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倾城之恋》范柳原
张笔下唯一一个让我有点喜欢和欣赏的人物就是范柳原。
《倾城之恋》中几乎所有让我细细品咂的句子都出自范柳原的口中。可以说,范柳原是一个比白流苏更深刻,丰富和有层次感的人物,风流但不下流,狡黠但不狡诈,礼貌但不虚伪。
范柳原的悲剧性:
范柳原的悲剧性根源于他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没有归属感,没有家。他是一个富商和交际花的私生子,自小生长于英国,成年后经历了大房的种种歧视和刁难才获得继承权,父亲的宅子不是他的家。而他自小对中国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寄托都来自于中国文学,他对爱情的描绘和想象也来自于中国文学,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和有情人望着同一轮月亮,欣赏同一片月色。多么符合中国古典爱情想象,这份诉求也注定了他情感上的悲剧……我这样说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中了文学的“毒”。无论男女,当一个人对爱情的认知完全来自于文学作品时,势必会中文学的毒。这世上最纯粹的爱情只会出现在文艺作品中,这剂被提纯的“爱情”的魔药是被创作出来的,越纯粹越难以在现实中存在。二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如同他只看到了月亮光亮的一面,没有看见阴影的一面。他爱流苏垂下的脸颊,却视而不见什么样的枷锁让她习惯垂下了脸。他爱流苏身上比时代慢一拍的闺秀的柔顺与温婉,又想要戴着黄金枷锁的淑女拥有独立意志,抛下名节束缚和他“私奔”。白流苏不是红拂女。
范柳原的爱情动机: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动机很容易分析,她走投无路需要找一张长期饭票,这个人不一定是范柳原,张柳原、李柳原、王柳原随便谁都可以,只要他有钱。这个故事能够展开,倾一座城成就一段恋,在于范柳原的需求,他爱白流苏,又不仅仅需要把这个人娶回家而已,这份爱的动机与他本身的悲剧性息息相关。
首先他从白流苏身上找到了同病相怜、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怜惜感,他们都是无“家”之人。虽然他们都没有“家”,不过他和流苏有一点根本不同,流苏有文化的根,深深扎在中国文化的土地上,但是范柳原的根既无法完全扎在中国,也无法扎在西方文化生长。
其次他从白流苏身上看到了他所期盼的传统中国女子的柔顺和温柔,这是符合他从小从古典文学中对恋人的幻想的。同时白流苏身上一种生命力,这又符合他西方的审美价值。
结局必然的悲剧性:
尽管倾了一座城,战火让他们结婚了,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内核始终是悲剧的,结局也必然是悲剧的,因为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个人始终存在底层价值构建和需求的错位。
白流苏身上淌着一种生命力,敢赌敢逃离的一股心气,她要为自己谋出路。但是她的出走始终是家庭式的出走,而绝不是文化的出走。她不过是不想过得那么苦了,再把自己转卖个高价钱,不再把自己卖给娘家人,而是卖给另一个有钱男人。对于白流苏这个离过一次婚的旧式女子,当生存已成问题,爱情根本不重要了。
但对于范柳原这个人来说,他的需求非常复杂。他对白流苏说过这么几句话,“如果你了解过去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我要你懂我”,“也许一切文明都坍塌了,这堵高墙依然还在,到那时候我们在墙下相遇,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我对你有一点真心”,“一个不爱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娶回家管束着我”,“那个时候我们光忙着谈恋爱,都没有时间谈恋爱”。范柳原是缺爱缺安全感的人,他要对方无条件地爱他,对他敞开真心,哪怕他不先敞开真心。张笔下众多的男性角色中,在我看来范柳原是最具有现代女权意识的人,他对处于下位女性的操纵和肉体需求不是第一位的,他需要对方无条件给予心里的爱——伴侣的爱、母爱、母国文化的爱…来填补他心中的缺失,也许葛薇龙更适合他。
和白流苏深夜电话产生巨大的错位也不无奇怪。白流苏的脑回路是,我人都嫁给你了,人都是你的人了,给你做老妈子照顾你,还要怎样?范柳原的脑回路是,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需要的爱,无条件的爱!没有爱,我要你这个人干嘛,当家具吗?对于白流苏来说,没有物质的婚姻就是一盘散沙。对于范柳原来说,结婚若是为了生计,那婚姻就是长期卖淫。范柳原都已经说出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和波伏娃《第二性》里的观点。
如果战火让利己的个人主义暂时休眠,让两个自私的人彼此和解,相拥取暖度过艰难的时刻,但这终究是短暂的。范柳原和白流苏婚姻观如此大的错位,该如何厮磨度过漫长的一生?当白流苏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饭票,范柳原却未必得到了他想要的爱情,所以婚后的他又重返花丛中扑莺捕蝶,追寻月光,也并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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