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墅祁家——六百年的荣耀与落寞

晚明的越中名士祁彪佳的故里在今柯桥东南的梅墅村。此村南临鉴湖北傍浙东运河。山水风景不可谓不优美，交通条件亦不可谓不发达。

传说东汉的道教仙人梅福曾隐居于此而得名梅墅。今日的梅福桥和梅源桥即是这一传说留下的烙印。但梅福不曾预测到与之毗邻的柯桥竟有一天能以一匹布而甲天下。两地千年以来相安无事的平衡格局，竞在短暂的四十余年里被打破。柯桥的发展势头渐渐逼近梅墅。我不知道如何更为中性的去描述这一过程。但作为结果，柯桥崛起的历史，就是周边村庄逐步被城镇馋食和吞噬的历史。

环顾梅墅四周，自然村落早已经被一个个吞没。商品住宅和各种工业厂房把梅墅村团团围住。它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更像一个刺眼的城中村。

拆迁的风声到来的时候，我既不惊讶亦不意外。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祁彪佳早已经预料到的宿命。毕竟他也曾坦然的说“今日以前，原是培塿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或许今日的祁氏族人对于此事亦多半是喜闻乐见的。

祁大人家前台门，那座曾经显赫的都察府已经被鸡群把持。人事无常，百年兴替，兴衰有时，荣华富贵不过须臾之间。即便当时再怎么显贵都无法保证最后成为寂寞荒草的宿命。这种感怀伤时在晚明人的文章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抒咏主题。不过当这一切都将同归火葬场，应验前人的预测之时，我还是不免发出感叹。

前台门遗存

（本文图片都由心匠拍摄，文章作者为心匠，防维）

从明初祁氏始祖定居于梅墅到明中后期祁氏家族发展到越中望族也不过一个大明朝的时间。然而前朝的名望不仅不是可以遗传的财富，反而成了祸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还深重影响了二十世纪的祁氏子孙）。随着祁彪佳的殉节和他儿子的抗清，祁氏家族被成为打压对象，在清朝迅速没落为一个地方宗族，再也没有诞生出祁承㸁和祁彪佳那样出类拔萃影响四方的人物。这或许不是祁氏后继乏人，而是一种受于祖训的家族选择。因为祁彪佳留下了遗嘱不准子孙在清朝为官。

我不知道当大清朝灭亡时，祁氏后人是否将“北定中原”的喜讯在家祭时告之了祁彪佳。但我知道这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们的聚居地梅墅村也将随着时代而消亡。祁氏家族在不久的将来也要四散天涯。明初至今的600年光阴，梅墅祁氏家族经历了从迁居到兴起，从兴起到鼎盛，再到诞生出影响中国历史文化的杰出人物，然后迅速衰弱，最后四散的过程。如果我们把这个家族和这个地方的兴盛与消亡的纵剖面切开来看，我们看到的将是一本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我们于历史的长河中见证的是独属于山阴梅墅祁氏家族的最后一页。即便以后祁氏在他乡重新兴盛起来，那也已经是这个家族与另一个地方的新故事了。

究竟是因人杰而地灵还是因地灵而出人杰是无法辨析清楚的问题。地望与人的聚居不可分割是无数中国家族社会的历史告诉我们的经验。“墅”者实为田野间的村舍。在绍兴多有以墅而名的村庄，如张墅、管墅、谢墅、储墅等。它们处于山会平原的溇水港池之间，是最典型的江南水乡。而梅又沾染了梅福的仙道气息。梅墅之名本身就是地灵与人杰的结合。

梅墅一地早在唐宋间就已成村。陆游多篇诗文中提及的梅市即是梅墅。如“梅市柯山小系船，开篷惊起醉中眠”和“沙际人家半掩扉，借炊小住不相违”都是描绘鉴湖之畔梅墅的优美风景。这是陆游在三山之间日常行舟生活的重要一站。因“墅”与“市”在绍兴的方言中同音之故，梅墅又常被写作梅市。

祁氏先祖世居汴京。靖康之乱后，他们随宋驾南迁至浙东。当他们来到山阴县西梅福隐居处的梅墅时，便定居下来。后来这支祁氏又辗转四散各处。明初，祁茂兴又迁居于梅墅，而成今天山阴梅墅祁氏的始祖。随着四世祖祁福成岁贡和祁福从弟祁仁中进士，祁氏一族渐入官场而逐渐兴起。自此以后，祁氏逐渐掌握了诗书传家的家族兴盛之秘。

让梅墅闻名于朝野和当时士绅阶层的是九世祁承㸁。以读书求士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明代，祁承㸁以个人之力创立了与天一阁齐名的澹生堂藏书楼。这使山阴梅墅祁氏誉满天下。祁氏第十世中人才辈出，特别是祁彪佳自幼养在祁承㸁身边，耳濡目染，更成为后世彪炳史册的晚明人物。

后台门遗存

祁彪佳在明氏危亡之时四进四退，最后在明清鼎革之迹，为守节而沉湖于寓园。“含笑入九原，浩然存正气”是他留给后人的绝笔。我当然佩服他的士人气节，但他之所以能让近400年以后的我依然如此痴迷，并不在于他在世时的为官之能抑或不食周栗的纵身一跃。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作为一个晚明士大夫的文人生活以及由这种生活方式衍生的文学艺术作品。《远山堂曲品》、《寓山注》和寓园即是他将生活体验凝练成的不同艺术表达形式。他留下的《祁彪佳日记》更被当代史学家认为是映照晚明历史的一面明镜。但是历史却亏欠了这个家族太多。在社会大历史面前，个人乃至家族都只不过微如草芥。祁氏家族的命运一样如此。任何关键时刻的命运抉择都由不得自身去做决断。当年随宋氏南迁就是迫于靖康之乱突然到来的无奈。甲申之变只不过是历史又再一次重演。

如果没有这历史的骤变，祁氏家族的命运不会突然转折。大清一统天下之后，仍然向往明月祭拜朱天菩萨的祁氏家族没有可能再次南渡了。祁彪佳的两个儿子秉承先父遗志拿起了抗清义旗。这即成了祁氏在整个清朝命运的伏笔。这以后的历史有很多空白，因为祁家的家谱在20世纪后半叶的那场众所周知的运动中被毁。那是又一次大历史关照了这个家族。

梅墅村的命运是祁氏家族命运的另一条隐线。村落的建构与祁氏的营造息息相关。梅墅村也大概在祁承㸁和祁彪佳时壮大到了鼎峰。这与他们在科场上取得荣耀的时间过程是完全一致的。

村庄的结构亦在晚明时定型，并一直延续至民国。梅墅村是无数个绍兴水乡村落的缩印。它其实是多个由河流牵系的小型自然水村联合而成的。这些村落相互之间以田畴隔离，又以水网联系。它们基本都以几个大姓为一个小型村落单元。祁氏家族所世居的主要是梅墅祁家这一块。它在茫芒水泊和片片田畴之间。一条现在已被称为梅墅直江的南北向河流（或云此河即是商景兰陪嫁商漕江）穿村而过。它的北端连缀着浙东运河，是祁氏族人闯荡世界的入世方向。它的南端直连鉴湖，是隐遁、幽居故乡的独乐园。祁彪佳在日记中多次记述了自梅墅至西兴而北行的旅途以及驾船出沉酿堰至鉴湖游玩的经历。这条河道在往夕是南北往来的要道，在浙东运河上还有梅市桥和水陆转换的古埠。

系在这条南北动脉之间的是一条条横伸入村落的溇河。西岸中部有一条木桥溇界分前后台门。东岸自南而北分别有孙家溇、一骨溇和鲍家溇。溇河即是伸入村落腹地的断头河。因有溇河，取水或进出都更为便利。齐家老宅基本都在梅墅直江的西岸。

前台门是祁家最先定居的地方。后台门、隔壁台门是家族逐步壮大起来以后分家的结果。在隔壁台门之西还有祁氏宗祠。在梅墅直江对岸还有密园和澹生堂藏书楼。然而此后整整一个清代再加上民国，此村都几乎没有突破晚明时的范围。这都可以由1960年代左右的卫星地图证明。

这些祁家的祖产也随着祁家而渐渐败落，但他们终于还是艰难的熬到了清末。抵过了清朝的清算和岁月风霜的后台门还是在清咸丰年间被造反的长毛付之一炬。族人为重建后台门倾尽了全力。然而这些破坏都远远没有20世纪后半叶的破坏更为剧烈。其中的细节，我已不忍记述。当你站在梅墅村寻找晚明的痕迹时，大概只有后台门第三进尚能感受到点滴风采。巨大的石柱础和檐下木柱仍给人一种震撼。据族人回忆，当年这座台门高大到都可以在绍兴府城的西郭门外远远望见。

祁家在有明一代的厚积，给祁氏家族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这其中包括物质财富、祖宅、澹生堂藏书。创下江山不易，要守住这份家业却更是艰难。特别是在改朝换代之后，这个来自明朝的遗民家族始终挺直腰板和胸膛，遵守着祁彪佳临终时的遗言：后世子孙不做清朝官。祁氏家族或可以说在有清一带是退隐在梅墅的。他们中也有许多人做过师爷，就像许多绍兴人一样。这并非他们没有能力博得功名，而恰恰是一种对当世的不屑。只是他们的才华或也因为这种隐退而消散在了历史中。

我们从今天回头再看祁彪佳沉池，其实对于历史来说，个人的沉与不沉完全阻挡不了历史的大势。但是对于祁氏家族来说，这件大事的辐射力却超越了此后几百年，一直影响至今。这种气节是潜移默化的家训。只要祁氏后人仍然读书识礼，他们定然会为这样的先祖而备感自豪。在梅墅台门里乘凉聊天摇着蒲扇的夜晚，他们是否也会不知不觉的谈论起这样一位祖先。

祁氏传承自明代的财富是一把双刃剑。清朝自不用说，就连后来的长毛、日军和国军都盯上了这份遗产。抢劫，占领台门成了动荡岁月的常态。到了20世纪后半年，连历史都不会想到这些遗产也会成为戕害祁氏族人的理由。

不过更让祁氏族人殚精竭虑的或许还是保存澹生堂遗书。正是澹生堂将祁氏的名望推至顶峰。创立澹生堂的祁承㸁将这份产业交给了祁彪佳。明清易代之迹，祁彪佳在殉节前将藏书转移到了绍兴化鹿山。这便开始了澹生堂藏书逐渐散落流转的历史。从清初开始，一直到二十世中后期，整整四个世纪都是这个曾经名动浙东的藏书楼渐渐零落的过程。在家族败落的状况下，祁氏子孙为保存这些书籍真是耗尽了心力。或许我们应该记住他们中的名字。晚清的祁景行父子就是在长毛手中救下了这批藏书。民国年间的祁子明亦是将澹生堂藏书保存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功臣。他在1946年临终时，告诫家人，无论再困苦都不准变卖藏书。每次兵荒马乱都要把书搬出去躲避灾祸。每一代人都付出了艰巨的努力，做着守书如命的事。金银财宝尚可被窃掠，书籍却万万不能。但是即便祁承㸁有护书的好儿孙，都躲不过一次次的历史变动。这都不是一个家族可以扭转的。书在这些历史的节点中根本无力回天。流散是必然的。

在今天的梅墅，这些传承自明代的遗产也基本已经不存了。而村庄的消亡是后续马上就要到来的一步。那么明天，梅墅祁氏家族也将会成为一个绍兴的传说——一个家族六百年的孤独历史。

参考文献：

本文史料来源于张能耿著的《祁承㸁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