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卢西亚:旅行者的文学指南》前言
《安达卢西亚:旅行文学指南》是我在几年前为某出版社翻译的一本书,作者是一对夫妇——安德鲁·爱德华兹和苏珊娜·爱德华兹。安德鲁是全职作家,苏珊娜则专攻语言学。书中从安达卢西亚各个省份的历史、地貌、风景、人物出发,通过巧妙的穿插,详细记述了从古至今,各国作家、诗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安达卢西亚赋予诗人以灵感,而诗人则报于安达卢西亚以意义。全书不仅富有知识性也充满了睿智与趣味性,对有一定外国文学素养的安达卢西亚迷们(如我)来说堪称宝藏般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时运不济,这本书一直无缘出版。最近有几件小事,让我想起了尘封在硬盘里的它。于是,就想着在这里分享一下。在旅行几不可能的时期(注:写于2021年),或许也可以让那些热爱西班牙,热爱安达卢西亚的人们在屏幕上,在联想、回忆或想象中体验纯粹的安达卢西亚风情,走入文学、历史与风景,肆意神游一番。当时翻书翻得匆忙,语言上恐有许多毛病,虽然放上来之前都会重读一遍,但未免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欢迎指正和探讨。

目录
1. 前言
2. 塞维利亚省:柑橘、传奇与宗教
3. 韦尔瓦:天堂之鸟
4. 加的斯省:狂欢、派对与政治
5. 马拉加省:山城与酒店
6. 格拉纳达省:摩尔人最后的叹息
7. 科尔多瓦省:信仰的扭曲
8. 哈恩省:橄榄部队
9. 阿尔梅里亚省:热与尘
前 言
介绍安达卢西亚需要小心地绕过人们对这个地区的刻板印象所铺设的陷阱。作为西班牙第二大自治区,安达卢西亚是外来者对这个国家传统印象的整体缩影——一片四处飘扬着弗拉明戈吉他乐的土地,那里的人们或戴着宽沿帽子,又或裙裾飞扬,在喜庆的夜里纵情享乐,把第二天抛诸脑后。这样的热情曾在许多异国人士的笔端流溢而出,斗牛时的血污与尘土,情人猛烈的复仇或是摩尔君王的致命阴谋,这些画面层出不穷。
许多诸如此类老套的画面大可被摧毁,但余下的却成了探究我们流行想象背后真实缘起的蛛丝马迹:那些点燃了作家们艺术之思的独一无二的火花。其中包括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普罗斯佩·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和拜伦勋爵(Lord Byron)。他们作品中的虚构细节绘声绘色,留传下来,而这遗产却让许多现代安达卢西亚人心生厌倦。在这部关于这个地区的文学记述里,如果我们忽略那些当地的声音,那些在这个丰富之至的文学社群中蜚声海外的声音,那可就是我们不可思议的疏忽大意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安东尼奥·马查多(Antonio Machado)和胡安·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ón Jiménez)等人都已无可非议地跻身于世界文学巨擘之列。
安达卢西亚作为人类聚居区的历史源头在史前迷雾中或许已无从考证,但这个地区曾见证过许多伟大的文明——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西哥特人,摩尔人,以及收复失地的基督徒。经由这些文明积聚起来的传统与文化给了作家书写的灵感。他们被这个既见证了人类的极致宽容,又见证了其极致暴戾的地方所吸引。就如老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中指出的那样,入侵者、征服者和殖民者从这个地区的富饶中获益,同时又留下了他们自己永世的遗产。摩尔人阿威罗伊(Averroes)在希腊亚里士多德传统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而犹太人迈蒙尼德(Maimonides)尝试着为永远困惑的人们指点迷津。不过这两种伟大的文化,即阿拉伯和犹太文化,会被无所不包的基督教收复失地运动弃如敝履,而这一运动本身又催生了一个文学黄金时代,代表人物有科尔多瓦人路易斯·德·贡戈拉(Luis de Góngora)和世界性作家米格尔·德·塞万提斯(Miguel deCervantes)。
普林尼在世之前的公元前一世纪都笼罩在文学之谜中。伟大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写到了塔尔提索斯(Tartessos),这个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ir River)河口带着传奇色彩的海港和定居点。他明确地告诉读者它比海格力斯之柱[1](the Pillars of Hercules)更远,而海格力斯之柱的其中一柱就是直布罗陀。罗马人同样相信它的存在,重复了希腊人的论调。塔尔提索斯会是亚特兰蒂斯[2]吗?如果是,它在哪里?2004年,R. W. 屈内(R. W.Kühne),当今的海因里希·施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3],在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沼泽中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科托多尼亚纳(Coto Doñana)的卫星图上发现了圆形布阵。考古学家已尝试着在不干扰脆弱的生态环境的前提下去探求这些神话的起源。
从科托的沼泽开始,安达卢西亚的疆域一路向上直至西班牙最庞大的峰群。穆拉森山(Mulhacén)就位于这片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它是欧洲海拔最高的山峰之一,仅次于高加索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它的名字骄傲地让格拉纳达最后第二位穆斯林国王穆莱·哈桑(Muley Hacén)得以千古留名。如果传说可信的话,他就被埋葬于山巅。这片群峰脚下的村庄曾是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最后据点。1492这个典型的西班牙年份中,在哥伦布改写世界史的时候,在格拉纳达陷落中潜逃的穆斯林人将这里当作了避难所。
今天,这些山丘和谷地被称为阿尔普哈拉斯(Alpujarras)。为了寻觅在沿海地带再也找不到了的西班牙,一些人转而来这里探访。20世纪,作家们以及紧随其后的西班牙爱好者们写下了他们在山中的经历,尤其是杰拉尔德·布雷南(Gerald Brenan)和克里斯·斯图尔特(Chris Stewart)——一个是为了逃避战后心理创伤和英国文人穷酸生活的束缚;另一个则是在这里寻求冒险,用一种新千年西方人自给自足的形式开启了新的生活方式,躲避富裕社会中横流的物欲。
对于克里斯·斯图尔特的生活方式,许多现代安达卢西亚人或许会侧目而视——他所过的日子是他们祖祖辈辈想要逃离的生活。为了加快经济发展,安达卢西亚把自己包装成新颖独特的团队游目的地。它的成功甚嚣尘上,最终也导致了它的衰败,大量的房地产泡沫最后破裂,只留下许多烂尾的urbanizaciones(市政建设)的空壳子。但是,这个地区将会从这样的纷乱中存活下来,一如既往,找到自己的方法,渡过那剧烈而混乱的转型期。
普遍而言,安达卢西亚的作家有着一种宿命观,其中有些人和对死亡的关注难解难分。死亡或许是最终的结局,又或者只是新生的隐喻和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转移。对诗人洛尔卡来说,死亡从来都在场,这预示着他在西班牙内战时最终死在长枪党[4]人手里的命运。当年的战争在这个地区的某些地方格外激烈,尤其在海岸大城马拉加。从各个不同层面来看,民主西班牙才刚刚开始正视这场让家人反目成仇的战争,这场被心照不宣地埋在了缄默协议(pact of forgetting)[5]里的冲突。
如果说安达卢西亚在地理上是有着巨大反差的地区之一,那么它也是拥有自己独特个性的一座名城。仿若梦游的科尔多瓦,默默哀悼着它作为哈里发城市的过去,它的忧郁与首府塞维利亚苛求的活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今的塞维利亚源于它在16世纪的际遇。塞万提斯(Cervantes)曾生动地描写过那个时期,河畔的码头上卸下来自西印度群岛难以想象的财富。它成了出版中心,还是贡戈拉眼中“西班牙伟大的巴比伦”,贡戈拉在描绘它巨大魅力时,说它是“所有国度的地图,佛兰芒人在这里找到了他的根特,而英格兰人找到了他的伦敦”。财富流入艺术,涌入宫殿和巴洛克——这种建筑风格也出现在了西班牙在南美洲及欧洲的殖民地,尤其是西西里。塞维利亚象征着西班牙对热闹的钟爱。
格拉纳达相形之下就比较文雅,或许还会让人想起洛尔卡所不齿的中产阶级。它肩负着阿尔罕布拉(Alhambra)之重。这是一座赤色堡垒,傲居山头,俯瞰城市和那些能看到它的所有心灵。整个欧洲再找不到第二座摩尔宫殿,像它那样保存得如此完好,正是在这样迷人的环境营造的浪漫意境下,欧文和戈蒂埃(Gautier)手中的笔随心而动。阿拉伯诗人脚下柔软的拖鞋曾拖曳着穿过这些大理石铺设的庭院。他们写下诗歌,称颂统治者的高尚品格或一位妃子的美貌。
安达卢西亚的历史也可以从土地及其为这群感恩的人民出产的作物的角度来品读。腓尼基人为这个地区带来了酿酒术。罗马人沿用了这项技艺,而摩尔人对它进行了改良。他们引入了蒸馏法,这是一种强化加工法,被用在白兰地和加强葡萄酒的制作上。最好的例子当然是雪莉酒。这种酒曾经是英格兰人的心头好,他们在赫雷斯小镇的上头加盖了自己的印戳。
橄榄也是腓尼基人带来的,在希腊人的充分协助下,成了安达卢西亚灵魂和风景的一部分。不只有一位现代作家写道,哈恩省(Jaén Province)橄榄树林波澜壮阔,在外太空也能看到。不过它们曾经是,现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latifundia(大庄园式)农业系统的例证——在这一系统之下,大片的土地都是富裕的农场主的私产——少数人获益,而对多数人不利。这样的不公平并没有被那些心系民生的作家遗忘,他们把目光投射到了这片一望无垠的迷人风景上。
从沿海地带到高山,从沼泽三角洲到贫瘠的平原,安达卢西亚风情万种。一个作家在一地一景中看到的景色,或许会大大区别于目的不同,因而经历迥异的另一位作家所捕捉的风光。然而,不可避免地,19世纪时形成了浪漫化刻板印象的趋势。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全世界都面临着工业化以及日益同质化的现象,而公众对浪漫化的观念大为偏爱。如今安达卢西亚融入了世界,但这并不影响它保持自己的身份。
毋庸置疑的是,我们不可能囊括这个地区文学风景中的每一篇文字。这里是世界上文学人物最为密集的地区之一。如果我们没有提及读者最钟爱的作家,我们只能致歉,挑选是件难事,但我们不得不有所取舍,同时从多种文化和智识的角度来保持作品与体验的广度。
最后,为了表达得更为直接,书中我们采用了安达卢西亚的西班牙语拼写形式Andalucía,因此形容词就是“Andalucian”而不是更为常见的“Andalusian”。偶尔地,我们会借用它在西班牙语中的形容词形式“Andaluz”。所有的地名,除了世人皆知的塞维利亚,一律采用西班牙语的拼写形式。在书名的翻译上,若原文并非英语,那么译名在前,原名在后。如果没有译本可以参考,我们就会颠倒上述次序,自行翻译成英文[6]。
注:
[1]海格力斯之柱:在西方经典中,形容直布罗陀海峡两岸耸立的海岬的短语。一般认为,北面一柱是位于英属直布罗陀境内的直布罗陀巨岩,而南面一柱则在北非。希腊神话中,海格力斯之柱上有一句警示语“再无他处”(Non plus ultra),警告水手和航海家们不要再前进。
[2]亚特兰蒂斯(Atlantis):传说中拥有高度文明的古老大陆、国家或城邦之名,最早的描述出现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对话录》里,据称其在公元前一万年左右毁灭于史前大洪水。
[3]海因里希·施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年-1890年),德国商人和考古业余爱好者。出于童年时期的梦想,他毅然弃商,投身于考古事业,使得《荷马史诗》中长期被认为是文艺虚构的国度特洛伊、迈锡尼和梯林斯重见天日。
[4]长枪党:正式名称为西班牙国家工团主义进攻委员会方阵(Falange Española de las Juntas de Ofensiva Nacional Sindicalista),成立于1933年10月29日,是由西班牙数个法西斯主义政党和组织组成的政治联盟。
[5]缄默协议,又称遗忘协议:1975年西班牙独裁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去世后,西班牙各派共同作出的政治决定,为了实现国家政权和平地向民主过渡,对内战和佛朗哥独裁统治一概既往不咎。
[6]中文地名依此规则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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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tchin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4-12 14: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