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之城
关于2020年冬春,写于2021年夏秋。
1.侯永贞
侯永贞说,人活到六十岁,双亲健在,那这个人没话讲,生来好福气。人活到六十岁,双亲没死,但不大灵光了,这个人就等于活成了哪吒。拿自己一劈二,削骨切肉,一三五还给娘,二四六还给爷。她叹一口气,有啥办法,爷娘养大,老来报恩,前世欠的债,万一熬不过老人,先跑了,地府老爷还要骂你不孝,来世重罚。
我笑她,哪吒几岁你几岁,有面孔比?她朝我白一眼说,我比哪吒苦得多了,欠爷欠娘不算,还欠了屋里一只猪猡,猪猡晓得个卵,只晓得吃,只晓得困。侯永贞提起鞋后跟,拿上电瓶车钥匙和三层保温饭盒,门一碰,留我独自在家。
养老院全封闭管理后,我保证,侯永贞的日子比哪吒要好过多了。老娘那头进不去,一三五就算解放了,二四六还是照常,早出夜归,去她爸家里当保姆,老花样,买汰烧三件套。她爸情况比她妈好,能走会讲,就是记性差。侯永贞讲,真滑稽,人老了样样想不起,独独记账,一厘不差。说的是每月预付给她的买菜钱,此外再无半点辛苦费。这件事侯永贞最来气,寻个钟点工还要挺出百来块一天,女儿就可以凭空赖掉?也偏偏是这一点,她没法在侯永泉来我家吃饭的时候挑明了讲。姊妹隔张纸,兄弟隔层皮,侯永贞苦于没有姊妹,更苦于我不结婚。好几次听她在电话里跟熟人抱怨,老娘一死,老头子一碗水端不平,儿子当性命,我假使能拿得到一分,做梦也要笑醒。她喉咙很响,声音穿过客厅和我房间共用的那堵墙,大概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清水衙门捞不到好处,只能想尽办法减少蚀本。老头子的伙食,侯永贞从来都是做一顿劈三份,两份归他们父女,一份盛到在保温饭盒里带给我。伺候老头子吃好弄好,侯永贞顺便在那里洗澡,洗衣服,看完两集黄金档连续剧,电瓶车差不多也充满格了。等回到家,饭菜冷完,我早已饿过头。算是为了配合她,我愈发纵容自己的美区作息,过午第一顿,晚间第二顿,入夜熬不住,还要出去加一餐。一开始她不知情,直到去年春末某个雷雨天,我犯懒叫了外卖,事情败露。和侯永贞碰面是次日晚上了,她从医院回来,一进门就说这年头钱不值钱,人不像人,退休的在外奔命,有手有脚的倒乐得躺平。又说自己老来没人管,哪天像她妈一样瘫掉,直接去跳黄浦江。阴阳怪气,句句冲着我来。我想她大概出门前就看到垃圾桶了,天知道这把火气是怎么从早忍到晚的。还是说,火气会像痔疮一样越憋越大,越胀越痛。我本来只当聋掉,小便一趟,实在受不了她用指关节拼命叩击饭桌,就顺口还了几句,好死不死,提起了约二十年前一桩丑事,直击靶心。
那是冬天,侯永贞在浴室洗澡洗到昏倒,赤膊抬出来,被其他客人举报洗衣服,倒罚五十块。我赶过去,她正和老板火拼,一身大红色棉毛衫棉毛裤已经套上了,指头戳着对方大骂苏北泼皮。骂累了,侯永贞撩开更衣室门帘,抄起满地带水的拖鞋皮往收银台扔,老板一边叫停,一边吃力接住,那场面,不好说谁更泼皮。事情到最后惊动了马路斜对面的派出所,两个民警强行拿她架出去,冷风一吹,氧饱和度上来,她提起那桶洗到一半的脏衣服往家里走。五十块是我付的,其实没有谁开口追讨,是我自己非要找个办法了结它。回房间,打开抽屉,返回浴室的路上,我的手和牙齿都紧张到发抖,像要去打一场硬仗,虚弱又勇猛,却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侯永贞的面子,还是我自己的。咬咬牙,一个半月的零花钱出去了,在众多毫不知情的新客人的注视中,老板愣了一下,还是开开心心收下了,他对着进进出出的面孔说,小囡大起来肯定有出息。侯永贞知道后却拿我穷骂一顿。她和老板的意见相左,说我今天敢造掉五十,下趟就要败光一个家。当时也是在这个客厅,也是这块玻璃台板被指关节敲得砰砰响。
旧事重提,侯永贞动气了,我才反应过来那段更为尴尬的后续。据说当天有几个男的趁乱跑进女更衣室看裸体,其中一个是同小区的,看完,回去传开了。确实不该提,我心里有点悔。那男的就是挑准了她没有男人可以出头,才敢这样吃她。意识到侯永贞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乃至于断断续续时,我真的太后悔了。
侯永贞不再骂,走过去一把推开防盗门,她说,有本事三顿外头解决,我就算养盆花养只狗,也不会再养吃白食的了。风灌进来,室内室外一样冷,我意识到在这样的关头,我必须出去,无条件出去。戴上帽子,经过客厅,想瞥一眼侯永贞,帽檐作怪,只瞥到那块被她压在手掌底下的玻璃台板。老照片们挤在一起,企图隐瞒彼此年份里的记忆碎片,其中一张只漏出一只角,我认得出。在和平公园,我爸四十,侯永贞三十五,我十岁。一眨眼,我快要追平她的年纪。
那天晚上我视力出奇的好。倒垃圾时间过了,散步的人回了,侯永贞在家,我出门,火气消散,奇迹就出现了。人们在室内,也许会看见我,但就像看见窗外略过的一只鸟,很快忘记了。而我明明忘了戴眼镜,竟看得清他们的一切:阳台,客厅,新装修的或是夸张到过时的吊灯,褪色的奖状,水蒸气,盆栽,电视剧里拙劣的演技。所有亮着的地方都成了电视在放的一部分,我张望着,随时调台,退几步随时调回来。暧昧不常有,我只看到一个男的收完衣服埋头闻了闻手里的胸罩,又匆匆挂回去。一个女人突然大哭起来。我停下,听了很久才敢确认,那是一个成年人的声音,那是关于一道数学题。她的嚎叫从“不想教了”上升为“不想活”了,孩子始终一声不吭。像一阵雷雨,她收住了,四周比原先更安静。啊,这样的年代,鸡兔同笼并相互折磨,我不知该为自己,还是为侯永贞感到庆幸。大部分窗口是平平常常的,洗衣机发抖,坏灯泡跳闪,一切无色无味,仍值得仔细观赏。我想起小时候逛动物园,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什么样的品种,吃什么,做什么,发出怎么样的声音,一举一动都盯住不放。我有点懂了,眼前这么多笼子,我走出来,就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物种。
小学毕业前一年,浦东的野生动物园开了。侯永泉的双胞胎女儿嚷着要去,他特意跟侯永贞打过招呼,带上了我。等车的队伍很长,好不容易兜一圈,盼这盼那,路上却一个厉害角色也没碰到。天太热了,动物和人一样犯困,懒得出来。隔着玻璃看了些不痛不痒的小喽啰,车往回开,颠着颠着,大家都睡着了。侯永泉还是很精神,提了些问题,企图让两个女儿回顾当日所见,见没人开口,只好自问自答。他总是这样,习惯扮演一个三百六十度体面的大人,脾气好,耐心足,处处为别人多想一步。侯永贞却喜欢当面戳穿他,这些年每当两个人起矛盾,侯永泉一说,从阿姐的角度想,她就骂,不要假了,假给啥人看。
侯永泉问,你们喜欢西郊动物园还是此地?
其中一个醒过来,被舅妈抱着。兰心和竹心那时还小,我常常分不清谁是谁。做父亲的肯定没这个困扰,他引导她思考,竹心觉得,这两个地方有啥区别?
我走,它们看,竹心说,和它们走,我看。她的声音很尖,吵醒了兰心,两个人爬到爸爸身上,正中游戏的红心。同样的问题,侯永泉又问了一遍。
兰心说,我喜欢西郊,因为它们有家。
竹心说,这里的动物也有家呀,它们自己的家,不让你看的。
竹心的门牙掉了,讲话漏风,自己的“自”发不出来,只听得一阵急吼吼的“嘘”。侯永泉表扬了两个女儿,又问她们今天开不开心。那声二合一的“开心”响亮又拖沓,吵醒了别的小孩,车里瞬间骚动起来。我转头,看到窗外有一只与车平行前进的鸵鸟,一路上见过好几只了,惊喜不再。它倒丝毫不受影响,也许车玻璃太厚了,它什么也没听到。日头暴晒,四下灰尘翻起,这只鸵鸟为什么要暴走,是因为开心,还是恰恰相反?我猜不出。奔跑使它的脸被风吹到变形,微微侧身时,我们彼此惊讶的目光短暂交会,我只觉得它更丑了。
转过头,我插嘴说,如果动物全都跑出来,对着我们的马路和房子看来看去,它们也开心的。
兰心愣了愣,吓得要哭出来。
侯永泉说,宇明想的,也有一定道理。他还是这样,努力维护每个人。对我,也许是想展示作为舅舅对外甥和女儿的同等关照,也许是对一个不久前丧父的男孩的充分理解。他多半以为我是受了这个刺激才喜欢唱反调的,而我不这么觉得,我那时似乎快到了不合作的年纪,两只脚已经踩在叛逆期的门槛上了。
对着一排排不锈钢防盗窗想起这件事时,我变得振奋起来,并以此为起点,认认真真兜了第二圈。夜深后,灯光灭掉不少,显得仅剩的几处更亮了,那种昏黄几乎带着神圣的光泽,它让安静化为一种有毒气体,人们缓慢吸入,直到彻底失去意识。出于什么原因,即使在电力可以代替太阳的世纪,人类依然坚守着祖宗定下的作息。侯永贞的防盗窗背面,帘布拉得很死,她和他们一样,积攒精力,为了醒来后更好地相互消耗。而她旁边那间,一片黑暗,我识得出那种空荡。那天起,我似乎知道要用什么来填满它了。
我在网上看了大量室内相册,也淘到过几本便宜的二手影集,都是日本的,拍出来干净敞亮,总觉得蛮假。碰巧侯永贞经常看家装节目,那会正火,卫星不卫星的台都在放,我就跟着一起看。我喜欢看改装前的,她喜欢等两个月后的。两个月在电视里不过是三个广告一泡尿的功夫,侯永贞跟着当事人一道尖叫,一道眼泪嗒嗒滴,好像自己是尾随看热闹的邻居一样。那些面目全非的改造,大概和日本人拍出来的差不多。有时一个案例翻来覆去地放,渐渐就免疫了,甚至能识出一些被事先安排好的痕迹,我讲给她听。侯永贞死活不信,还说一个人装是装不出这么激动的。我们聊那些房子,聊房子所在的马路和附近的公交线路,回想曾经去过的某个和它相关的地点,这倒让彼此的关系有所缓和。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装修是不是免费的?听到我说有赞助商,她立刻打电话要报名。我问,那我们住哪?她没接话,只说这样一来,下趟做婚房样子也好一点。不管我几岁,盼我结婚这件事,她从没放弃过。每次放到那些把几十平隔成三代独立又共用的称心案例,她就指着电视机喊,我们以后也弄成这样,好吗好吗?电话打出去三四个,只有一个节目组来访,前前后后两分钟,照片没拍,居住需求也没问,只说隔几天给回音,就再没回音了。侯永贞不肯死心。侯永泉来吃饭时是这样劝她的,阿姐想想看,电视里的房子是啥样子?侯永贞答,带阁楼的,装木梯的,拎马桶的。侯永泉笑,这就对了,阿姐屋里条件太好了,设计师没发挥空间的。侯永贞骂,老公房好啥好?侯永泉说,标标准准两室一厅,观众看了有啥劲道?侯永贞一听,就赖到我身上,说都是我想出来的,还说我一天到夜跑出去看,是想房子想到发疯了。侯永泉宽慰道,宇明想寻点事体做做,总归是好的。我现在多少懂一点侯永贞对她弟弟的厌弃了。所谓绅士风度,无非是出于事不关己。
没多久,我迷上了手机里的VR看房。感谢科技,看不要钱,也不讲求门槛。把时间花在不断剥开、剥开的两个手指头上,总能从杂物堆里找出被掩埋的痕迹和秘密。看到看厌了,就萌生去当中介的冲动,去附近门店打听一下,店长立刻拉住我加微信,说年纪不是问题,会讲上海话有绝对优势。兴冲冲参加了几天培训,才发现每天要做的是打卡,开会,背房源,默房源,好像回到了小学语文课上。问刚毕业两年就当上销冠的小姑娘,她说,拿钥匙啊,起码半年后。我落得没劲,听写了一个礼拜,撤退了。对此侯永贞没说什么,只是反复庆幸自己没有为我那套重出江湖的旧西装而买挂烫机,省下了一大笔钱。
去年中秋,我在本地论坛看到一封求助帖。不远,骑车一刻钟,我接下了。后来那人又推了三个朋友给我,浦西浦东都有,我说国庆加价,对方同意了。整个假期我没空兜圈子,过午出门,按最省力的线路来,跑到最后一家也已经天黑了。这就叫登堂入室吧,比站在窗外看体面多了,五分钟例行公事,五分钟留给自己。如果没有摄像头,就找个沙发坐一坐,或是借着陪玩的机会,转到厨卫看看,阳台看看。世上没有同一只笼子,当老虎的,当兔子的,各有各的样子。身处其中,远近是Switch,积了灰的桌布,还是未开封的廉价红酒和肉罐头,我想象自己也是老虎,兔子,过着老虎和兔子的生活。看得差不多了,关门,起身去下一家。这些,只有猫知道。
2.江江
女室友主动联系我,是在她被迫滞留老家的那段时间。此前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她总是习惯把所有私人物品塞进自己那间带阳台的主卧:鞋架,香皂,养生壶,电饭煲。我见过她带着卷筒纸从厕所进进出出,也见过她把来不及洗的碗筷从水池里捞出来,一路端回房间,换了身衣服,锁好门,又出去了。我听过她在阳台上和不知是好友还是男友的人通电话,几乎要哭出来,万一那两个男的合起手来……她急得跺了好几下脚,拖鞋底在水泥地板上沙沙沙响。唉,要是住一起就好了,她说。对面似乎没有回音,她吸了吸鼻子,关上纱窗回屋了。
撇开我不说,小韩肯定干不出这种事。女室友搬来之前,我和小韩已经在这住了一年。他有个对象,小朱,看起来比他小很多。小朱每隔一阵就拖着行李箱过来住几天,做做饭,也请我和刘力一块吃。后来小朱毕了业想留下来,硬撑了几个月,还是决定听家里安排,去镇政府接接热线电话。她走前那顿,我们是一起吃的,三荤三素,跟过节一样。四个人两把椅子,小韩说,你们坐。他先干一瓶,说自己认命了,再给几辈子也不可能在这个鬼地方扎根。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小朱,像要捏扁一只空易拉罐,宣布人生计划有变,一个急调头,三十还乡,到时候喊我们去喝喜酒。我没敢问小韩今年几岁,只跟着一瓶一瓶干。刘力说,你们干销售的果然海量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韩做什么,也不知是第几次听到刘力搞错我的工作,算了,懒得去纠正了。小朱走后没多久,刘力也走了。听说他爸生了场大病,瘫了,他妈顾不过来,就要他回。走前他问我有没有兄弟姊妹,我摇头。刘力说,那迟早也得回。我告诉他,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成了新家,往后怎么算也轮不上我和我妈照顾。他叹了口气,啊呀,那迟早得把你妈接过来。拿啥接?我摊开了两只手。两个人愣了一会,刘力笑道,那不还是得回?他走后,我们不再联系,实在没什么必要。一月中,小韩回去过年,很快,新闻全天候聚焦于同一件事,到处开始隔离,我总感觉,他也回不来了。
女室友是中介带过来的。她一到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接着把快递关进去,外卖关进去,唯独关不住她那只闲不住的花猫。猫比她晚几天到,据中介说都从北京过来,动物得单独空运,费不少钱。刚来反应过激,天一黑只听屋里叮叮咣咣,猫就被赶出去了。好在我和小韩没有锁门的习惯,猫出入自由。发现猫在小韩床底下睡过一晚后,女室友不再允许它进入自己的房间。她们的关系很奇怪,像一对被捆绑拆迁的邻居,或是八字不合又必须相依为命的母女。我从没听过她叫它什么名字,它也好像不怎么粘她,白天睡觉,夜里上蹿下跳。有过一次逃跑,又不知让女室友从哪儿找回来了。那天起,客厅两扇窗都被胶带封死,这是她给猫的警告,也是给我和小韩的:谁开后果谁负。隔出一天,她又往窗上贴一张纸,禁止吸烟。小韩说,忍忍吧,这女的也就临时过渡一下,找到工作就换了。我说当然,起身跟他去楼梯间抽。那是十一月底,我还在上班,病毒还没蔓延。这么大的城市,我从没想过谁会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女室友比小韩走得晚。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那阵我全天躺平,唯一犹豫的就是要不要买春运的票。没想到疫情的突然加重为我断了这个念头,跟家里互报过平安,我反而彻底放松下来了。上班五年,一年五天假,合起来也抵不过大学里一个寒假。现在机会来了,病毒冲散了所有人的春节,单单为我留下一个没有尽头的假。每一秒都是自己的,我选择亲手将它们浪费掉,大把大把的空虚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充实。有时我醒来,觉得自己不在这个世上了,竟不慌,也毫无要回去的念头。直到某天下午,这种真空感被打破了。尿意把我逼醒,朦朦胧胧中,我听见密码锁嘀了几声。厕所移门和大门几乎是同时打开的,我看见那人,那人看见我,惊恐之下,谁也没来得及按灯。抽水马桶哗哗哗响,冷风沿着门缝灌进来,我们隔着半个客厅面朝面站了好久,才意识到坏事了。那人反应比我快,转身冲下楼,几秒内,猫被提上来了。他碰上门,从厨房翻出几袋东西,该添的添,该清的清,弄完,一声不吭走了。我躺回去,四周归入平静,再一次神志不清地被尿意逼近时,只觉得刚才是一个梦,也许我太害怕猫逃跑了,也许女室友应该连门一起封上。这以后,那人每隔三天来一趟,每趟五到十分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肿胀的羽绒服,红色鸭舌帽,黑口罩,罩不住肿胀的脸。过完一月,那人不再出现。
中介问我在不在家,然后把女室友的微信推给我。当初他建议我们拉个室友三人群,被她推却了。江江,可能是姓江吧。朋友圈看不见,头像和真人完全不像。我一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陌生异性打招呼。不过江江先出手了,她也没按微信昵称叫我小张,直接发了个Hi的表情,就开始交待妹妹每天吃多少,喝多少,隔多久换一次猫砂,中间穿插几条网上搬来的喂猫经验贴。我还没打开看就先回复一句“收到”,心里吓了一跳,原来上班那一套可以像肌肉记忆一样瞬间恢复。很快,对话框里跳出一个谢谢的表情,江江说,喂完记得拍几张妹妹的照片给我。我选了一个OK的表情回过去。表情让我们维持友好的同时,也维持住了最基本的安全距离。
喂过几次,我醒来后总能在床的某个角落发现那只叫妹妹的猫。有时它在头顶,有时踩住我肚子,蹿了几下,差点给我把膀胱震碎了。有时我的脚掌感到一团暖热,往上推,尖脑袋就从被洞里钻了出来。我喜欢故意把被子抖成海浪的形状,听妹妹怪叫几声,跳落到地板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然后我抱起她去客厅,倒上江江规定量的伙食,一边刷牙,一边看它咀嚼的背影。偶尔也忍不住要凑过去拍几下,等待它的腹部变成一张弓,泛起那一阵像表演又像情不自禁的咕噜咕噜。我想,怎么不早点养只猫呢。我想,原来独居生活还挺不错。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一想到江江,我立刻把手抽了回来。我总觉得她随时会从那间紧闭的卧室里冲出来,看到这一幕,认定我把猫当成了她的替身,然后恐惧,警惕,在阳台的电话里没完没了地演绎她那些危险的假想。可以说她的被害妄想直接触发了我的被害妄想,使我对这个女孩在家里留下的各种痕迹都感到紧张。也许是这样,江江在时,我不敢对猫坏,更不敢对猫好,上厕所途中不小心被它绊了一跤,也只当是踢到了饮用水筒或桌脚,悄悄走开。让江江目击我的麻木好了,只要能提前解除任何可能令她多虑的联系。比防守更有效的,永远只有加倍防守。可现在不一样了,江江走后,我和妹妹不必再假扮陌生人,它成了我的猫,我成了它最亲密的朋友。每当不妙袭来,我告诉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冷静下来,等那些危险的幻觉一点一点消散。然后我可以再次伸出我的手,抱妹妹去沙发上坐一会,也可以掏出打火机,看妹妹绕着我的小腿转圈,或是反复起跳,试图抓取刚从烟头掉落的星火。假期漫长,我不说话,它也不说,谁也不打算点穿这个事实,在所有人出不去又回不来的日子里,我们的心有多轻松。
厨房的库存快用完了。我知道江江把剩下的囤粮都锁在卧室里,也知道她绝无可能留下备用钥匙。但我想不好怎么开口提这件事。江江大概是算过日子的,断粮前一天,她主动分享了一家宠物店的链接,并提醒我,离小区不远。我懂她意思,下完单截图过去,门店自提,运费等于零。她回复了谢谢的表情,我立刻也回一个,礼貌一旦陷入循环的僵局,就会变成肉眼可见的尴尬和无意义,但这起码是安全的。关于妹妹的消息,江江从来都做到秒回,看到照片回复表示开心的表情,看到小票立刻转账,数额不多不少。而我也像对待一项业务,尽职尽责,除了没能如实告知客户,我对妹妹的热情远高于那个戴红色鸭舌帽的男人。此外,我们的对话框里没有任何别的聊天记录,我没问过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问我为什么没走。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微信所在地,还有那幅换成了热干面加油漫画的新头像。她是湖北人,应该没错。但我找不到机会,也没什么理由主动告诉她,我也是。
3.皮司令
侯永贞总喜欢说自己忙兜兜,忙兜兜。实际上据我观察,一三五不去养老院以来,侯永贞早起买好小菜,先和她妈的护工通十分钟电话,监督一下喂饭、擦身和换尿垫,剩下的时间都在跟皮司令聊天。天冷不冷,小菜几钱一斤,超市里哪样又抢空了,驾驶员怎么凶一个不肯戴口罩的人,她样样冲着手机喊,像在对视障人士极力描绘真实的世界,企图唤醒他记忆里残存的画面。我就触霉头了,明明自己长眼,还要被迫听她说一遍,说完,再听她功放一遍自己喊过去的话和皮司令喊回来的话。偶尔静下来,两个人会连着语音看同一个电视频道,充分享受每句台词都加混响的快乐。前几天我干完活回来,两个人竟然还没断线。侯永贞一见我就抱怨家里网络不行,问能不能换根快一点的线。我提醒她,再快也来不及,几点了,你忘了你弟要来吃夜饭的?侯永贞从沙发上跳起,又开始说自己事情多得做也做不完,一刻不得空闲。
饭桌上,侯永贞主动提起皮司令,全怪这个人,烦得要死,一天功夫都叫他造光了。
侯永泉早忘了,问,哪个司令?
中风的那个,我插嘴。他真是一点都没听进他姐说的话。
春节前侯永泉来我家吃饭时,他姐姐就说起过,自己弄完老娘,在门口碰到一个熟面孔,交手几句,得知对方来看师傅,哪个师傅,一打听,是平日里不经提醒绝对想不起的那种名字。对方说,人生了毛病是会变噢,我师傅千年苦瓜面孔,三句话敲不出一只闷屁,地府门口兜一圈,回来是不是惜命了,碰到人就要讲闲话,不讲足三刻钟不许走的。临别还拉我手,千关照万关照,再来看我噢,一定要来噢。嘴巴不停,眼里也嗒嗒滴。
当时侯永泉问,几岁?
侯永贞说,还有半年退休。
侯永泉吓了一跳,年纪轻轻住进去等死?
侯永贞说,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先送到此地。
全瘫?
坏不到老娘这一步,就是半边动起来吃力,要慢慢康复。
老婆不管?
搞不清。
我只记得,那天侯永贞说起此人时相当厌弃,因为她确实不巧,在打通两栋住院楼的走廊上碰到几个被小护士推出来做康复的人。老同事没有夸张,但凡眼里有一丝熟,皮司令就激动到当场落泪,拼命拖住对方要掏心挖肺。话里无非是把中风当日的前前后后交代一遍,迄今为止花掉多少钱当面清算一遍,侯永贞讲,老娘那点花头,我背都背得下来,还要听?看得出她有点冒火。侯永泉说,我怎么不记得厂里有这样一号角色了。
皮思荣,就是发大水那年抱了被头枕头到顶楼车间过夜的那个,蹩脚货,她讲。
现在不一样了,说起皮司令,侯永贞恨不得一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尽管我和侯永泉都毫无要深入了解的意思。一顿饭下来,我们被迫听了些足够上《老娘舅》评理的狗血剧情,毫无疑问,皮司令正是那个吃进哑巴亏的悲情女主角。照侯永贞说法,皮司令在中风前一个月离婚了,公婆俩商量好,男方拿户口迁到老娘屋里,一面等拆迁,一面以个人名义摇适用房,中了奖再结回来。听到此处,侯永泉轻微扶了下眼镜,估计是怕他姐从中看出什么名堂,活学活用。但侯永贞当下只顾为皮司令抱不平,哪里有空动这种脑筋。她说,要命吗,拆迁风声等不来,倒先等来老婆同一个小学同学的风声,哪会吹过来呢,是对家老婆亲自上门来哭。侯永贞转述完皮司令所转述的另一位受害者的话,还添油加醋地说那对宝货早有花头,一口咬定离婚就是个圈套,专门拿皮司令套牢。她叹气,法律上先拗断了,还有啥办法,吵来吵去,血压没控制好,差一步人财两空。听得出,侯永贞的信源只有皮司令一处,但她全部吃进,并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同情心。
大的不管,小的也不管?侯永泉像《老娘舅》主持人一样冷静发问。
老早成家了,她故意看了我一眼说,孙子也要考民办小学了,老婆刚刚养出两胎,皮司令就叫儿子不要来,不要管。
叫不来就真不来啊,做得出,她又狠狠补上一句。
侯永泉大概是懒得听下去了,岔开话头说,宇明最近蛮忙,是吗。
是呀,一上班就忙,侯永贞抢在我之前开口。她想得意一下,又生怕叫侯永泉晓得更多,毕竟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做家政的,连临时工都不如,哪里讲得出口。尽管此前听说行情和市价,她吓一大跳,还叫我有空多出去做做。甚至这样问过,要么,我也去喂喂看?被回绝后,侯永贞命令我恢复以前上班的习惯,每个月上交两千块生活费给她,我只好同意。
侯永泉没往下问,显然他并不关心我具体做什么,只是一旦确认家里多了份固定收入,有些话就更好开口一点。上门吃这顿饭的意思很明确,养老院一封闭,全天候护工就跟着涨价了,一人一半,他这趟是受老婆的指派来要垫付的费用的。想也不用想,侯永贞肯定会先拿养老院骂一通,谁做出来的规定谁埋单,我有的是时间管老娘,人家不让我去呀!但骂完,她终究要同侯永泉平心静气算这笔帐。两个人分担一双父母,不仅要拿自己当一劈为二的哪吒,还要把父母也切成一块一块,样样放到天平上去称一称。
侯永贞接过话头,问起竹心在美国好不好,口罩买不买得到。侯永泉说,有也有的,就是外国人懒,不肯戴。她又问起兰心的小孩上哪种早教班,价钱大不大。绕来绕去,主要是想灌迷魂汤,她晓得侯永泉一讲起女儿就会变一个人。当年竹心和兰心录取同一所师范大学的同一个专业,从此找到了不再属于共同体的自己,竹心考完硕士考博士,快三十了还在外头苦读。兰心毕业后分配到市重点教书,找了个同事结婚,小孩也蛮大了。侯永泉说,我养两个女儿,一个为自己国家做贡献,一个在外国做贡献,伟大吗,牛逼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暂时忘掉一贯的绅士戏码,罕见地翘起尾巴来,而侯永贞只能听听不响。其实她也不是没有过这种神气的时刻,很多年前,当着一桌亲眷的面,侯永贞主动开口邀赞,我们宇明本事大吗,上海滩第一高楼噢,随便进随便出。大家夸她,也哄她说这么多年一个人辛苦了,她就放下筷子落眼泪。现在这些没了,总算还有一点好,侯永贞至少可以靠谈起两个外甥女让她弟暂时忘了来要钱的任务。
姐弟俩的太极从饭前打到饭后,核心话题迟迟没能摆上台面。我起身要走,侯永泉说,宇明辛苦噢,还上夜班。我点点头,戴上帽子。从小养成的习惯驱使着我,好吃的要专门留到最后品尝。剩下这两户都不算远,但也不算顺路,要说共同点就两个,开门用钥匙,家里没装摄像头。第一户阳台朝西,窗外正对一片平坦的工地,疫情期间停了,刚好留出视线给远处的滨江绿化带。夜晚的光线走到某个位置上起,黄浦江就折叠了,两岸的写字楼聚拢在同一处,像峭壁,跳下去就是流动的深渊。我不开灯,和猫呆在一起,静静看上个把钟头。以前侯永贞不管走到哪,只要望见那个扁扁的开瓶器,哪怕只有一角,必定要拍下来发给我,意思是,我路过你了。她就是这样,情愿忽略这中间插着的无数栋彼此遮挡的高楼,去相信肉眼创造的假象。还有一件事我跟她解释过很多次,也被她选择性忽略了,我的办公室在二十三层,相当于开瓶时虎口握住的位置。这意味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拍,她的照片里都不会有我。我的四周没有太阳或云雾环绕,有的只是属于其他写字楼的虎口,最近的那栋空空荡荡,即将取代此处成为侯永贞口中的上海滩第一高楼。为什么一栋楼仅凭高度就能带给人这样强烈的虚荣和满足,人们爬上顶峰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从来不会想知道远处的山里有什么,自己脚下又踩住了什么。
第二户比第一户小很多,但有一套极舒服的组合沙发。这个惊喜源于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我被迫留下来陪猫多玩了会,它睡着后,我只有干等。再睁眼,天黑了,猫还在脚边,外面的地早已干透了。我激动到想哭,太久没有过这样稳妥的睡眠。此后我把上门频率改成两天一次,到了先拉窗帘,反锁大门,躺进沙发睡一觉。真的神了,这沙发好像一旦触碰到人体就会释放出超自然的沉静元素,叫人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失去意识,但又不提供复杂的做梦功能,因此睡着的每一秒都是纯粹的待机充电。充完电,我起来给猫换粮换水,再重新躺回去,等待沙发自动转换模式,释放出另一种清醒而高度专注的办公室元素。通常我会在一个钟头内把近三天的事全部做完,排日程,清账单,更新表格,把操盘手发来的照片一一转给客户,再提醒两方确认收发款,这多少让我找回点从前上班的感觉。目前为止,我已经找到三个操盘手,合作起来很顺畅,应该算得上各取所需吧,有人急着赚钱,有人要宠物活着,而我只想要看更多的笼子。这个让人随时入睡又随时振作起来的小房间,我愿称之为猫笼,尽管动物园里不太有猫。住在其中的是个刚毕业的男孩,从墙上地图的标记来看,他就在两站地铁开外的高新科技园上班。家里除了沙发,余下空间都让给宠物。这样的独居生活,我想象过无数遍。以前总是羡慕外地来的同事,远离父母,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附近找房,跳了槽,大不了退租重新换过。玩真心话大冒险时提起,却遭到一桌人强势围攻,有女同事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愤怒地说,你要是觉得好,自己搬出去试试。之后当话题转向相亲中碰到的妈宝男,她的眼神有意无意朝我扫过来。其实我跟侯永贞提过几次,她没松口,坚称有钱租房不如攒下来买一套,那时她已经相当操心我结不结婚的事情了。不过这些都是旧话,忘掉最好。工作完成后,我关掉落地灯,猫、沙发和周围的漆黑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双发亮的眼睛牢牢盯住我,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眼睛也正在燃烧。
头痛差不多是从工作第四年开始的,大多数情况下撑到下班,回家倒头睡一觉,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但经过一年的高强度出差,我的作息彻底乱掉,夜里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紧箍咒二十四小时架在头上,睁眼闭眼都是失重的状态。当时从家到地铁先要坐四站公交,上车一闻到鸡蛋和肉包的气味就想吐,下来转三部地铁,分别经受虹口足球场和人民广场的人海考验,最后突破陆家嘴的防线熬到办公室时,整个人如同死过一遍。好在没多久家附近挖通了新线,多转一趟,至少不用花半个钟头堵死在公交上了。但过于密集的换乘经常让我忘记要去哪,面对消失在各个风洞的人头,我甚至搞不清自己是上班还是下班。新建的地下过道里漫散着一股刺激的三夹板气味,好像还带着点血腥和酸臭。我睁不开眼,只觉墙太白了,广告板太亮了,想吐,想尽快逃向地面。有一次我在扶梯上两眼一黑,突然弯了下去。类似的状况之后又出现过两次,走着走着浑身发软,醒来,看到自己被陌生人团团围住。他们的头聚拢在我上方,目光垂直落下,见我开口,又迅速散去。我看了看手机,每次都只失去十秒左右的意识,三次加起来也不过是乘安全梯从地面降到站台的时间,并不耽误什么。去检查,一切正常,我的头、胃,我的脊椎,都没有显示出过早报废的迹象。肿瘤指标证明,我身上也尚未存在我爸的致命痕迹。医生建议去看精神科,精神科建议服用抗焦虑药物,他们都说,最重要的是调整好你自己。而我的想法刚好相反,我当时想,如果自己身上找不出实际可见的问题,就只能调整自己之外的东西。
我决定从侯永贞引以为傲的地方离开,回到学生时代实习过的公司,这让她挺不开心的,和朋友聊天,还是三句不离那个高耸的开瓶器。要命的是,头痛并没有因为工作强度减弱而得到缓解,我甚至开始在办公室出现幻听和失明。我把问题怪罪到公司新换的廉价家具上,一路跳槽,事情开始失控,医保吃空,简历变得惨不忍睹。痛苦的不仅是头,还有自己对于每走一步都是错上加错的无可阻挡,像经过一个光滑的下坡,我脚里只有一辆手刹失灵的独轮车。我跟侯永贞摊牌,扛不住了。她又哭又骂,打电话叫侯永泉来。从小就这样,她觉得这世上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除非是像我爸那样生了绝症,何况十几年下来,绝症都能看好。她不相信看不见的东西,如果看不见,那就是自己心态没摆正,摆正了,再苦都能熬过去。侯永贞最常举的例子是自己,她说,你看看我,一个人拖大你,再苦再累也就这样过来了,人都是这样的。她最喜欢说最后这句,用来总结自己,也用来刺激我。我考试之前,生病之后,我不想做任何感到为难的事情时,她就会说,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我那时就是不行,我努力了,真的过不去了。
侯永泉劝了几趟,最后跟他姐姐说,道理也是有的。他反过来劝侯永贞不要再管了,他说,等宇明身体好看,不用你讲,自己会重新上场的。侯永泉给出的保守估计是半年到一年。可惜他和我都搞错了,比赛双方既不是我和职场,也不是我和时间。在这场较量中,我并不拥有一次叫停的权利。然而我叫停了,然而双方有的是球。接连不断的碰壁让下坡路的尽头成为一座无声的井底,头痛复发,恶性循环彻底将我打败,我没有勇气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最后一次面试,我到家,脱掉西装躺下来,看着侯永贞出门丢垃圾前留下的电视频道,北极熊扒着一块浮冰坐在近乎融化的海平面。一个男低音平静地说,这头幼熊已在茫茫海上漂了一年。我想,和我差不多。男低音继续说,看着自己脚下的冰块一天天变小,它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此刻它心里在想什么?失散的家人,还是地球的未来?字幕跳出,这集即将在一串空洞而冷漠的疑问句中放完,我没有力气换台。看着那头幼熊如同雕塑一样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它并不关心什么家人或者未来,只是企图通过反复回想来确认一点,自己从前到底是活在地面还是海上,尽管答案不再重要。字幕滚动,镜头向上摇,摇向远处的夕阳,血红的,把画面底部越来越小的北极熊照成一团冰上的火。它烧起来了。而现在,只有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看到那双发亮的眼睛,我才能忘掉,自己已在冰上坐了五六年。
4.小红帽
小老板找我谈心那天我正在气头上,他似乎并不,大部分时候起劲地挑着手指缝里的泥,偶尔抬头看我几眼,话里话外总给人一种谁离了他就没法活的感觉。我站在办公桌两米开外,脑中反复盘算着余额宝里有多少钱,每天利息多少钱,好歹撑个半年吧,于是生出一股底气朝饮水机走过去。往后几天,三个不同组的人来加我微信,也没说什么,我明白他们是感谢我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照道理我并没有这种胆子,但这就是一咬牙的功夫,咬完,我还是那个缩头缩脑的忍者神龟。人缩一辈子,大概就为了那一个把头伸出去的瞬间,有人提刀,有人放火,我没珍惜,三十岁不到就把它用掉了,还只是往人头上浇了杯温温的饮用水。往后都得低头哈腰做人了,我告诉自己,去了新公司肯定不能这样,也关照同事千万别宣扬出去,影响我求职。可我没想过,春节后投出去的简历全无回音,巧也是巧,赶上这么个天崩地裂的节点了。
甚至连舔着脸回去认错的心都有了,同事铁头却一口否决,想啥呢,裁员都来不及,没你啥事了。又岔回去说那件事并非我所想的那样,组长没有故意压我的业绩,他们几个也没有冷眼旁观。你搞错了,小张,这里面多少有些误会。铁头的语气竟有一丝组长的感觉。组长总是这样,碰到事情想也不想就归咎于误会,好像一旦澄清了这个,一切就不必往下细究了。可误会不是重点,重点是误会造成的伤害啊,人都死了,解释擦枪走火还有什么意思?我也懂,一旦谁走,所有责任就自动归谁扛了。和电视剧里的逻辑一样,能留下的都是好人,死在上一集的,多少要被观众无情地点评几句。他们会说我精神失常还是蓄谋已久,我不愿多想,对的错的,也快过去两个月了。只觉自己最大的失误是没把握好离场的时机,坚持多留一集,也就是两个星期,至少还能拿到一半的年终奖。按前几年的经验,节前节后分批发,而我当时竟被火气冲昏了头脑,连这个铁血规律都忘了。一分未得,我愿意称之为我人生中的大意失荆州事件。
一个春节,差不多补齐了过去几年缺的觉,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清醒。人可以有多无聊,在黑暗中跟秒针比谁才是匀速前进的单位。我好像回到了小学暑假,无事可做,被家里送去山上,成天和牛和老人呆在一起。永远躺在蚊帐里,看同一个卫星频道放的同一部连续剧,永远等吃饭,等天黑,等夏天尽早结束。开学后,教室里总会空出几个位子,老师从来不说,我们都懂,那些人不是被水鬼抓走了,就是放假去外地找自家大人,尝到了甜头不肯回来了。当时我爸还在小学代课,顺便兼了个镇上的差,别的学不来,官威学得最像,他看不起那些成天往外跑的人,也不许本家亲戚跟风出去挣钱。他要我沉住气,说想出去只有一条正道,哪怕不回,也要在乡人口舌里活出面子来。我信了,照着做了,还成了我们那近五年来考得最好的一个,尽管后来才知道,这成绩到市里根本排不上号。别的不说,至少够在高中班主任的嘴里活上好一阵了。真快,两个五年没了,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分数代替我被记住,那人此刻在哪,无不无聊。仔细想想,躺在一间出租屋和住在山里又有什么区别。正常的时候,下山上班,下班上山。不正常的时候,就像现在,躲进山头等外卖,等天黑,等一个再度进入睡眠的宝贵机会。
在几乎丧失时间概念的时间里,我以为自己总会做几个关于上班的梦,哪怕是梦到下雨天又迟到了,忘记回群消息了,会上被组长点名了,这些那些,作为痛苦再现,或作为真人CS演练都行啊,但就是奇怪,一次也没碰到过。反反复复出现的是另一个梦。我提一桶很沉的漆,刷到哪,墙就长到哪,墙消失了,只好回头找补。这到底算什么颜色,补一下,坏了,第二下,更明显了,手臂发酸,墙面越来越花,涂料却怎么也用不完。最恶心的是那股辣鼻子的化学气味,好几次活活被呛醒,只觉心砰砰跳,后背冒冷汗,拼命逼自己睁眼,恍惚间又昏死过去。一次一次刷墙,呛醒,甚至搞不清哪一次才算真的醒来。终于得以抽身时,整个人反倒像被绳子牢牢缚住了,动弹不得。视网膜化为闪电残存眼前,我努力回想那面墙,觉得和房间里这堵有点像,是梦游了吗?我问妹妹,它把头扭开。时间久了,我和妹妹的相处也失去了新鲜感。
不止一次想过,半年内找不到工作,是不是就该卷铺盖走人了。撤退是容易的,毕竟对这里没什么留恋,但脑中闪过老家火车站那个地下出口的一瞬间,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三个选择?为什么离开的朋友都没想过第三个选择?好像我们的人生是一团毛线,如果不往散开的那头,就只能往收的这头去。借着新年问候,我主动联系了刘力。他说自己早转行了,目前在表姐夫开的医药公司上班,顺手发来一堆视频。我点开,这熟悉的加盟广告的味道,卖完丰胸药卖减肥药,小时候电视里没少放,搞得我都想不起他原先是做什么的。刘力问,你家那边咋样,严重不?为了避免展开自己春节没回家的前前后后,我只好把我妈在电话里讲过的情况给他转述一遍。他听完说,你们那好办,闹得再凶,一刀切就完事了。城里不一样啊,搞不懂,高血压又不传染,怎么药都不许我爸配了。我们聊了几句,一旦提到缺席的第三人就绕不开了。从朋友圈看,小韩应该过得不错,一天不是吃鸡就是欢乐斗地主。刘力提醒我,按计划走,今年国庆小韩就该结婚了。对于下半年还有没有这个病,能不能从外地过去道喜,我们毫无把握。他在微信上拍了拍我,说,等小韩也走了,上海滩就是你的天下了。刘力似乎很期待小韩的离开,也许这样一来,他好歹能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少一分悔意。随后他又说起自己过年期间被他妈安排了密集相亲,碍于居家隔离,一个也见不到,只能同时在微信上聊。刘力发来几张女孩的照片,我瞎点评了几句长相,他不再回复。很明显,半年多没见,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其实以前我们聊的最多的也不过是下一顿点什么。可相亲对象不是外卖,认认真真挑选商量,下单后,我并不能尝到什么。
刘力再上线是几小时后了,说刚和一个做车险的女孩聊得很好。我才想起,他是卖过几天保险。他又拍了拍我,问起回老家有没有碰到合适的女同学之类。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江江。春节之后,她不再及时回复。头像也变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放大看是一片树影,大概是夜里从阳台俯拍的小区。我照旧每天发三张妹妹的图,江江大多只回两个字,谢谢,或嗯嗯,没有标点,不用表情。她的冷漠起初令我放心,没空理我,也就不会再怀疑什么了。但妹妹走丢后,我连续两天开天窗,江江不曾主动问过一句,我忍不住猜想她身上发生的一些坏情况。猜得越多,这件事在我心里就越像真的,是她中招了,还是她家里人中招了?我主动找新闻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去翻几个在省城的老乡的朋友圈,又有点搞糊涂了,有人一直在转来路不明的医院视频,有的还是老样子,吃吃喝喝发九宫图。世界太大了,同一个时间点上,哪怕都在汉口,我也猜不出他们正处于长江的哪朵浪里,更猜不出卷住江江的那朵此刻是大是小。妹妹走丢的第二晚,门禁响了,我打开,江江抱着猫,肿着两只眼睛看我。她瘦了,似乎好看了点,我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她放下妹妹,也跟着妹妹的脚步钻进我的房间。我醒过来,遗精了,这大概验证了我就是江江一开始所想的那种人。出于心虚,我更担忧她了。所以妹妹找回来之后,我每天都要录好几段小视频,盼着她能在累得不行的时候看上一眼,也许笑上一笑。但那一阵,江江毫无音讯,甚至连账单截图都不回了。我问妹妹,你说,江江还好吗?妹妹似乎忘了江江,它还在我们这个小房间所包裹的泡泡里没心没肺地快活着,而我的假期,从开始为存款和求职焦虑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妹妹的逃跑让我想起小菲。这些年我挺感激她。小菲和我在一起是给我面子,离开后仍然给足了面子,让我能在听人聊男女关系的时候故作轻松地来上一句,我前女友也都这样。她是一,也是都。小菲跟我分手前最大的抱怨是,你以前不这样。她说的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小菲和好姐妹约去欢乐谷玩,另外两个的男朋友恰好都是我当时的室友,于是我也被叫去了。三对三,就像是为了凑巧而存在的配对,往后的约会,我们永远集体行动。节日一起过,吵架互相劝,我甚至怀疑小菲那边是不是也万事摊开来商量,那么两边就成了一场三人篮球赛的较量。直到其中一对分手,团队解散,我和小菲的关系也慢慢变差,每次吵完,她总喜欢以消失来显示她的存在,明明不接我电话,又闷在某个角落等着我打过去,最后因为没等到而更加生气。妹妹也一样,它并没跑远,只是悄悄躲在楼下。只怪我那两天打着手电把小区各个树丛翻了个遍,偏偏忘了最近的地方。妹妹看到我从眼前走过,大概窝着一肚子火吧,如果她知道我找它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怎么跟江江交待,会不会气得扭头就走。就像小菲最后一次消失,再没给过我打电话的机会。
妹妹走丢的第三天下午,门禁响了,我起床开门,妹妹从缝里钻进来。外面站着一个人,肿胀的羽绒服,红色鸭舌帽,黑口罩,罩不住肿胀的脸,我感觉自己做了个似曾相识的梦。妹妹在客厅空兜了一圈,确认没有别的猫的气味后,径直走向老地方喝水。它一眼都没看我,和小菲一样,大概在等我主动道歉,我只好蹲下来开个湿罐头。金属扣响,妹妹拱起腹部迎向我的手,咕噜咕噜的声音又起来了。趁它没吃完,我赶紧回屋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妹妹不在的日子里,我每一秒都在害怕江江突然前来质问,而这一秒迟迟没出现,又让我不得不分出一些害怕,留给江江的下落不明。
几分钟后,门禁的再次响起为我确认了这不是梦。拿点猫粮给我,快。那人伸出一只微曲的手,像讨饭,但讨饭哪有这么不带商量的口气。我随地找了个外卖封盖,抓一把放上去,他匆匆下楼。从厨房窗户望出去,下水管道旁有两只幼猫,叫声虚弱。那人挨着墙根,把猫粮掰成更小的一块一块,在水泥地上来回擦到边角磨平,再远远扔过去喂。很快,附近树丛里钻出两只差不多小的猫。我跟下楼去。太久没和人正经说话,真的太久了,如果能像对江江那样直接发个谢谢的表情过去,一切就好办了。
那人说,够了,太多吃不掉。
看来我和我的整袋猫粮下楼是多余的,我只好停下手中模仿他的动作,把磨到一半的伙食装回去。那人低着头,红色鸭舌帽像献血站或交通指挥岗发给志愿者戴的那种,通常只适合夏天,镂空的布料配一身羽绒服,难免有股说不清冷热的尴尬。仔细看,上面印一行金黄色圆弧小字,天翼退休职工旅行团。腿快要蹲麻了,我总算憋出几个字,你后来,怎么不来了?
那人没回我,指了指近处被草挡住的窨井盖说,它前面就躲在这里,是叫妹妹是吗。
我点点头。
特殊情况总归要涨价的,我来是做生意,又不是献爱心。他的普通话非常本地,语气中有一股令我熟悉的认钱不认人的理直气壮,但似乎不太衬他手里的活。我想了想江江,确认他没有说谎,江江是不会允许自己吃亏的,在任何情况下。
一开始就托给你,多少省力。那人说。
她可能不知道我没走。我说。
头一趟我还当碰到小偷了,特意打过去问,她也吓了一跳。你们年轻人是厉害,进进出出都不通气的啊。他非常自然地把自己归入上一辈,似乎忘了后来那几趟我们也没通过气。我想起以前的房东阿姨,张口闭口你们你们,一边表示体谅,一边把界限划得一清二楚。没等我接话,他又说,这个女的不行,算得太细。
我有点感觉到,我们并非在对话,他也不在意我的回答。但啰啰嗦嗦说完和江江谈不拢价钱的后续,他又问道,她给你多少钱一单?
我开不了口。
白干啊?看上人家了?话里涌出一股自以为看穿的兴奋。
我解释道,妹妹的伙食费都是她付的。
正好,一二三四,他点了点幼猫说,老猫回来之前,都归你管。记牢两件事,不要靠太近,不要喂太多……他自顾自地开始给我讲授要领。
我愣住。
怕啥?又不要你出钱。这句话竟被他说出了劫富济贫的气场。
我大概是被他那种丝毫不给台阶下的态度刺激到了,就问,那你说我应该收多少钱一单?
那人突然抬头,脸比帽檐宽出一大截。
三天后,小红帽发来一个简单的协议,我签好字回过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也没想一一照做了。只记得当时在楼下他说,先讲好,我介绍的业务,我肯定要抽成的。万一出了事,要打针要赔偿,你自己负责。他说话直来直往,使我的判断始终游走在两个极端,有时觉得我们好像很熟,有时又生分得可怕。在那种情况下,他几乎没给我插嘴的机会就把这件事定下了。我发现面对行事逻辑不同的人,要么得罪对方,要么委屈自己,大部分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滑向后一种。加完微信,他发来一个表格,按距离分,时间分,上门频次分,写得清清楚楚。我一时不知要先震惊于价位之高,还是震惊于他的专业程度,每只叫什么,多大,品种,需求,家庭住址,紧急联系人电话,一应俱全。按他的说法,现在租房的人十个里九个有猫,八个回不来。先试三天,他告诉我,你们小区都归你。又补了一句,别忘了楼下的。
我只好回复一句,收到。
那是一个共享文件,我们随时能看到彼此的进度,他动作比我快很多。一周后,见到微信上多出一笔钱,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激动。我跟妹妹说,谢谢你帮我找了个活。但妹妹自从闻出我身上有别的猫味,就懒得理我了。那时我才想起,还没跟小红帽道过谢。看着他那个水獭洗澡的头像,我想,算了,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错过了。
……还有一半,可能个别字踩雷了吧,无法出现
写于2021年夏-秋
《收获》2022年第2期
原来叫《半熟之士》,不喜欢了,临时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