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绳子
人老了,并不能越活越明智。相反,老这个事,就如同原来绞紧的绳子渐渐松散,先从绳尾破了劲儿,然后一节一节往前破。有些看着还绞在一起的地方,其实内在早已神散,徒有外形而已,轻轻一戳就马上无力地垂挂下来——我真不是在说身体,我说的是精神、智力、判断和决策之类的能力。精力不济,智力下降,判断不准,决策失误——人离明智越来越远。
近期我常常想起茨威格的《看不见的收藏家》和都德的《柏林之围》,里面被蒙蔽的老人,就很像我父母现在。
本来我每周去一次,是他们接触外界的一个很好的来源,现在不光我不能去,护士医生跟他们接触都少。他们又不能下楼,其他楼层的老人接触不到,自己楼层的老人也尽量避免接触,他们的信息来源,除了我打电话,就只有电视了。
所以我爸爸深信居委会送药上门,他并不知道养老院给我们家属发了通知,如果老人得病没有药品,需要家属去送。而且还深信中药能抗疫——我没有在此贬低中医的意思,只是提醒他们防病主要得靠疫苗,发烧要靠芬必得。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横竖有我罩着,到时候该怎样医院也有规范流程。但是有些亲戚之间的事情,没有分寸乱插手,就让我非常被动。
提前讲清楚了道理,也说听懂了,然后打了不该打的电话,说了人家犯忌讳的事——亲戚打我电话兴师问罪,我替自己的爹妈揽下错误,诚心道歉,因为伤害了多年的感情而心疼不已,无法挽回——事后说我当时讲的他并没有听懂,而且自己是出于好心,而且亲戚也并不是个好人——你办错了事情,能不能有个态度啊?我能怎么办,自己的爹妈,是能打还是能骂?
就一种特别的无力感。最后也真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也不敢再让他去挽回——万一再捅了新娄子,我可就回天乏力了。
其实,就这种处事水平,在养老院必不能事事妥当,只是可能院方医生护士护工什么的见惯识广,不去计较罢了。我心里感激,表面上只能就事论事,没事儿就是好事。还是那句话,自己的爹妈,还能怎地。
绳子破了劲儿,到最后就归于原料,但就是这个原料啊,也又腐又朽,不是当年的精壮纤维了。我妈向来非常在意别人,这样自己负担太重,但好处是不会捅娄子。我爸简单天真,总以为自己正确,这样就很可怕。一贯谨慎的人老了也可能干糊涂事,一贯以自己为中心的人,老了做不该做的事情的可能性更大——越老越本色,我一直这样认为。绳子的纤维浮色褪尽,老旧也不过是本色罢了。
父母就是我们的明天,我的底色不知道最终显露出来是什么样子。有点担心,但是担心也没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