日渐飙升的名气，伴随的是他癌症不停复发的新闻。2022年，坂本录制了特别线上钢琴独奏会，看到他日渐消瘦的面庞，我感到他时日不多了。

“岸和田少年愚连队”的成员在集体“阳”过之后，拖着虚弱的身子，有过一次视频交流，从彼此的近况聊到了坂本的作品和病体，大家心知肚明，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坂本离开时，我们还是异常难过。

我们喜欢的众多艺术家，有的与我们出生的年代丝毫没有交集，有的逝于我们儿时或年少时期，但是坂本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虽无缘相见，但我们知道他在纽约工作，偶尔回东京，低调来过北京。他的离去，意味着我们和他在物理距离上的牵连消失。坂本和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在天上相遇，我猜，迎接他进入天堂之门的是他最爱的德彪西和戈达尔。海德在群里分享了坂本最后一张专辑《12》中的一首曲子《20220304》，他说曲中的风铃声随风而动，消逝于风中。

煜伟、海德和我曾经相聚的唱片店、咖啡馆都已消失，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坂本的作品是这些记忆的背景旋律，希望与遗憾，快乐与无奈交错，编织出一场繁华盛开又等待漫长凋谢的镜像。虽然我们并不常见面，但他们在我内心投射的形象愈发具象鲜明。那些逐渐模糊的记忆如同白日焰火，璀璨明亮却稍纵即逝。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是简单的情绪，无法言表的感情只能交给音乐了，坂本的音乐串联起这些静默的画面，安静躺在心里的某处。

2023年，煜伟依然坚持绘画，成为有名的艺术家，海德所在琥珀乐队已经出了三张专辑，我继续和成员们探索着新乐队的风格，写一些自以为是的文章和诗歌。有时，我无法判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也许每当我们抬头望向满月，聆听着共同喜欢的音乐时，是彼此最近的时刻吧。

坂本离去前，我做了一场梦，梦境中我与大卫·鲍伊聊天，背景的旋律是坂本的作品《Parolibre》。得知坂本离去的消息时，西安降温下雨，想起做过的梦，我仿佛看到了坂本的身影。他和大卫·鲍伊在天上相遇，彼此拥抱后，开心地谈到了拍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过往经历。我不愿打扰他们，道了一声晚安，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