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旅人
1
一直到停止登机前两分钟,我妈才成功和我会合。那时广播里已经在喊她的名字了,徐小梅女士,徐小梅女士。我望向这声音可能传达的各个角落,厕所,扶梯,快餐店,甚至远处的贵宾候机厅,试图找到她的身影,最后见她从化妆品柜台的后面冒了出来。我妈穿一身紫色羽绒服,背着我中学时用过的书包,两手各拎一只无纺布袋,像挑扁担进货那样,她的腋下微微撑开以保持平衡。我朝她招手,她愣了楞,快步冲过来,左手的亮黄色变成一片光斑在我视线内持续跳动。走近时,我看到那上面印着我们县一家新开业的男科医院的广告,底下齐刷刷一排双手插胸的白大褂,就跟我妈的贴身保镖似的。
地勤人员拦住我们,说经济舱只允许每人随身携带两件行李。我忙接过我妈手中的袋子,准备把男科医院塞进另一只里,我妈却坚持要反过来,说这只更能装。调换的时候,有一包吃的从男科医院滚落到地上,苹果,柑橘,裹着纸巾的白煮蛋。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她只当没听见,捡完顺手塞了几样到我包里。几分钟后,我们穿过廊桥,她的名字仍在广播里一遍遍地放送。我妈挺高兴,哟,点人头呢,飞机就是不一样。我说,喊了一路了,你没听到?我妈不吭声,朝上提了提男科医院的肩带。我有点恼,质问她,口罩呢?她摸了摸外套侧兜,老实戴好。
一路挤进去,两边的乘客不多,几乎都闭着眼睛,我没能从他们脸上看出被耽误的表情。我和我妈的座位并不挨着,可我刚找到号,她就一屁股坐进了我的后排。空姐朝我使了个眼色,引导我妈继续往里走。我落座,把手提袋和书包踢进自己身下,按部就班地扣好安全带,调整椅背,顺便瞄了一眼窗外,没什么风景。靠窗的中年男士朝我回扫了一眼,目光偏下。我摸了摸安全带,没问题,一切都跟视频里教的一样。这时照顾我妈的空姐回到我旁边,女士,需要我帮您把行李放到座椅前方或行李架上吗?她的声音温柔,眼神中没有责备。我点点头,心里却生出一丝沮丧,做了那么多预习功课,还是漏掉了一个知识点。
出发前半个月,我开始看各种教人坐飞机的视频。机场地名,登机流程,注意事项,每每趁着休息时间,我就一边看,一边记到小本子上。巩固这些知识的最好方法是现学现卖,我需要用自己的话再给我妈讲解一遍,确保她听得懂,做得到。虽然实际上,我们是在同一起跑线。我给她讲出门一定要带的,上飞机一定不能带的,给她讲从江西老家到杭州东站,杭州东站再到萧山机场,以及最后从地铁转进航站楼的路线。如果她愿意提前一晚来找我,这些步骤都可以省掉,可我妈说,实在没法多走一天了,我猜这只是舍不得钱的借口。一开始挺顺利的,我们通过手机保持联络,约好了值机大厅碰头。没想到她中途把行李落在了厕所,折回去拿,之后又误入托运队伍干站了会,耽误了一段时间。我只好先过安检,进去等她。我后知后觉地想,落下的可千万别是那袋男科医院,否则我会懊悔没直说,不要了,快来。回头瞥了一眼,稀稀拉拉的人头里有一顶黑灰色的,低垂着,我妈已经睡了,也许接下来的三小时,她都会在瞌睡中度过。这之前,我妈已按计划奔波了四五个小时,够累了。好在我们的任务基本完成,到了北京,我和我妈只要跟着旅行团走就行,我不用再查攻略,她也不用带脑子、赶时间了。
空姐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提醒大家调整飞行模式。我掏出手机,吴姐连发来几条消息,还在大群里圈了我。她说有几个临时工要走了,问我春节期间能否连续上班。我匆匆回了句语音,大意是过年不打算返乡,元旦回来后自测几天,不出意外,可以一直干到元宵。说完,切换模式,满心等待着起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飞机始终在原地滑来滑去。舱内的空气开始变稀薄,我摘下口罩,见周围人都在划手机,也忍不住点开看了看。吴姐回复我三个大拇指。往下翻,是老洪发来的消息,闺女,玩得开心!配图是当天的午饭,旁边有一管注射完的胰岛素。我随手点了个表情包过去。和他同屋的老李也在差不多时间发来一条,千万注意安全!我猜,应该是老洪有心记下了我的航班号。
3床的老李是第一个识穿我的人。见我整天翻着小本子,我们楼层的老头起初都夸我认真,以为那上面记着他们的饮食指标。被老李偷看后,他对我有些怨言,还怂恿一伙老头劝我别去,说这个冬天外面感冒的人太多。我懂那话里的意思,是怕我回来以后传染他们。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1床的老洪就主动跟我分享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坐飞机的经历。桂林五日游,单位退休福利。老洪这个人,一怀旧就容易刹不住车,伤心的,骄傲的,什么情绪都往眼泪里灌。他说,人老了,这一世再没有第二次上天的机会了。他说,闺女,我乘飞机那年,你还没生出来呢。因为姓氏本家,老洪总喜欢叫我闺女。老李却嘲笑他足够当我的爷爷。可能是时代不同了,又或者爷爷的记忆错乱了,无论在预习还是实操过程中,我发现老洪的那些心得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等待起飞让我焦虑得有点胃疼,这个环节,我收藏的视频没给过我参考答案。外面正在发生什么,飞机坏了,还是天气变了,我有点害怕是我和我妈的迟到让它错过了原定的时间,就像……医院候诊过号一样。不过身边的人似乎不太着急,他们大多有事可做。我想翻翻小本子,才意识到自己的两件行李都被空姐放上去了。这时,有条胳膊突然从我和邻座男人的后上方伸了过来,托着一只剥了半壳的白煮蛋,那气味让我有点想干呕。
吃吗?我妈问我。
趁空姐没留意,她还是坐到了我后面。我说,起飞后会发小点心的,不要钱。我妈说,那也等不了。她一口吞下鸡蛋,又不知从哪掏出几只橘子递到我手里,悄悄溜了回去。下午一点了,这半天,我们谁也没舍得在路上买东西吃。仰头靠后,几瓣甜津津的橘肉让我缓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开,瞌睡虫很快就爬出来了。再睁眼,空姐推着小车在前方喊,请问喝点什么?请问喝点什么?四周轰隆,邻座男人已拉下遮光板,我就这样错过了人生第一次起飞的时刻。回头,我妈正坐在她那排的靠窗空位上,呆望着外面。我走过去,到她身边停下。
不困?
我妈点点头。
欢,这是云吗? 她突然问我。
我伸头望了望,窗外的一切都是平的,一层蓝,一层白,像刮墙的腻子,交界处被太阳晒得模模糊糊。
我说,是的吧。
怎么像滩水?说完,我妈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动,给你拍张照。
我妈把头靠在舷窗边,拍出来,外面白到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2
到北京后,万事都跟预想中一样顺利。
旅行团里大多是退休老人,体力有限,因此导游安排的行程并不紧张,也没见老洪特意提醒的那种强行推销。五天内,我们一行三十人先后去了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故宫,天坛,八达岭长城,还有鸟巢-水立方。除了故宫,各处景点都冷冷清清的,基本不用排队。每天中午有指定的团餐,早晚两顿在宾馆的一楼大厅吃圆桌饭。出于安全考虑,菜上齐后,服务员会再分到各人面前的盘中。餐桌上叽叽呱呱,操什么方言的都有,为了成团,旅行社把不同地方的小队硬凑到了一起。和我们同桌的一对上海老夫妻说,他们专程挑这个点出来玩,往后人一多,反倒没意思了。老太太聊起几句今年春天的事,说自己想通了,有钱就拿出来花,一分也不想省。那老头随身带一壶药酒,每顿喝上两小盅,号称防感冒的。我问,这能上飞机?他老婆解释道,就为这一口,特地买了托运。我妈以前在上海周边做过家政,和他们还算讲得来,老头热情地倒了一盅请她尝尝,害得她那天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说劲太大了,烧心。
最后一日的行程可以自选,去北大清华,有导游带,但只能在外面看看;或是王府井自由行。我妈问,要不去照个校门给你弟看看?我笑道,他能考上高中就不错了,还北大清华呢。我妈觉得有道理,我们就坐地铁去王府井。出门太早,不巧赶上了上班高峰,逛了大半天,除了一顿中饭,我们俩什么钱也没舍得花,吃的是步行街上的北京小吃,味道怪,还贵。当时我提议上正经饭店点半只烤鸭尝尝,进去看了看菜单,我妈又把我拉出来了。她说,晚上最后一顿,总会有的吧?我点点头,好像是听导游提起过。为了这顿烤鸭,我们急急忙忙坐地铁赶回酒店,不巧又碰上了下班高峰。我妈皱着眉说,北京人命也太苦了。结果宾馆的菜色和前几天大差不差,荤、素、饭、汤,分到各人盘里,一眼烤鸭也没见着。
饭后,导游掏出大喇叭朝各桌喊起来,真空包装,北京老字号,礼盒三百,熟食两百,买五送一,满千元包邮到家……我没见她吆喝得这样卖力过。很快,一伙人起身朝她涌过去了。我妈问,带一只给你弟尝尝?我点点头。上海老太却在桌布底下暗暗摆手,不正宗的,要吃,回去淘宝上买。我又点点头,学着像他们夫妇那样大气不喘地坐着,仿佛已看穿了眼前这一切。我妈望着我,那,总得给你弟买点什么。老太插嘴问,多大了?我妈说,刚升初一,倔得像头牛。老太就建议我们去附近买一件带“北京”字样的套头衫,冬里穿,实惠。我想起老洪也提过,在桂林给孙子孙女各选了一身纪念套装。当时他朝自己的胸脯点了两下,桂,林,仿佛那件衣服正穿在他身上,仿佛他才刚下飞机没多久。我认识老洪快一年了,从没见什么年轻人来看望过他。
我妈之所以总挂着这回事,多半是被我弟闹怕了。从故宫回来那晚,我弟在视频电话里大发脾气,怪我不带他一起。我说,你们学校连本县都不让出,还去什么北京?可他不听,非要我跟他道歉。我妈起初只是跟着安慰,叫我服个软,答应下次有机会一定带。后来不知怎么,她就被我弟给拉偏了,问这两张旅游券为什么不能等到放寒假再兑,那样她也不用亏好几天的工钱。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结果变成,我和我弟在我妈的手机两头哭,他哭得响,兴许是宿舍走廊里的回声大,而我坐在床边抹眼泪,后悔从吴姐手里买下了她不要的那张。当天晚上,我和我妈直到睡着都没再开过口。
次日一早爬长城,我妈紧跟着导游和大部队,我独自一人戴着耳机,磨磨蹭蹭地走在队尾。天气太好了,一眼望出去,远处的城墙嵌进山和山的缝里,一路通到天上,也通向我的脚下。北方的冬季风刮过脸颊生疼,但千丝万缕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丝带着令人畅快的爽意。我摘下口罩,感觉自己从没像这样自由呼吸过。爬到“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底下,我妈远远地朝我招手了。她说,欢,和妈一起拍个照。脸上挤着几分笑意。
最后一晚,我听从老太的意思,给我弟选了件胸口印“北京”的灰色卫衣。可我妈说,来都来了,不如凑齐一身,省得他过年再要新衣。于是又逛了几条街,追加了一条运动裤,一双球鞋和一顶鸭舌帽,都是我付的钱。退房前,我妈把这几样东西放平叠好,塞进男科医院的布袋。在北方受了几日风寒,袋子表面有点褪色了,连上头那一排白大褂也变得憔悴起来,笑容僵硬,越看越像一伙骗子。我跟我妈说,这回再丢厕所里,我可懒得管了。我妈赔笑,不会,不会了。
来回六天五夜,解散时,旅游团里的老人已彼此相熟,在大巴前不舍告别。上海老夫妻领着几个人过来要名片,说以后有需要会联系我,我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名片。没多久,导游也上前搭话,意在打听园区的费用,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返程的航班上,有两个老姐妹碰巧和我坐在同一排,我从她们口中渐渐听出,是我妈把我的情况全跟外人说了。关于我评上优秀员工,得到公司的旅游嘉奖,关于我才工作一年半,已经被本地电视台光荣报道,她甚至给他们展示过我端着一面锦旗和总部领导合影的照片。可她又故意跳过了很多细节,在我妈的描述中,我似乎更接近一个中层管理人员的形象。我们俩整天同进同出,这些都是什么时候传开去的?我回头看了看,我妈熟练地溜到最后一排,侧身望向窗外,大概和来时一样,她正等着我过去,或邀请她过来。老姐妹切换回自己的方言,仍在我耳边嗡嗡地说个不停。当我想象她们和我妈挨着头火热聊天时,我立刻放弃了和她换座位的想法。
第二次坐飞机,一切正常,我开始习惯起飞前那拖拖拉拉的滑行,并接受它不属于任何一段行程安排的独特之处。闭上眼睛,这些天走过的风景在脑中随机回放。我喜欢北方的天,喜欢空气中没有一滴水汽的感觉。走在故宫的朱红色高墙下,不免想起追过的古装剧,仿佛自己也是穿戴华美的深宫佳丽,神情迷茫,任雪落到脸颊和肩头,就像……刘诗诗那样。接着走过天安门,走进胡同,走在八达岭的石阶上——我突然反应过来,怪只能怪八达岭长城实在太长,一路上留给我妈和大部队的闲聊时间过分充裕了。
走出机场,我妈见我不太搭话,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公司花钱请你享受,你拉点生意报答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
她又说,欢,多拉几个,明年公司还请你旅游呢。到时候带上你弟,好好玩。
我给我妈买完回家的火车票,一路送她到地铁口。过完安检,我们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像挥了手,又好像没有,就这么僵硬地分开了。我妈还是一个书包加两只布袋,像赶完集市的人,肩头一跳一跳地朝前走。我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后悔,应该说,那是一种混合着释放、疲惫和困惑的后悔,到底是为什么,我非要喊上我妈一起呢。
3
去年夏天从幼师专毕业,我们寝室六个人,只有我找到了工作。其实找不到才是正常的,这些年,幼儿园多数在关门。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学校当成了就业宣传的亮点,网站上赫然写着这样的标题,“勇于改变,适应时代:从朝阳产业到夕阳产业”,底下配了一张不知从哪找来的军训照片,丑得要命。辅导员问,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我告诉他,碰巧在校外招聘会上看到传单,说是当场面试,无需材料,我就去了一趟,没想到直接通过了。我还谈起自己同时投过的十几家别的企业,幼培,外贸,食品检测,以及最想做的电商,可惜谁也没给我回音。毕业清退前,如果不想回老家,这个主要业务在浙江的康养管理集团成了我手中唯一的选项。辅导员听完说,小洪,你是幸运的。这些对话被录进他的手机,到通讯稿里却变成了,“她喜欢小孩,也喜欢老人,在意识到当今社会上的老人更需要关爱和照顾后,她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定位,决定投身这个新兴的行业。为此,她感叹道,自己是幸运的。”
简单培训两周后,我被分配到杭州郊县一家刚运营不久的园区,依山傍水,设施齐全,就是公共交通不太方便。在这里,我是年纪最轻的养老管家,除了医生和护士,我的学历也还算可以。员工宿舍位于园区最靠角落的一栋,底楼潮湿,常有蛇虫爬入。四人一间,实际上由于错休,每次最多只会有两人同时在场。管家的日常任务称不上复杂,大致包括送药喂饭,洗澡擦身,记录个人健康数据,以及在发生意外后第一时间向医护说明情况。几天做下来,才明白真实的工作量远在这些之外,聊天,收拾,散步,办活动,也就是培训指南上写的“提供情绪服务”。相处久了,我愈发觉得对付老人和小孩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辅导员说得没错,我是幸运的,在幼师学的那套东西几乎可以照搬过来,好了就夸,坏了就骂,哭了就哄,表现实在太差的话只能通知家长。唯一不同的是,家长总是对小孩无限上心,对老人却几乎相反,但凡能用钱解决的麻烦,谁也不愿花时间另跑一趟。有些老人住久了,渐渐忘了自己在外面还有亲人,他们以为自己独身活在世上,或干脆把每天见到的人当成亲人,老洪就是这样。去年春节,他托我到镇上买土烧酒,顺便帮忙去银行自动柜取点钱。我提醒老洪,密码不能随便透露的。他说,见外了,闺女。回来之后,我把卡和现金递给老洪,他当场抽出一叠,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只提前准备好的纸红包,偷偷塞到我手上。一千块,从小到大,家里没有谁给过我这么多压岁钱。
入职后没多久,园区开始实行封闭管理。我回不了宿舍,只能和同事们轮流睡在一张空病床上,早晚蹭医生的休息室淋浴洗漱。除了手机和电视,谁也无法同外界保持直接的联系。山区的夜里总是下雨,寒风阴湿,一觉醒来,两块膝盖骨隐隐发痛。每天早起干活,倒头就睡,吃一样的饭,见一样的人,日子规律得容不下一丁点意外发生。没有意外是最好的。这很奇怪,明明所有人正努力保卫一个安全健康的环境,却在这个亲手创造的外壳里活得越来越像机器人。我们反复测试自己的好坏,测得越多,越害怕任何微小的变化。有时我恍惚以为自己被关进了一个传销窝点,夜以继日地消耗自己,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甚至想过一个大胆的计划,趁周末傍晚运输废料的卡车下山时偷偷跳进去,彻底离开这里。不是因为给人擦屁股,而是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我实在有点过不下去了。遗憾的是,每次我得空抽身赶到楼下,那卡车已经先我一步开走了。
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两个多月,结束时,我得到一面家属定制的慰问锦旗。6床的顾老师是在最后几天的早晨没的,闭眼前除了我,床边没有任何人。我通过医生转告家属,那天顾老师起得和平时一样早,吃过饭,排过便,躺回床上的时候,上身下身都已清理干净。顾老师是我送走的第一位老人,他的死远比我想象中来得安详,我也因此表现得比预想中更为冷静。顾老师九十二岁了,喜欢看报纸听新闻,性情随和,从不乱发脾气。据说他有个孙媳妇是本地电视台的编导,得知临终照护是个年轻女孩,自己还没赶得及奔丧,就先派单位里的人过来采访了。那天,我和摄像机隔着一扇玻璃门,彼此戴着口罩,记者问,我答,内容大多和辅导员之前问起的一样。播出没几天,园区把这件事汇报到总部,总部又派人来拍照采访。登上宣传手册后,我成了集团里知名的零零后,各地接待处的墙上都贴着我给老人喂饭的照片。这多少让别的管家心里不太舒服。我明白,除了岁数小,自己在工作上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吴姐却说,不怕,让他们眼红去吧,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可她又说,换作我女儿毕业出来给人擦屁股,我是万万舍不得的,吴姐好像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能当我面讲的。她和我是对班,合作负责几间病房。很多人说,吴姐能得优秀,多半是沾了和我搭档的光,可她坚持声称,有一位家属曾在老人过世后给总部写了封表扬信,至于是谁,吴姐拒绝透露。
到年底,除了优秀员工的证书和奖金,我和吴姐还各得了一张定向旅游券。她老公不许她去,理由和老李差不多,说外面感冒的人太多,我就花五百从她手里买下来了。当晚我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找个同事卖三天班,连带着元旦小长假,刚好够去北京玩一趟。我妈死活不肯,我只好骗她说,票都买了,不去直接浪费一千。她急了。这是我们俩第一次一起旅游,尽管快结束的时候,我心里多少后悔这么做。
独自乘上返程的大巴,周围又恢复到原本的平静。手机里罕见地没有跳出吴姐,也没有老洪的消息,可我眼前已全是园区那些熟悉的场景了。窗外的富春江流得轻手轻脚,空气潮湿,风里带着点钻心的冷。北京像一个刚做完的梦,热闹,干燥,每分每秒都在离我远去。
4
回宿舍自测时,我得知感冒已在园区内部传染开了。不单是老人,医护、管家,连同保安和后勤厨房里也有好几个中招的。又逢春节前,临时工大多领钱回家了,各部门急缺人手。吴姐在电话里说,没事你就赶紧来吧,就算发着烧也没人怪,实在忙不转了。我休息了一天不到,在她的催促下,只好匆匆回去上班。
楼里彻底乱套了。老洪正在发烧,由于糖尿病并发,他的情况不太乐观。我跟主管医生要求联系转院,等了半天,等来的回音却是县医和市医全都满了,送过去也没床位。老洪的脚肿得要命,仔细看,上面全是溃烂的脓包。怕刺激血糖,除了物理退烧,医生不敢轻易给他开别的药。有时他醒来,朝我笑笑,含混地问一句什么,又陷入了昏睡。我在几个病房之间跑来跑去,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路过老洪床边,想瞄一眼又不敢逗留太久,生怕觉出那被单底下的胸脯已没有起伏了。幸亏,躺了三天,老洪自行好转来了。他开始喝白粥,靠床坐着,清醒的时间也变长了。老洪刚好,老李和他的两个邻床又不行了,接着是邻屋,像玩一场打地鼠的游戏,每个人都可能随时冒出危险的头,而我手里并没有足够多的锤子。
连续熬过七八天,吴姐率先顶不住了,她家就在附近的镇上,可她说高三的女儿放假回来了,绝不能传染过去,坚持留在园区的空病床上硬撑。有那么一个傍晚,我隐隐觉出自己也不太对劲,赶紧回宿舍躺了一夜,出掉几身汗,第二天继续上班。我去的时候,吴姐不见了。听值班护士说,夜里来过两部救护车,拉走了几个情况不妙的老人,吴姐因为心脏不舒服,也一同被拉走了。我冲进自己负责的病房,除了老洪,其他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咳嗽声此起彼伏地从头顶接力。隔出几秒,厕所传来一阵抽水的动静,老洪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他说,回来啦,闺女!玩得开心吗?好像被抽走的不是晨尿,而是这些天在鬼门关来回拉扯的记忆。
回家后,我妈持续更新着朋友圈。她很少拍小视频,只是每天固定时间发一到两张照片,不讲顺序,没有文字。我猜想,我妈是在以这种方式向所有人报平安,炫耀她的好运和抵抗力,也暗暗炫耀不久前的北京之旅。偶尔她会单独给我发消息,问忙不忙,身体好不好,或者只来一句,请给我点赞噢!而我直到回宿舍休息的那一晚才有空好好看手机。躺在床上,一路往下划我妈的朋友圈,我才知道她拍过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除了景点和饮食打卡,有时发的是路边一朵花,有时是机场屏幕上的告示,有时只有地铁进站口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最早一天,她发了张我们俩在太和殿正前方的合影。阳光很好,为了拍到全景,我和我妈在镜头下成了两道细小的黑影,金色的屋顶在我们身后闪闪发光。点开,我看到我弟罕见地留下一条评论。他说,爸也去过,全家就我没去过。后面跟着一个生气的表情。
我突然意识到,自从吵架之后,我就再也没和我弟说过话了。事实上,只要我妈不提醒,我平时很少联系我弟,除非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够用,我弟大概也不会主动想起我。翻了一圈,这是唯一一张有我弟留言的照片,看来他真的很介意这件事。也许对他来说,皇宫就是北京,北京就是皇宫。奇怪的是,我从不知道爸也去过北京。我在那条留言底下问,爸什么时候去的?
我弟没回,我又发消息问我妈。隔了好久,我才想起来已是深夜,模模糊糊选了几张照片点赞,按灭手机,很快陷入了沉睡。太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这些天,我的时间被切割成极小的单位,每个单位里都包含一重或多重任务,倒尿,拍背,量体温,换褥子,就像一个不间断的游戏小人,在病房和护士台之间来回画圈。这些轨迹逐渐瓦解了我对整体情况的感知,危险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我只能应答每个人最简单的需求。甚至睡着后,我也习惯性地以为自己的手脚还在忙碌,有什么人正虚弱地朝我呼喊。醒来,睡衣睡裤湿透,盖着的棉被沉得跟石头一样,我自己反倒一身轻松,仿佛把所有的病毒和劳累都嫁祸给它了。于是我换了身衣服继续补觉,直到天亮。
大清早,我妈回了段很长的语音过来。她说,你爸这辈子就旅游过两回,一次是谈对象,带上你大姑小姑去的景德镇,一次是办完酒,我们去的婺源,再没有别的了。坐飞机?你爸到死都没坐过飞机。
她聊起这些时,语气中听不出任何伤心或遗憾的成分,就像在讲几桩板上钉钉的事实,或是别人家的事,顺便流露出一丝新鲜的优越。爸离开四年了,我妈,我,我弟的生活都和他毫无关系了。印象里,只有在出殡的那天,我妈扶着棺材哭得整个人塌软下去。雨很大,白孝布上沾满了从地面弹起的泥水,她嚎着嗓子说我弟太小了,她一个人顾不来这个家,她骂爸的心太狠了。我弟就抱着爸的相框站在队伍最前面,呆呆地回头望她。我走在旁边,心里像起了一片冬天的大雾,白茫茫的,想不出那一刻和以后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走通。当时我刚上师专,我弟还小,我妈在邻省几个大市来来去去做家政,做月嫂。那几年,她寄回来的钱比爸的工资多得多。落葬后,我妈没再出去打工,她把我弟从奶奶那接回来,自己找了间民营家私厂上班,一直到现在。我们很少谈起爸了,哪怕想,也几乎找不出一个足以谈起他的由头。到了清明,爸只不过是祖坟山上众多坟包里的一个——小小的,长着草,和爸一点关系也没有。
死亡就是,人不会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了。爸是这样,园区的人也是。老人一旦住进来,只剩下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们离开。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但在近段时间里,没有谁真正地目击过死亡——他们只是在病危的时候被送上救护车,从此不再回来。没有死,也就不存在告别了。隔出几天,总会有家属托护工打包整理遗物,或干脆什么都不要了。我收拾过好几间这样的病床,脸盆,毛巾,抽屉里的假牙、营养粉和老花眼镜。通常在枕头背面或柜子深处,还藏着几样只有老人自己知道的秘密,这下成了无解之谜。我把他们的东西统一扔进黑色垃圾袋,给家具做完清洁、消杀,等着下一位大包小包搬进来。奇怪的是,哪怕这些活都已做完,我还是无法确认一个人的死,就像手上少了一层皮,却找不出任何被刀削过的痕迹。曾有一个学期,我在幼儿园实习,结束时,带班师傅请我吃了顿饭。她和我妈差不多年纪,长着一张娃娃脸,上课活泼,私底下却有点严肃。她说,当老师最重要的是心态放平,小朋友会长大,离开,教室里会出现新的面孔。她提醒我,所有人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小洪老师,你要接受自己被留在原地。于是我腾出新的床位,新的储物柜,等着新的面孔出现。我决定不再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只记床号,只记床号。
在所有离开的面孔里,只有吴姐回来过。她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连眼窝都凹进去了。有几个老人不喜欢她总是咳嗽,吴姐打包票说,快好了,快好了,却总也没好,被投诉到接待部,只能转去后勤,做些不直接和老人接触的活。闲归闲,工资也跟着地降了。偶尔去送枕被,我们会在路上打个照面。吴姐问我怎么样,我说,身体还可以,就是忙。吴姐望着我笑道,年纪轻就是好,对不对?她凹陷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怨恨,但我知道,那并不是针对我的。
5
过完正月,我跟园区讨了三天假,理由是回家奔丧。丧主不熟,那天我妈在电话里随口提起,姑、舅家各有一位没了,都是老人,隔着几代亲,谁也叫不出谁。她还说,殡仪馆紧俏得很,能烧就尽快烧了,灵堂没摆,小辈也不打算叫。
我到的时候,人差不多火化完了。你来干嘛?我妈见到我有点吃惊。我只好说回来看看奶奶。我妈说,吃得下睡得着,就是脑子乱,早晚有一天沿着国道走出去就找不回了。她朝我瞥了一眼,知道我和奶奶向来不亲,奶奶总是更疼我弟。但她没多问,只是给小姑打了个电话,就回厂里干活去了。走出几米开外,她转头说,欢,你瘦了。
将近一年没回老家,外面冷冷清清,连主街上也没几个人。眼熟的铺面有的在,有的拆,春节过后,还是一眼看不出死活。大约两年前,小学同学金晶开过一间美甲店,孤零零地杵在两条主街的交叉口。和她的生意一样,她的装潢风格也跟周围的粮油早餐店格格不入。我还记得那门牌被刷成了乳白色,正面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奶奶路过就说,晦气,晦气。我走上前,见金晶仍坐在里头,玩着手机,一个客人都没有。
她也看到我了,招手喊我进去。果然,托我妈的福,镇上的人都以为我在杭州挣大钱。她问我结婚没,买房没,我们一坐一站地聊了几嘴,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心里正犹豫要不要照顾她生意,她却打了个电话,店门一关,拉我到路口等车。没多久,一部桑塔纳开过来,载着我们往进城的方向走。金晶说,难得碰面,咱们唱歌去。
包厢里六七个人,多少有点眼熟,自报家门,也都能攀上远近亲戚。开车的男生和我初中同班,姓杨,我却完全叫不出他了。金晶点了果盘和啤酒,开始唱我们小时候流行的歌。我本来不想唱,一喝酒又马上融入了,甚至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歌,它们就像一股结实的拔河绳,拼命拽住往前冲的东西,多少弥补了每个人身上正在起的变化。为拉平男女比例,金晶又喊来几个朋友,大家聊起各自的生意,口气不小,一副好像有工作,又好像没有的样子。最后一位进门时,手头端着一大盆干锅牛蛙的外卖。金晶不停给我夹菜,辣得我直掉眼泪,她笑我退化了,只有旁边的小杨一直帮我倒水,递纸巾。唱完,金晶又提议去隔壁的烧烤店续摊,我们光顾着吃,喝,仿佛日子过得和外面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是毕业前,饭桌上没人哭,也没人笑,大家跟完成任务一样,早聚早散。现在我根本不想散,我感觉好极了,这一趟回得太对了,要不是老洪连发两条消息,我差点就能忘掉在自己从哪里来了。老洪说,闺女,家里都好?闺女,向你爹妈问好。他又跟谁打听到我请假的理由了。可一旦出了园区,老洪还能打听到什么,我的面前没有急救铃,没有吸氧面罩,也没有火炉和黑臂章,我在哪,在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除了老洪,我妈也打断过一次。她来电说屋头又有人不大好了,我问是谁,她叫不出,总之,她和姑姑们都得再忙上一夜。我以为要我回家陪奶奶,推说没空。我妈讲,你弟去就行了。她没对我提什么要求,只是在挂断前带过一句,来都来了,请亲戚吃顿饭。意思是叫我请。我问,这几天好订?我妈说,我都订下了,明天中午,佳佳。
佳佳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饭店,红事白事,只要不升格到县城,大家都在这订酒水。那年爸落土后,我们也是在佳佳吃的饭。圆桌上,大姑问起我工作忙不忙,赚多少,套了半天的话,意思是让我把奶奶也送过去养老。我说,贵得很,一般人负担不起。她就让我去通通关系,好歹杀个员工价。从大姑的话里,我听出我妈还是把我吹捧得太过了,似乎我的工作就是决定谁能进去享福,谁不能进。她到底是为了面子还是当真这样想,我猜不出。服侍人的活,早些年她在外面干过太多了。正吃着,我妈突然叫我弟站起来给大家看看,她主动提到北京,还说这身衣服是从王府井买来的。小姑说,欢出息了,都带你妈坐飞机旅游了,啥时候带上我们一起啊。
我弟趁机告状,姐连我都不带,还带你们呢?搞得气氛有点尴尬。不知怎么,他又开始提爸的事。和妈一样,姑姑们也都说没有这回事。可我弟一口咬定见过照片,就在爸手机里,站的位置和妈发的一模一样。我想了想,旅游团里确实人人都在太和殿外拍照留念,好像只有这样,才算真正到过故宫。但爸的手机早没了,火化后,家里再找不出一件爸用过的东西。
我问,那你说,爸是哪年去的?
我弟答不上来。我妈就怪道,他才多大,能记得什么?
我弟不服气,你问奶奶,奶奶也见过。
奶奶没听懂我们在争什么,只顾嚼嘴里的饭菜,像一头山羊,又慢又细,时不时吐出几口渣子。大姑往奶奶嘴里又塞了一勺,她说,你爸这辈子就没出过省,还北京呢。她开始教育饭桌上的小辈,要他们好好努力,争取以后上北京挣钱去。我弟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到家,我弟赌气扎进房间,亲戚们坐在客厅里嗑瓜子,补过一个迟到的年。大家聊起近段日子走掉的人,硬撑住的人,听上去,那些辈份和名字并不代表着凶或吉,而仅仅是忙。没多久,我弟一脸神气地从房间冲出来。他举着一柄塑料团扇,送到每个人眼前反复挥动,像在挥一面胜利的旗。停下来时,我看见那广告扇的正面画着上海滩,背面画着太和殿,除了 “明清宫苑”几个大字,底下已磨得完全认不清了。
我对着扇子的背面发呆。
好像爸就站在其中,小小的黑影,头顶泛出一片金光。我想象爸撇开一只左脚,手扶膝盖,站在太和殿外,那是他最常见的姿势。亲戚们都说,妈嫁给爸是图他家中独根,要不谁情愿找个小儿麻痹。那些年,别的男人出去打工,只有爸常年在镇上食堂当掌勺师傅。小学六年的饭菜,每一顿都是爸烧给我吃的。
但我从没和爸一起旅游过,也想象不出爸独自在外的样子。只记得爸离开那年的秋天,我刚考上师专,他来市里办什么证件,顺道看我。我问,有交通卡吗,会坐车吗?他说会,我就在校门口等他,带他转了一圈学校,避开午饭高峰再去的食堂。心里还是不想让同学看见。我问,要不要点个炒菜?爸摇摇头,跟窗口打了二两饭,几个寻常的菜,随便找了空位坐下。干了这么多年食堂,爸对饭菜的要求甚至不及一个普通人,也没有要评价几句的意思。我们就像从前在家那样,面对面嚼着饭,不说话。吃完,爸起身要走。我问,回去认路吗,他点点头,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远了。我想不起那天他穿的什么衣服,带没带包,证件有没有办成,我能记住的实在少得可怜,还是说,那已经构成当时发生过的全部了?爸难得来一趟,我为什么这样随意地带他吃一顿食堂就结束了呢。
那年冬天冷得特别早,冻了几夜,柏油马路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听亲戚说,爸的电瓶车打滑,人刚被甩出去,一辆装建材的卡车就从后面迎了上来。我总想,如果我知道那是自己和爸吃的最后一顿饭就好了,我会坚持点几个炒菜,或者坐车送他到客运站,也就不至于什么都回想不起了。
6
小姑说她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姑丈的工程队刚结掉一个本地的活,老板是浙江人,包了辆旅游中巴,请大家去横店影视城放松一天。恰好有人临时告假,车上多出个空位,姑丈就私自做主喊了爸来。按年份推算,当时我在县中住校,妈上城里打工去了,我弟由奶奶带,爸成家后第一次单独出游,我们谁都来不及知道,也没想过,那会成为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我给姑丈发消息,问他关于当年旅游的事。姑丈正在外面赶工地,春节也没时间回来。他说自己有点想不起了,只记得天特别热,他和爸一大早赶到客运站集合,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落地管了顿中饭,天黑前就回了。我问家里还有没有太和殿的照片,姑丈说,是拍过好几张,爸单独的,爸和他一起的,还有全体合影的。但换过手机后,他自己也没留下那些照片。
我把这些话转述给我妈,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许是爸离开太久了,也许那些年,他们俩过着根本没有关系的生活。她岔开一句问,欢,你公司不也在金华?我说,那是总部,领导呆的地方,我是下园区服侍人的。她不再说话。这件突然被挖掘出的旧事,同样没能在亲戚当中引发一些什么,姑姑们感叹了几句时间过得真快,也就不往下说了。我懂,家族里没得善终的人,不适合在正月前后提起。只有我弟,得知真相后,他骄傲的胜利像是被打上了折扣,皇宫不再和北京划等号,记忆里的那张照片也没有意义了。他把爸留下的扇子丢在饭桌上,出去玩了。我捡起来,将它塞进奶奶手里,奶奶笑了,两片嘴唇包住牙槽,笑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口”字形,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夏天。可她早就忘了这把扇子的来历。
傍晚,姑丈下了工,又给我发来好几条语音消息。他说这半天里,自己一边干活一边琢磨当时的事,越想越多,越想越跟刚发生似的。
姑丈说,那天日头太晒了,游客又多,大家走了不到半个故宫就吃不消了,照这速度,下午根本来不及去别的景区。几个小伙子听说隔壁有李小龙的武打表演,非要去看看不可,于是队伍一劈为二,年轻人们提前从古代退场,直奔广州街的方向去了。姑丈本不想去,可脑子里一旦跳出从前在录像厅看过的香港武打片,什么陈真,霍元甲,身体就只好跟着走了。爸腿脚不方便,和几个懒男人留守宫中,等大部队回来会合。
姑丈再进宫时,剩下的人都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发现爸他们正蹲在拱形门的石槛上吃盒饭。一问,说是碰到什么节目的拍摄组急缺群演,带头的人跟他们保证,不用套古装行头,穿黑灰衣服的都可以上,爸和几个同伴就被拉过去了。干站了十来分钟,镜头都没见到在哪,人群就散开了。没有报酬,只有剧组中午多出来的盒饭,带头的人叫他们随便拿。我想象爸躲在荫头下吃盒饭的样子,大概和在食堂里没什么差别。这之前,爸身陷乌泱泱的人头当中,脸被太阳晒得皱成了一团,他撇开左腿,像一个三角稳稳地扎在发烫的地面。从喊拍到喊停,爸脑中会想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我问,什么节目?
姑丈说不上。也许爸自己也没想过要去问问。临走前,工程队一行二十人聚到太和殿门口合影。爸不想拍,姑丈劝,来都来了,必须按一张。他们站成两排,按个子高低,姑丈和爸彼此隔得很远。返程途中,大家跟司机聊天,得知他和那个浙江老板是同一个村出来的。司机说老板在横店买了好几块地皮,要炸了山,开发房地产,还透露哪个哪个女明星和他有不上台面的关系。他们聊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从后面几条语音起,爸的身影逐渐退成背景。姑丈完全沉浸在他私人的记忆当中,讲着那天晚上和老乡一起吃大排档的事,一些我从没听过的名字,以及他们后来的去向。姑丈感叹,真好啊,真好。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好是什么意思,也没追问下去。面对姑丈突然爆发的倾诉欲,我一时想不出该回复什么,只是把这些消息转换成文字,等它们一句句跳出来,占满手机屏幕——我想从姑丈絮絮叨叨的话里一眼识出所有的“坚强”,那是爸的名字。
我接过姑丈的记忆,开始想象那天晚上爸回到家后的样子。我弟和奶奶已经睡下了,爸手里大概拎着一只无纺布袋,一顶红色的网眼鸭舌帽,还有那把印着景区广告的塑料团扇。他把这些东西连同手机都留在桌上,不声不响地洗漱去了。爸的旅程,没有和谁主动说起过。
临睡前,金晶给我发了个定位,有空出来玩吗?她正在城里吃宵夜。我说不了,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她说,明天也行,反正我这店开着也没生意。金晶告诉我,老公年前跟着亲戚去广东办厂了,关照自己留下来带娃,可断奶后,两个孩子都是婆家人在管,她每天都无聊得要命。
你有没有去过横店?我随口问起。
那个影视基地?没,你想去?
我没回她。
几分钟后,金晶拉了个群,都是那天唱歌吃饭的人。小杨也在,他自告奋勇地提出开车,我们约好时间,凑齐两男两女。第二天上午,金晶迟到了,她背着大包小包赶过来,怀里还抱着三岁的大女儿。金晶笑笑说,五个人一车,正好。
7
一张套票三个景区,平均下来,假故宫的收费竟比真故宫还贵。事实证明,它的尺寸也比真故宫要大多了。加上游客又少,整个皇宫好像被我们承包了一样,朝天喊几句,回声足以荡出去几十米远。在这里,金晶叫我欢贵人,又让我称她晶贵人,我们边走边认出了几部古装剧的经典场景,吴奇隆为刘诗诗挡雨的地方,四郎推甄嬛荡秋千的地方,魏璎珞在大雪里三步一叩的地方,可我心里非但没觉得惊喜,反而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难过。走到太和殿,金晶问,这不是皇帝上朝的地方吗,就拉着我们几个冲向台基合影。仰头望去,假太和殿比真的更敞亮,更雄伟,四顶檐角在高处闪着一种刚被湿抹布擦过的光亮,龙的浮雕也特别立体,细看,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旦产生了这种念头,就看哪都挥之不去了。金晶却说,这太正常了,你要是先来的横店,看北京也会觉得不对劲的。草草兜完一圈,大女儿困了,赖着不肯走,金晶又实在抱不动她,我们只好临时租了辆人力车,从清朝直接拉到上海滩,逛完,再从上海拉去香港。地图上看,这三处离得不远,可以一次性走通。但因为搞错参观顺序,我们中途又路过了清宫。我跳下车说,你们去吧,我累了,在这休息一会。
从西华门进去,除了偶尔有拍汉服写真的人,我没碰到什么正在摄制中的剧组。越往深处,整个皇宫空空荡荡,风从远处的山坡上削下来,一路畅通无阻。我感觉冷,转向室内走去,却发现这里的方位和北京不太一样,有点迷路。没多久,我在演武场碰到了小杨。他说他也累了,不想去香港了,朝我笑笑。我们坐下看了会八旗战马的排练,又往御花园的方向散步。假山真多,我和小杨反复兜着圈子,像两个被困在古代的人。一起风,眼前的树叶哗啦啦地响,挡住了去路。南方的树到了冬天还是绿的,这是假和真之间最大的区别。那些遥远的树也跟着跳进我脑中,它们干瘪精瘦,一副快要成精的样子,逼我想起园区里的某几张面孔。小杨突然开口问道,听金晶说,你平时在杭州?
我点点头。
具体做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普通上班的。
小杨开始介绍自己,他说暂时给县什么局的领导开车,等成人自招过了,打算去考个公务员试试。我问,是那部桑塔纳吗?他朝我眨眨眼睛,嘘了一下。在我们身后,日头正从太和殿高翘的檐角一顿一顿往下沉,宫里更冷了。他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打算回老家工作。我答不上,我们的对话就只能卡在这了。隔了好久,小杨说,等以后空了,我来杭州找你玩。我点点头。
金晶带着一大一小从远处走过来时,谁都会以为他们是三口之家。但她先发制人,说我和小杨看起来像放假约会的大学生,她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笃定我会脸红的自信。我问她,香港好玩吗?她说,跟我们那一样,半死不活的,没个人气。由于大女儿一直在旁边喊饿,我们只好离开景区,匆匆找了家自助火锅店坐下。跨出太和门之前,我回头看了大殿最后一眼,它平静,沉默,在逐渐暗落的天色下显得更加稳固。我想象爸站在哪一级石阶上,眼睛望向何处,那条总是撇开的左腿,有没有不小心踩住台基里龙的身体?和镜头拉远的效果一样,我发现自己有点记不清爸的长相了。
吃完大约六点,我起身跟他们告别。早点回吧,我说。自己则打算明天直接坐火车回园区。金晶看了一眼小杨,说女生一个人住酒店不安全,他们也可以多留一晚,陪陪我。我说不必了。四个人就这样在火锅店门口僵持了一阵,直到小杨说他突然想起,明天上午还得给领导开车,我便顺理成章地送他们去停车场了。
四人离开后,我回城里随便找了家连锁酒店,淡季的价格比预想中还要便宜很多。吃饱喝足,拉紧窗帘,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休假三天,像过去了整整三年,似乎只有这一晚的清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周围没有人,没有声音和光线,也就不再有被时间一分一秒追着跑的心焦。醒来,我点开手机,金晶早就到家了,她在群里发了几十张我们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精心修过的。我妈发语音来大骂,说我弟得知去横店玩又不带他,气得饭也不肯吃,学校也不肯回。她要我主动道个歉。我点开我弟的微信,打了几个字,发现他已经把我拉黑了。工作群依然保持着每天上百条的更新速度,零点前,各楼层的管家例行汇报情况,姓名,床号,备注,姓名,床号,备注。我瞄了一眼自己的替班萍姐的汇报,发现老洪不见了。萍姐没留下任何备注,只是在另一条紧急转院的接龙里填了老洪的姓名和床号。
点开和老洪的聊天页面,对话仍停留在两天前,已读,忘了回复。闺女,家里都好?闺女,向你爹妈问好。我死死盯着这两条消息,它们像两块铁板,直挺挺地沉入屏幕的最底端。我拼命点击早上好的表情包,想让这些话浮起来,浮到最上面,直至脱离我的视线。最后,我真的收到了一句早上好,是小杨发来的。
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可我实在没办法睡着了。打开电视,来来回回地跳转频道,新闻,综艺,古装剧,现代剧,古装剧,我停下来,关掉声音,屏幕里的主角和配角就都获得了平等的注视。我突然想,这里面是否会有爸的身影?古代的天,古代的马路,古代的老百姓,我望着镜头高处模模糊糊的人群,模模糊糊的脸,只求睡意再次降临,让所有消失的人重新回到我眼前。
写于2024年7月
见《小说界》2024年第6期
小说界的自问自答环节:
1. 听说你很久没写小说了?现在什么感觉?
上一次是将近两年前了,也是为《小说界》。久违的虚构之旅,这次差不多写了一个月,较以往的速度算快了,陌生又兴奋,很疲劳,也很享受这种状态。
2. 这个小说和之前的小说有什么联系吗?
如果你记得的话,我每年会给小说界投一次稿。从前年的《没有寄的信》,去年的《献给芥末号》,到今年的《冬旅人》。它们并非预先想好的系列,但就这么一路延续下去了。我想很多事情要被记得,当然你也可以因为感到不适而选择忘记,对我来说,虚构是最好的回应和消化的方式。这次,我想给留在那个冬天的人一点纪念。
3. 这个小说的洞口是什么?
是我爸爸的旅行。保安公司仅有的集体福利是横店一日游,我好像没问过他去玩了什么,也可能没细问,当时我还在上中学。现在也没机会问了。回想起来,那是我爸爸人生中唯一一次离开家人的出行。他没坐过飞机,也没出过江浙沪。有时我会猜,那天他在横店玩了什么,开心吗?这是小说的洞口,但你知道的,洞口只是洞口,实际起飞的过程中,它就被挤到了角落,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