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普洱茶,困在老气里
普洱茶大起大落,算起来,这是第三次。
随着疫情的常态化,佛系的普洱茶行业虽然感受到了寒意,但多数从业者依然充满着终有一日行情会恢复的希望,等待有一天,突然出现2013年时“古树山头茶”一般的新事物,再次振兴普洱茶。
弥散着不确定性的背景下,2022年中秋,我们临时起意去了拥有中国普洱茶之都、咖啡之都名号的普洱。本是一趟逃离之旅,却意外引发了我很多思考。
我们自诩为普洱茶的边缘爱好者,因为边缘,可以游离在普洱茶、咖啡、威士忌等嗜好品中,从更远的距离观察普洱茶以及整个行业的状态。
这篇漫长的游记,试图从从咖啡和普洱茶的对比中解释,为什么咖啡能受到年轻人喜欢,而普洱茶一直难以走进年轻人生活?普洱茶目前的“老气”困境,是无法从前现代语境转化到现代语境的困境。从现代性的咖啡和前现代的普洱茶对比中,普洱茶新的可能到底在哪里?
在普洱喝咖啡
从昆明站到普洱最快的一班高铁,只需要两个半小时。一下高铁,就看到普洱站内巨大的城市宣传语:“世界茶源,咖啡之都”。然而在不久前,普洱的宣传语还是:“天赐普洱,世界茶源”。
从以普洱为名到茶咖共存,我们去普洱的这趟旅程,或许在无意间解释了标语改变的原因。
在普洱找咖啡并不复杂。从小红书或者大众点评中“小凹子咖啡庄园”位列推荐榜单首位,这里距普洱高铁站22公里,从高铁站出来,我们包了一辆车前往,往返220元。
庄园位于一大片山岭中,四周的山上种满咖啡,零零散散还有不少遮荫树。远远望过去,差点以为是茶园。(太久没有出昆明,有点激动导致)
入园门票40块,进去之后可以任意品尝工作人员手冲不同风味的咖啡。坐在开放的冲泡台前,即便是平时不爱咖啡的我,也不知不觉倒了四种下肚:日晒的初恋、水洗凹之韵、蜜处理凹之蜜和法式烘焙。暂且不论味道,在短时间内大概了解清晰三种处理方式之间的差异,发酵度和滋味丰富度从高到低排列依次为:日晒、蜜处理、水洗。
四杯下肚已然有点醉,咖啡气上头。庄园的小姐姐仍然在热情地续杯,还好这时每小时固定的庄园游学开始了。游学内容很简单,由咖啡师带领我们参观从一粒种子到一杯咖啡的流程,在过程中有问题可以随时交流。
从咖啡园到加工车间,带我们参观的咖啡师对每一环节都有异常细致的介绍,甚至面对一些刁钻提问(但对咖啡从业者只是皮毛),例如品种实生还是扦插,咖啡苦味和涩味的来源等疑问时,依然能娓娓道来。这着实令我们诧异,毕竟,如果茶行业有人能够如这位咖啡师一般清晰、有理有据地讲出普洱茶制作加工过程和风味成因,那么他早已经是普洱茶界的“大师”了。然而这在咖啡行业可能只是基本要求而已。
和我们同一趟游学的都是年轻人,无论是否了解这些陌生的植物学品种知识,在游历的最后,大家都通过咖啡小哥的总结明白了影响一款咖啡风味有四大因素:基因、风土、处理方式、烘焙。
40块入园门票,超值。
目前,普洱市咖啡种植面积已经达到68万亩,产量5.4万吨,位居全国第一。普洱不一定是“茶城”,却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咖啡之都”。这股咖啡潮的背后,有多年栽培史的积累,品种和处理方式的不断改进,龙头企业的引导,无数培训机构的参与,爱好者的坚持,这一切都似乎产生了一股合力,把普洱推向了“中国咖啡之都”的位置。
普洱旅游近两年日渐红火,很大程度和普洱咖啡产业崛起有关。本地人或许根本没有看过电影《一点就到家》,没有喝过Seesaw、瑞幸、Manner的云南豆咖啡,但对于祖国一二城市的年轻人而言,千里迢迢来到的普洱,代表着“远方树林的味道”。
这种对于远方的向往和想象,由消费区的咖啡风潮兴起,由产区诸如小凹子咖啡庄园、Tourch这样的机构承接下来,适配度极高。
如同对大理的远方向往催生出了晒太阳的民宿与酒吧,对滇藏的远方向往催生出野奢酒店,对普洱的远方向往则催生出了各种咖啡庄园。
不过,别忘了,无论从风味、栽培历史、产业规模或是政府支持力度而言,普洱茶不输咖啡,却没有形成相似甚至是接近的影响力,这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我更想说的是,咖啡是一个拥有共同语境,且适配现代语境的消费品。而这正是普洱茶所缺乏的,也是当下普洱茶发展所面临的瓶颈。
在普洱喝普洱茶?
小红书推荐的普洱三处必打卡地中,除了太阳河森林公园、小凹子咖啡之外,另一个不可错过的旅游点是:4A级景区中华普洱茶博览园。
这里是云南省内最大的连片生态茶园,面积达2.3万亩。从1997年至2008年,中华普洱茶博览园中的营盘山茶园先后接待过三位国家领导人。放眼整个云南,还没有哪座茶山获得过如此光辉的经历。
回顾一下普洱这座城市的发展史,可以说就是一部缩略的普洱茶发展史。
1729年清政府设普洱府,普洱茶因普洱府得名,普洱府因普洱茶而名扬四海;1955年更名思茅专区;2003年设思茅市;2007年,思茅市更名为普洱市。
1993年,还未更名的思茅市举办了首届“中国普洱茶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古茶树遗产保护研讨会”,这在无人知晓普洱茶为何物的内地尚属首次,这次会议标志着普洱茶在大陆的复兴,一种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饮品被再次记起,并立即获得人们极大的热情。
同年,普洱市还举办了首届中国普洱茶节。从1993年至2017年,共举办了十五届。网络上还能看到各年的回顾。1995年的那次开幕式,画面里出现了管弦乐队,可见其隆重和开放程度。2005年,引发轰动的马帮进京事件,也是当年普洱茶节中举办的重头戏。“世界茶源中国茶城普洱茶都”的城市品牌宣言也在这一年被提出。
但不知什么原因,2017年之后普洱茶节就停办了,至今不曾恢复。
既然是普洱茶都,我们很想知道作为一名普通游客能接触到的普洱茶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选择了前往。售票处门票与电动车的费用为60元,网上购买打折便宜一些,47元。
进入园区后,由本地师傅单手开着电瓶车在各景点间驰骋。说是景点,更像是游览云南农业大学后山茶园,放眼四周只是单纯的茶园而已。茶园制高点在望茶楼,三层高的水泥塔楼,主要作用是登高看四周茶园。我们去的这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略带凉意,云雾晃荡在绵延的茶山中,倒也让人觉得这里的茶品质不差。可惜楼中显得空荡荡,墙上的挂画尽显沧桑,有茶马古道和古茶树,没有过多介绍,从颜色泛黄程度和清晰度推测,上一次更新,大概还是在2008年领导人来的那次。
园中一处偏僻小屋有采茶、制茶体验,属于自费项目。
“要做一饼茶带回家么?”负责的阿姨一边在茶台后招待两位大叔喝茶,一边招呼。“我们先看看”,生怕被留下来喝茶,我们快速走向制茶间,工具倒是齐全,摊晾架、炒茶机、石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能压成工艺摆件的模具。不过,来体验制茶的人,一天就能做完从采到带走茶饼的全过程么?毕竟在山上从鲜叶到真正包装前后至少会耽搁一个月的时间。或是这里只是体验部分流程,压饼时会拿出提前做好的毛茶?看着蒙灰的制茶间,压抑住无数疑问,乘电动车回到了起点。
起点广场边的“中华普洱茶博物馆”更令人在意。当然,吸引我的不是“博物馆”三个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茶企设立的销售点,这很符合茶行业的惯性。在我的设定里,出园前的最后一个环节应当属于购物。
既然都到普洱了,既然都到最大的万亩茶园了,既然都亲自看到干净的茶园环境,那么买一些这里的茶作为伴手礼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了。
抱着必买的信念,即便面对大茶台小茶杯,我此刻也愿意坐下了。浏览了一周一楼售卖的茶品,努力想找到一款本茶园茶做的小伴手礼。有时候越想花钱越无法遂心愿,消费主义终于在西南高地犯了难。货架上的产品以山头生茶饼茶、沱茶为主,包装因阳光照射而褪色,价格在单饼三百左右,最终我也没找到心仪的茶。好在这并不影响茶艺师招待我们喝茶,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茶艺师招呼我们去喝茶,茶台边放着直播用的灯和支架。男生似乎是新手,安静在女生的指导下练习冲泡。女生坐在一旁负责讲解。
“来喝茶,才泡第一泡。”望着茶壶中已经舒展开的叶子,我们默默地点了点头。
“现在泡的是易武麻黑茶,属于香气比较高的类型。”守着万亩茶园卖易武茶?好吧,山头茶,我理解。端起茶杯,香气,只是茶汤一到口中,就像咬了一口未熟的柿子,涩味席卷口腔,狠狠给每一个细胞一拳,让他们都蜷缩了起来。可怜的茶,日子要过得多苦多艰辛,才会积累出这么多委屈的多酚啊。随即内心又泛起一丝自虐般的喜悦:好久没喝到这么涩的茶了。
当一个人每天都喝顺滑舒适的茶,周围喝茶的朋友一直在试图探索茶的滋味上限,就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也会忘记茶的下限在哪里。感谢这款茶,把我极速拉回了地面。
同伴已然受不了如此涩味,一杯茶喝了一口便不再端起。见我们似乎要走,女生试图挽留:“这才第三泡,一般要喝到第十六泡才算完整感受一款茶的滋味。”
“谢谢,我们喝饱了。”
茶艺师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但因为行业只能提供较为原始粗浅的语料和不成系统的知识片段,即便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喝茶,终日与茶相伴,从业者们也常常呈现出一种隔靴搔痒的无知感。冷静想一想,这或许是大众真正会喝到的普洱茶,这才是普洱茶最真实的一面,而且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不想传达太多负面感慨,至此,至少我们可以毫不避讳地说眼下的中华普洱茶博览园,即便有领导人加持,也处于一种半放弃状态,像世界之窗一般,因植被丰富成为家庭游玩的普通公园选择之一,又因需要门票而被放弃。于是最终来到这里的,多数是一些“来都来了,总要去看看吧”的外地游客,到此地感受一些平淡的风景,喝一杯并不愉悦的茶,听一些二手三手信息,认为普洱茶也就不过如此。
从郊区回到城区,普洱毕竟是“茶都”,处处可见茶。路边宣传语、指示牌形状特地做成茶叶形状、每条街总有那么两三家某轩某号茶叶店,古色古香,门可罗雀。
处处可见茶,可依然难喝到茶。
进入茶叶店,即便对勉强算是曾经行业内的我而言,也是极大的挑战。进茶叶店和进小凹子不一样,后者已经完成付费,所以在体验过程中不会有购买压力。而现有茶店依然是一种前现代的熟人销售模式,免费的茶也喝了,天也聊了,感受也不算太糟糕,那就多少买一点茶吧。可是往往喝到的茶不令人心动,价格却令人心痛。
中秋这次出行,我们入住了松赞旗下的普洱绿谷酒店,作为一家国内著名的度假酒店,房间内提供了茶具和小沱茶,但看起来是酒店统一采购的,并没有明确标注产地。早餐的袋泡茶,则来自浙江湖州。
国庆期间我再次来到普洱,这次换在了德庭花园酒店,房间内的茶水台备有茶有咖啡,咖啡上清晰表明:咖乡。但一旁茶罐里的茶则黯然失色,没有标明产地,闻起来是烘青绿茶的味道。
茶都普洱的夜晚,月亮高悬,想象着万亩茶园闪动狡黠银光,那一定是无比美好的景象。
最终我没有喝咖啡也没有喝烘青,包里自带的生茶解了这一日的疲乏。
普洱茶的前现代性
回到前文我的观点,咖啡是一个拥有共同语境,且适配现代语境的消费品,而这正是普洱茶所缺乏的,也是当下普洱茶发展面临瓶颈时,可以试图学习的点。
关于“现代”的解释有很多,我在此强调的是对于正确运用理性的普遍认同,像数理科学运用演绎那样,像自然科学运用归纳那样,一切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一切问题也是可被解答的。于是在咖啡中,我们看到条理清晰的品种、产地、工艺和风味词,烘焙曲线,同样是手冲,可以依据内含物质曲线来精准把握冲泡时间,所有风味的答案最终都回到内含物上。
而前现代,不以纯粹理性的数字为重,更注重血缘、地缘、师徒等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在普洱茶中表现为:我信的是你的人,至于你的茶如何,反正我也分不清好坏,你卖的肯定不会差。甚至因为拥有这样一层别人不一定有的关系,茶也成为某种炫耀资本。更可怕的是,因为人总是倾向于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会为自己的行为和选择寻找一切看似合理的理由。
基于这样的前现代认知,两种普洱茶行业常见现象便诞生了。
一种是“专家大师现象”,一种是“直接找茶农买茶现象”。
无论是茶企新品发布会还是政府牵头的茶叶研讨会,我们总能见到重合度极高的专家身影:有的讲普洱茶栽培,讲古树生态环境,讲贡茶历史,讲普洱茶健康,最后和发布的茶品合影,比上一个大大的大拇指。
想要了解普洱茶,你或许找不到一本全面介绍普洱茶的书,但一定能找到普洱茶专家们各自开办的培训课。
曾经有培训机构“史无前例”(截取自其宣传用语)汇集30位名师出《普洱茶名师大课》,从名师名单中可以看到,有的名师来自农业学校,有的是历史见证人,有的是作家,还有商人、企业经理。课程严谨地划分了多个板块,但最后依然因为知识内容的零碎无法勾勒出普洱茶的魅力。一方面,可以说有这么多的专家是因为普洱茶延展性丰富;另一方面,普洱茶行业并不大,但已经随随便便就能找到30位名师,而这仅仅是专家的冰山一角而已。
为什么普洱茶行业有这么多专家?
有需求,就有供给。
因为在非标的普洱茶中,没有品牌力的企业没有别的方式做推广。而专家权威系统,在一定时期,尤其是在行业发展早期,非常有说服力。专家不需要对普洱茶有关于自己的系统认知(因为受众本身也难以进行判断),专家甚至不需要自己常喝爱喝普洱,只要有一个看起来十分高大上的头衔,就能为一款茶做专业背书。这些背书建立起基础的信任关系(毕竟,总比什么也没有好),成为普洱茶消费者的价值来源:健康保证、文化资本,以及潜在的投资可能性。
遗憾的是,数量众多的大师们没有带来共识,却带来了分歧与信徒。
上普洱大师课程,你可能会在上完课后买一堆老师自己做的茶,甚至成为其经销商,并认为只有老师做的茶、老师认可的山头最牛,其他人做的茶都喝不成。某老师体系内提出一个观点,在另一位老师课程中立即受到抨击。
与之相比同样普遍的咖啡课程,基本内容都是在SAC精品咖啡体系下。
SCA,国际精品咖啡协会,是全球范围内颇受咖啡行业认可的国际咖啡协会,主要职能是为全球咖啡贸易、咖啡培训、咖啡赛事提供标准和支持。因为有较完整的系统,上完咖啡课程后你可能会收获如何品鉴咖啡的知识和能力,并乐意尝试不同咖啡。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专家们有意而为之,而是普洱茶跃进式发展的结果。
目前普洱茶行业的专家们,有的是茶与健康领域专家、有的是农学栽培种植专家、有的则深耕历史文化领域、有的因商业成就被归为专家大师。尽管都属于普洱茶行业,但他们都处在不同细分领域中,语境不同,对普洱茶的观点态度也截然不同。
本来,他们可以在相对缓慢的发展过程中像一群发烧友一样,江湖派和学院派不断交流、碰撞并逐步形成共识,武夷岩茶的发展可以说就依照了这样的进程。
然而从千禧年开始突如其来的市场需要,人们急需对普洱茶这一新事物进行识别和解释,于是各领域的专家们或主动或被动被拉到台前,开始输出个人观点,于是常常会出现同一会场上专家观点截然相反的情况。例如有人认为有限的古茶树不应该被过分宣传,绿色有机台地茶才是发展方向;有人认为古茶树是云南独一无二的资源,具有极高的商业价值。一个是传统茶学语境,一个是商业语境。有人认为应该深耕国内市场,有人则认为外贸才是未来。不同专家之间的意见差异,比横断山脉还要深。
在普洱茶发展最早期,这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随着产业不断发展,因为知识的破碎性,最终谁也没争过谁,专家们也要生活,那先开班讲课吧。
如此多厉害的专家,究竟听谁的?
我认为更好的方法是谁的都不听,谁的都听。
不听则是因为,不在共同语境中,讨论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的认知更加混乱。就我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讨论会、高峰论坛而言,我只看到了单向输出,基本不构成讨论。与其盲从不如不听。
听则是因为,这些专家都在各自的领域做了多年探索,其成果值得学习,但更应该像资料书一样地使用,毕竟知识就像树叶,知识体系是树干,树叶只能长在树干上,永远不能取代树干。
另一种普洱茶典型现象是茶农卖茶现象。
消费者跳过茶商、品牌,直接上山向茶农购买毛茶。
随着山头茶的兴起,因为没有足够信任的品牌,那么直接找茶农买茶,这样真实有效性应该会可靠许多。能够亲自上山的消费者,往往有较好的购买力,也愿意花足够长的时间细细研究一棵树和一棵树的味道差异。
对于他们而言,买品牌的茶就是一种智商税,追求非标才是极致。而茶农也总是以源头好茶自居,期待各地老板都来买自己的好茶。然而,茶农对于茶品和炒茶的理解,多数是基于全国各地上山收料的“老板们”。有的老板说,杀青时间要短,火要大才香;有的老板说,炒茶要低温长炒。其实这些工艺正确与否与茶农无关,只要能卖出去就是好工艺。
没有稳定、可对比的品质和价格支撑,品鉴体系就很难建立起来。当茶友之间交流对比,会发现同一山头中,茶农的茶和品牌的茶差异巨大,茶农和茶农之间的茶差异巨大,甚至同一茶农不同时间拿出的茶都会有极大差异。造成这些差异的因素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依然是不标准的工艺和太小的样本量无法均衡茶叶品质。
同样是货真价实的老班章,有的人拿出的茶苦,有的人拿出的茶甜;再加上每个人的品鉴标准不同,有人认为不苦不是老班章,有人专注喉韵回甘,有人在意喝了打不打嗝(没开玩笑),各说纷纭,难以从口味上多去评价,于是多数人的关注点只能立足于带来确定性的“真”还是“不真”上。
前现代的消费者们渴望非标品,茶商也利用非标赚取信息差,普洱茶的门槛就这么一点点涨了上去。
这两种现象生根于前现代,也匹配了前现代人群(大致为60后、70后、85前)的价值取向。
直到今天,他们也依然是普洱茶的主要用户群体,也是他们支撑了普洱茶产业二十年的蓬勃发展。过去他们在茶店、淘宝购买茶叶,现在,他们喜欢在抖音直播间抢购尖货。
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的当下
直到今天,因为庞大的消费人群,普洱茶的前现代思维和语境尚能够支撑这个行业前进并持续给消费者提供价值,因此大多数企业也没有觉得有必要去适应现代、后现代语境。普洱茶逐渐在大众认知中成为父亲辈、中年商人才喝的东西,年轻人不仅缺少路径接近茶,更缺少激发其兴趣的窗口。
当云南的咖啡全国遍地开花,云南成为全国人民心中的“远方”目的地,即便不断有年轻从业者参与到这个行业中,这片土地上的茶,似乎还是那一杯老气横秋,难以接近的茶。
然而,现代和后现代的浪潮都来了,基于前现代的方法论越来越不起作用了。
我们所处的现在,是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的现在。
忽略这三个过分宏大的词,每个人都有清晰的感触。
60—85阶段、85—00阶段、00后的成长背景是截然不同的,这三个阶段大致对应了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而这三个时代之间的人沟通,常常能感受到巨大的差异。
前现代人成长在土地里,现代人成长在高楼里,后现代人则在互联网里长大。前现代还在听着村广播,现代看电视,后现代则从小就有了手机平板。前现代不懂现代人的苦闷与虚无,现代人无法理解后现代的狂放。
人类社会发展的几十个世纪浓缩在了短短几十年中,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当下更复杂的时候了,其中的割裂与海量信息,需要我们以成倍的脑容量来处理。
在这样的复杂性面前,困境和困惑必然激增。于是我们看到,传统茶企在近几年增长逐渐乏力,却又无法突破自身的年龄限制,其根本原因在于无法实现语境跨越。
说得直白一些,90%以上茶企、茶商的客户群体都是前现代人群,这是一个客户有限茶企数却无限的红海领域。在这其中的部分茶企,产品过去吸引的客户虽然是高端人群,但既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审美去持续服务高端客户。没有稳定持续的品牌内涵输出,高端人群很快会被更具有吸引力的头部品牌所吸引。茶企需要重新认准自己的生态位,走向中段腰部或许是一条路。
然而,要挣脱使自己发展起来的捷径,跟自己革自己的命一样困难,对于已经具备一定规模和客户群体的企业来说,维系原有客户群,才是最符合利益的选择。
也有一些企业开始试着靠近年轻人,推出一些轻量化便携化包装的茶,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意。这些产品通常在短期内快速上新又快速下架,企业遭受行业内广泛诟病而选择将重心放回传统饼茶上。
企业没有看到的是,语境的转化并不能仅靠一款产品短时间就能顺利完成,而是需要从零开始,建立一套与前现代截然不同的系统的思维方式。如果无法从这四个层面上全面进入现代语境,任何尝试都只是前现代蜻蜓点水式的。
营销4P理论包括产品(product)、价格(price)、推广(promotion)、渠道(place)。一个现代语境的年轻人,若要购买普洱茶,购买渠道大概率是通过线上,接受信息的方式也主要来自手机而非电视或街头广告。而包装方式和信息展示,也因随着这样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调整做出相应改变。
我手边正好有一个很典型的产品,虽然包装上提倡简单喝茶,但一打开盒子,小袋装5g生茶,每一包外面竟然还需要有硬壳纸,像极了超市里过度包装的月饼。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是要简单喝茶还是要更繁复地喝茶。这种复杂的心情,导致我现在都没有打开过一包。
或许有人会说,年轻人不喝普洱茶,是因为还没到年纪。
试想一个受到过现代教育的人如果要买茶,无论他多大年纪,想要购买价格过千的茶,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角度,首先都得听得明白商家在讲什么。但诸如“茶气”这样的词,连行业内的人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是什么,又如何能让受过现代科学知识教育(往往这也意味着较少接触传统中医的系统思维)的消费者主动掏腰包?
一旦面对现代消费者,茶行业知识体系的缺乏就原形毕露。贫乏的语料与不系统的逻辑都无法支撑一场自圆其说,于是便会出现我们在普洱博览园中遇见的茶艺师自己都不清楚、但还硬要教育消费者的情况。
与此同时,行业内的部分从业者依然沉浸在自己发现不为人所知的细碎知识的喜悦中,不断去命名、创造、细分一个又一个小微产区,忘乎所以。
那么,怎样才是符合现代语境的茶?
首先是标准化。
听起来是茶行业的老生常谈,请容我再次阐述“标准化”意味着什么。
标准化,意味着首先要建立一套完整且系统科学的评茶标准,有了自己的评茶标准,产品的高低才有了立足之地。而这才是产品背后的逻辑,没有这套逻辑,再多产品也只和散落的繁星一般,散乱无差别,难以短时间建立起识别。正是因为有了评价标准,咖啡有了大宗和精品之分,精品咖啡中的瑰夏有了红标、绿标、蓝标之分。现代消费者在选择时,才真正买得明明白白。
普洱茶远未达到标准化,许多茶企既没有连续稳定出品的产品,也不会清晰标明茶饼的等级、产地。每年仅凭当年哪座山头好卖来出产品,古树随意乱标,不在乎茶的质量稳定而在乎噱头。所谓好与不好,只凭主观一张嘴。
有人说,春茶季到处跑山头做茶也很累,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偷懒。因为制茶人只需对真实与否负责,而每年茶品的稳定性与工艺的标准,这些基石性的有门槛的要求却被忽略了。
另一个标准,是普适性。
简单而言,普适性就是说人话。
而传统普洱茶,是很不会说人话的。
“犀牛塘”“凤凰窝”“百花潭”“一扇磨”,相信我,他们的差别真没有那么大,也没多少现代人能记住超过5个山头。你想想,自己能脱口说出几个白酒产区、几个威士忌产区,几个咖啡产区呢?
“头春古树”“茶气”“强调转化”“湿仓”“干仓”多数人也对这些概念不产生感知。
普洱茶,最终是要卖给不懂茶的人。卖给不懂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好骗,也不是基于什么刁钻的理论,而是基于人类最最基本的规律:在几乎世界上每一个领域中,懂的人可能都仅仅占据0.1%,而他们对事物的认知是跟普通消费者可能完全不一样。他们几乎永远无法代表普通消费者的思考路径,真实的消费者是很懒而非理性的,而“懂”天然的带着理性的门槛。
说人话还意味着做人事。真正被广泛饮用的普洱茶,往往都是和传统茶饼完全不一样的茶。
小青柑,近五年内普洱茶行业少有甚至是唯一的破圈产品。而小青柑的语境,明显就更加符合现代性语境。认知门槛低,不需要找人特地解释什么是熟茶,什么是普洱茶,什么是青柑,冲泡方便,只需要喝一口就能感受到这是一种有着柑果清香的甜甜的茶。
与此同时行业内却认为,做小青柑是对茶的亵渎,甚至连喝小青柑都会受到“资深茶人”的白眼。而行业自身在追求什么呢?更贵的原料、更稀缺的山头、更精致的茶具、更迷惑的加工方式。越是追求这些,离现代消费者越远。
品质好并不等于产品好,一个好的找茶人、评茶师不等于一个好的产品经理。
这让我想到了江小白,自以为懂酒的人都说江小白难喝,但没人去搞清楚真正的消费者为何依然选择购买江小白。如果企业迷失在了行业内的声音中,那么突破将永远无法完成。
当下火热的新中式茶饮店,也是一个受年轻人喜爱但传统茶企搞不懂的领域。新茶饮通过产品创新不断激起年轻人的好奇与讨论,甚至逐步开始习惯茶的味道。开设此类店铺的店主,往往都不是传统茶行业从业人员。
标准化与普适性,对应着内在逻辑和外在表达两个层面,二者为现代语境的双螺旋结构,缺一不可。没有标准化的建立,外在的多样表达没有根基性可言;没有普适性产品和产品语言,内在逻辑也无从传达给更多人。
后现代是建立在对现代性反思基础之上的。
我们常觉得人们越来越喜欢复古的东西,正是后现代思潮的结果。后现代是一种对古典前现代的追忆,似乎在现代来临之前的生活,更具有真实感和精神依据。他们不再根据专家的评判来选择,他们反对工业化与机械化,要的不是一杯茶多酚、氨基酸组成的科技饮品,他们更加追求精神给养,渴望一种自然、自由的生活方式。
普洱茶,尤其是古树茶,因其多样性与人文色彩,先天就契合这样的追求。但实在缺少企业和相关内容输出者,普洱茶在这样的潮流中依然失语了。
需要强调的是,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并无高下之分,也没有绝对的时间划分。当现代消费者试图接近普洱茶时,整个行业用前现代语境垒筑起高台,建起一座孤城。如《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红桃皇后所说:“必须努力奔跑才能保持在原地”,前现代的普洱茶停留在自己为自己垒起的孤城内太久,以至于越发落后,困在了时代中。
重新思考普洱茶的价值
种种针对普洱茶的负面评价中,“喝的已经不是茶了”出现频率最高。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样的评价有失偏颇,不过是大众不了解普洱茶而已。明明威士忌也存在二级市场,为什么受批评的却总是普洱茶?明明岩茶、龙井卖出了比普洱贵数倍的价格,人们依然认为普洱价格过高?
或许这正是最真实的现状。
普洱茶的风味和喝茶的美妙体验,长久以来被长篇累牍的概念所掩盖。有的人喝其百万身价,有的人喝名山头,有的人喝三百年或四百年的树龄,有的人喝存放20年的光阴。
我们在五光十色的概念和造富神话中狂欢,以至于丢掉了最源初的,茶的本质——好喝的饮品。
这些概念和茶的本质毫不冲突,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去解释,山头茶各自风味差异如何,老班章的霸气和老曼峨的苦有何差异;我们没有带着充沛的情感告诉爱好者古树茶的确拥有更细腻丰富的口感;我们也不曾花心思去描述,老茶随时间流逝而产生的流动的风味;我们也极少去描绘,在森林中和一棵古茶树相遇带来的感动;这些由一杯茶带来的美好生命体验,那些因为喝到一杯好喝的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瞬间,许多从业者自身可能也未曾体验过,更勿论传递给消费者。用更直白的话说,连这茶到底什么味道我都不知道,你就想凭“布朗山”三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让我花几大百买茶?或者是:就一个木头味、霉味的茶,什么人会买?
是的,这才是我们应该回到的原点。99.9%的人都不懂茶,卖茶,也不是为了卖茶知识,而是卖喝茶的美好体验。回到人类最普适的需求,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当下虽然是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交织状态,但现代仍是主流,人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也是现代性进程造成的。
当政治观念和传统文化都陷入理论真空,人找不到着力点,便会产生虚无缥缈的感觉。尽管生活似乎越来越便捷,但个体的幸福感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提升。现代处处要求我们做理性的选择,但到头来,我们也只是一个感性的需要关注与情感联系的人。现代世界越是嘈杂,人就越是孤独。
如《大佛普拉斯》里说的:虽然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了,人类可以搭乘太空船到达月球,但却没办法看穿每个人心里的宇宙。
这是我们的存在主义危急时刻,这是海德格尔的“无根的存在者”。
物质层面的咖啡、威士忌,甚至钓鱼、购物,无非都是这虚无中人们试图有所寄托,有所依存。
普洱茶无法成为时代的解药,却是一块更加贴在地面的石头,把自己系在上面,与土地重新联结,与人开始联结,才不至于像幽灵一般孤零零飘在世界中。普洱茶作为这块土地的原生作物,更为强烈而深厚的根基感,或许会成为另一个开端的可能。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长虫山茶叶研究所的小伙伴开启了一档茶叶类播客:长虫山茶话会。(已经更新两期了!)
在这里我们想要传达自己清晰的主张:茶既是科学也是动人的;也会从茶出发,去看周遭的世界。基于普洱茶的现代理论框架,建立共同语境,以热爱为驱动力,面向后现代展开更多可能性。
希望这个播客成为一艘小小的宇宙飞船,连接一些人,打破前现代的桎梏,穿越现代和后现代,抵达人内心的小宇宙。

《长虫山茶话会》是一档由长虫山茶叶研究所孵化的播客节目。我们是一群对茶有很多意见的人,在这个节目中,会有茶的科普、吐槽、展望,以及与茶、与云南有关的趣事分享。
长虫山茶叶研究所位于昆明城北长虫山下,是几位爱喝茶的小伙伴发起的民间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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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每周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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