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美好在月季园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了一扇窗。”陈丹燕这样描述自己在疫情这三年担当辰山植物园文化园长的契机。不能飞去想要去的世界,却能在与月季漫长的相处中,对曾经的旅行致以抽象的再提炼。
她对月季的观察和感受一直在延续,记录在十几篇植物日志之中。她以细致入微的笔触书写月季随着季节的生长和变化,在日晒雨打风吹中枯荣的月季身上领悟天地宇宙的道理,相信被冻雨打湿的人也是始终被自然的律令庇护着的,内心也就生起恒久的希望和勇气。
今年春天,在许多次和园长胡永红博士热烈的讨论之后,世界文艺花园落成,他们在园子的80种月季花旁边树立带有音效的短声音故事,将花朵与世界文艺以及个人生活故事联系起来。在陈丹燕看来,在世界隔绝的时期,中国人要用这些月季讲故事,在花香的抚慰之下,想象世界开放的年代。
春天时,他们曾设想过故事牌子就随原始的月季分布图添加,让它们散落在各处,在一条小径上,先遇到粉色达芬奇月季,聆听意大利五渔村的旅行故事,然后,就遇到了情书月季,看它们落英缤纷,遮没了月季树下的土壤,好像被撕碎了的秘密。
秋天时,他们又曾设想那些向音乐致敬的月季如果能错落地放在一处也好,园子里有一处平坦的花床,先竖上的牌子,在一次黄昏的拍摄时,看上去很像舞台上放好的四重奏谱架。而音乐厅月季的故事,正好讲到了舞台。还有杜普蕾月季,柴可夫斯基月季,《波莱罗》月季,它们能释放那些热爱音乐的游人多少内心的空间,让他们耳畔回响多少撼动人心的音符。
通过月季回想曾经看到的世界,正是陈丹燕近三年来的真实感受。不同于横跨三十年基于现实地理的旅行和写作,在不能旅行的日子里,回忆成为了依托。已经落实在文字上的经验,会落在一朵朵玫瑰之上,它们的香气和颜色会唤醒旅行记忆,使之强化和抽象。
例如,有一枝月季名叫Bloom’s day,即布卢姆日,是为纪念20世纪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巨著《尤利西斯》而产生,6月16日这一天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在爱尔兰街头游荡的日子。这正是她2016年出版的作品《驰想日》的起点。2013年初夏,陈丹燕带着这本作为20世纪欧洲文学高峰之一的小说《尤利西斯》开启了她的旅程。她踏着主人公布卢姆在1904年6月16日的漫游足迹,在爱尔兰完成了一场文化与历史、文学与地理的深度阅读。在这一年的布卢姆日,陈丹燕遇见迎着乔治教堂的晨光去买羊腰子的“布卢姆”,与穿着灰蓝色短大衣的“舞蹈老师”前后脚经过一家鲜肉铺,而长裙飘飘的“诺拉”在红砖墙下倏然而行……书中的人物走进了现实,她个人的驰想与遐思则跃然纸上,1904年的都柏林与2013年的都柏林相互映照和融合。
在观赏Bloom’s day这棵月季的这一刻,关于都柏林和小说的感受与花朵的色彩和芬芳交相辉映。从长出花蕾、初放、盛开到凋谢,月季都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和形状,从一丛十几朵花上,就能看到各个形态,带着疑问的观察、她的回忆和曾经下过的功夫勾连在一起。“这个花给你的感受其实是某一种抽象,抽象的过程是美好的,因为它把更日常的生活全都过滤掉,抽象出更多诗意,那是把花把旅行提炼成更美好的过程。”
把视野扩大到辰山植物园里种类繁多的月季,如拂晓、彩虹、音乐厅、牛奶咖啡、拿铁、水彩、医生、城堡、温切斯特大教堂……依托于不同的地理方位,回忆和想象被更大程度上地被激发。
对月季的欣赏无疑就依托于阅历的积淀。没有回忆,对花的观赏也就失去了丰厚的基础。陈丹燕感到,阅历越多,越能静下来看月季;阅历浅的人,没法把握花朵抽象的含义。三年来,她看到,上了年纪的人能够长久地待在园子里,脸上浮现满足感,而年轻人只是和花一起照相,就一晃而过。
陈丹燕还联想到的是在北极观看月季的体验。那里有一种名叫冰山的月季,它很会开花,繁茂的花瓣绵延过一片雪山之上。在极夜的日子里,她看着几分钟内太阳初升,照耀在冰山上,泛出红色的光芒。而在辰山植物园,冰山月季是白色的,白色的月季在太阳下放光,和北极看到的冰山是如此的相似。
这个月,陈丹燕在美国西海岸的玫瑰园看到一大片开得灿烂的粉红色玫瑰,立刻让她想到了在北极太阳映照着冰山的样子。有那么一刹那,她体会到,人就是你所拥有的经历过的整个世界,这个保留在你心中的世界的样子是不容抹杀的。
在西海岸,月季大师Tom Carruth教陈丹燕认识月季,他培育了150种月季,有一枝月季叫做Memorial Day,是一种深粉红的月季,Memorial Day是美国的节日,叫做阵亡将士纪念日,通常为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她会思考,自己有怎样的记忆,配得上这个颜色,对花的观赏往往在记忆中搜寻相应的东西,形成回忆的结晶。“回忆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这是月季教我的很重要的一课,教我如何唤醒回忆,从中得到力量。作家写作每一本书都有侧重,非侧重的一面慢慢会被掩盖住,可能往后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每每回顾过去在植物园的体验和旅行经历,换一个新的角度、从新的媒介去看待,都会有新的发现,找到之前尚未消化的内容,这是足以延宕一生的回响。这种回响在不同时间段的旅行和与之相关的回忆之间回荡,凝聚在一起的声音寄寓了一生的深意和重量。集结起来的12本旅行文学作品就是这回响的浓缩。“不管看了多少别人的旅行,你的旅行是靠自己完成的。”她说。
而从旅行的现场和阅读到不同时间内体验的提炼和反刍,需要的是机遇,诸如辰山植物园对她的启发,诸如原本在筹划中的意大利旅行。曾经的旅行体验是一个宝藏,在日久天长中不断被发现和挖掘,逐渐接近其核心,让真谛慢慢尘埃落定,也促成了对于异国文化持续一生的不懈理解。
2022年出版的最后一本《告别》标志了对一个时代的告别。陈丹燕敏锐地感知到,旧的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始。《圣经》中说到,诺亚方舟放出去一只鸽子,去看洪水有没有退。陈丹燕想,自己大概就是这只鸽子,预言时代的改变,提醒所有人做好准备,去承受改变,做力所能及的事。
Q:您会怎么确定您生命中的美好时刻?
陈丹燕:我觉得我很幸运,我人生当中有很多美好的时刻。2022年其实对于在上海生活的人都是很不容易的。但这一年,我去月季园最多。我从1月份开始剪枝,2月份给整个园子施肥,3月份月季开始抽芽,3月31号,我们被封控的前一天我也在园子里面,我已经看见第一批花蕾出来,到5月中旬我又回到园子里去,看到我的花全部都开了,我的花的故事的牌子全部都立好了,但是没有一个游客看见整个春天的花。
到10月份,我在美国西海岸看更多的花,我们辰山植物园没有的那些中国古老的品种,在西海岸都有。Tom Carruth来给我上中国古老玫瑰的课。一直到上一个礼拜,西海岸的花到末期,看到最后一批花,寒流来了,那些花的样子都已经变了,有很多很大的花蕾里面都已经硬了,这一茬是不能开花的。那我觉得观看月季园的过程,提炼了我的旅行生活当中的那些也许我自己都不大能够意识到的那种美好。
Q:后疫情时代,您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去回应“与美好重逢”这样一个话题?
陈丹燕:我们是不是能够与美好重逢,这个我们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还没有完全显现,在进行的过程当中,所以我们不能够判断是不是有美好在前面等着我们。但是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生活当中找到那些温暖和有力量的东西,来支持自己去面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这个时代,也许它好,也许它不好,但是你要心里边知道,你是可以对付它的。
任何不确定的时候,你都是可以确定你自己,无论你的外界怎么变化,你都可以保护你的内在是没有变化的,或者说是你是有能力来应付这个变化的,那我觉得这个是一个比较正确的态度。
Q:最后想请您分享一下最近的一次美好的闪光时刻。
陈丹燕:上个礼拜,因为到末期有一些娇嫩的花就已经都谢了,还有一些非常古老的花,19世纪的花,它会变得很少,谢得很早,但是远远地看上去,就那一大棚的盛开的花,那是粉色冰山,就很像我在极夜过去,看到北极太阳在完全都是冰的白色冰雪的世界里,给白色涂上非常漂亮的,我们在温带看不到的那种阳光。那让我我觉得很感动。就像《圣经》里讲的,上帝说要有光,这个世界就有了光。
写于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