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

20年前的今天，并不是立秋，但那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他的叔叔婶婶，因为我的二爷爷二奶奶一直没有孩子，我的老太太就做主，把我父亲过继了过去。但我父亲还是给我的奶奶叫“妈”，而给他的婶婶叫“婶儿妈”。但就苦了我，给两边的奶奶都叫“奶奶”，而不能像我的堂兄堂姐们一样给另一位喊“二奶奶”，我很羡慕他们。我的父亲母亲显然跟我的亲奶奶感情更亲，而对他们的叔叔婶婶没什么感情，对他们的照顾只是出于伦理道德。我的父亲被过继之后，我的二爷爷二奶奶这边居然连续生了三个孩子，这种事情很神，连算卦的瞎子给我父亲算命的时候，听过生辰八字之后，张嘴就说：“你们家有一个扛偏幡儿的，这个人就是你呀！他们家的孩子都是你给带来的啊！”
虽然我的父亲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姐姐，但对奶奶依然特别照顾，后来干脆把奶奶接到了家里来住，让我和奶奶睡在一屋。现在想来，大概是想弥补这么多年情感上的失落吧！直到奶奶重病去世前，我和奶奶都一直住在一起。
我记得奶奶的所有笑容。不知道怎么，想起奶奶，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爽朗的笑，几乎从来不记得她有过不开心的时候，在我看来，她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人。奶奶姓郝，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没见过她跟任何人吵架，庄里所有人都跟她关系最好。在我父亲三岁的时候，我的爷爷下地回来，吃过饭，居然就患了急病，去世了。而这个时候，我的奶奶还怀着我的老叔。作为一个遗腹子，我的老叔不被允许去祖坟，小时候跟父亲他们去过一次之后被奶奶骂了一顿，就再没去过，包括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是由我的老婶和我的堂弟代他去的。
奶奶一个人承担了她的所有苦难。没人能够想象，那些年奶奶吃了多少苦，虽然后来她驼了背弯了腰，但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将近80岁的时候依然是一头黑发。她的第一个隔辈儿人是一个孙子，但接下来，我的伯父们接连生了七个女儿，直到我的出生，我奶奶才又得了孙子。我奶奶很疼我，虽然父亲已经被过继出去，（现在想，父亲的被过继也许有减轻奶奶负担的含义吧。）但在母亲下地的时候，依然是由奶奶来看着我。冬天天冷，奶奶把我放进她的大免裆裤里面，脑袋露在外面，等着妈妈回来。我小的时候，奶奶一个人住在我家南面的一所小土棚子里，很破旧，大概是地震之后盖起来的简易房，我每天都会去找奶奶玩儿，有时候表哥会来，我们就一起玩儿。奶奶当时给我讲过一个小故事，但当时的我哪里懂呢。奶奶说，本家的一个五爷爷晚上去敲她的窗户，奶奶就冲他骂：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你要是再来敲我的窗户，你的手指头准会掉下来！谁知道后来，这个五爷爷的手指头在干活儿的时候，真的就不小心被机器割掉了。我还记得奶奶跟我讲，我的那个五奶奶是个白虎，我当时也不知道白虎是什么意思，只记得那个五奶奶头发是银白色的，心想奶奶说的大概就是白头发的意思吧。奶奶还特别喜欢开玩笑，我和表哥说歇后语玩儿，说，裤裆里耍镰刀——拉鸡巴倒。奶奶就笑着说，要是女的呢，就是割逼芯子。我的农场，每个人都是魏晋狂士，我的奶奶也一定是一位女侠。
奶奶会做非常好吃的炒面，我放学回家，奶奶准会给我沏一碗炒面：来，吃喽，上了一天学，饿了。把面粉在锅里炒熟，用擀面杖把炒熟的花生粒擀成沫儿，把点心果子也擀成沫儿，跟炒熟的面粉和在一起，就成了炒面，放进罐儿里，每次吃的时候，用勺儿蒯出来几勺儿，用热水一冲，搅和一下，就好了，又香又甜。我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炒面，去庙会的时候吃过茶汤，但那味道比奶奶做的炒面差上一万倍。
奶奶常常会跟一群老太太们打扑克儿，几分钱一把，一下午下来，会有几毛钱的输赢。表妹给奶奶做了一个小钱包儿，奶奶的本钱和赢的钱都放在里面，现在这个小钱包儿被我收在老家的抽屉里，里面还有几毛钱的毛票。奶奶会经常住在姑姑家，有段时间跟老太太们打牌的时候，肚子会痛，没太在意，但一直痛，就去了医院。我还记得那天我和表哥和姐姐们去医院看奶奶，我还记得我特别尴尬地跟奶奶说：奶奶，我看你来了，但没给你买东西。奶奶哈哈大笑：傻孙子，你来看奶奶奶奶就欢喜，不用你拿东西。除了奶奶，大家都知道，奶奶得的是肝癌晚期。后来，我们把奶奶接回家，依然住在我家。大大们和老叔轮流值班照顾奶奶，给奶奶打杜冷丁，奶奶经常会说“疼”，说疼的时候，大大们和老叔就给奶奶打杜冷丁。生病的那几个月，奶奶瘦了好多，腿变得特别细，脸上也再见不到红润的颜色。
20年前的8月7号，早晨6点钟，我还在睡觉，爸爸妈妈去收拾新盖的房子，轮到我三大大照顾奶奶，我突然听到三大大喊“老四”，就是父亲，我一激灵醒了，跑过去看，奶奶昏迷了，我赶紧把爸爸妈妈喊回来，再跑去把大大们和老叔都喊过来。奶奶开始急促地喘息，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本家的一位二奶奶说：“这不是死啦！”我再也没见过当时屋子里的那种气氛，嚎啕声和眼泪淹没了我。
奶奶走了20年了，我还经常会想起奶奶，我很爱她，非常亲，想起来会很难受，也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下面这首诗，是春节之前写的，每年大年初一，我们都会去给奶奶上坟烧纸，跟奶奶说说话。今天，我格外思念她。
坟
每个冬天
我都会去看你
有时候是一个人
有时候是和一群人
我跟你说好多话
我只是说
你只是听
很少给我回应
我会点燃那些荒草
让我的心暖和一点
你是我的信仰
教给我善良
我相信我的坚强一定是你给的
你还教给我爱
给了我好多爱
在我小时候你把我藏进你的衣服里
怕我冻着
我是你的宝贝
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一转眼你已经走了20年
我从一个13岁的少年
变成一个33岁的少年
依然不会忘记的只是你的容颜
和你曾带给我的幸福的童年
那是一间低矮的小土房
你一个人在那里住了40年
你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拉扯大了六个子女
包括一个遗腹子
下了暴雨的那个晚上
你和你的大儿子赶着马车去买粮食
车翻了
你们在车下躲雨到天亮
你拍着大腿哭到天亮
可是我从没见你哭过
你总是哈哈哈地笑啊
爽朗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岁月压弯了你的腰
命运压不垮你的坚强
每次我都愿意在你面前站上一会儿
跟你说说这一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不知道你懂不懂
可我就是愿意说
告诉你我去了好多地方
告诉你我又爱上了一个姑娘
告诉你我的欢乐和哀愁
告诉你我想你了
我想让你抱抱我
那是我们的故乡
是我们的祖先开拓出来的故乡
北风总是吹得呜呜作响
野草也依然疯狂生长
这个晚上我很想你
这20年我经常想你
快过年啦
我会回到我们的故乡
到你的坟前给你烧上好多纸钱
和你说说话
但是我保证
在你面前我不哭
1:51 201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