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夏的湿地

5月末，这一轮的疫情封控陆续解除，知道公园恢复开放了，我立刻就去了湿地，心里惦记着今年的东方大莺苇，当然还有大杜鹃，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它们。5月下旬以来，偶尔夜里开始能听到一两声四声杜鹃的鸣叫，甚至在白天有时也能听到，就那样忽地一声，是飞经而过，还是在很远的“附近”找到了好林子？

频繁活动的东北冷涡在前一天带来了降雨，这一天则是大风，我在家时被窗外白亮的阳光欺骗了，以为很晒，出来得晚了，实际上很凉爽，一整天都是适宜步行的。水边的柳树在大风中像狂草，芦苇丛已经长得很高密了，东方大苇莺的声音还没有形成集体的和声，音量也不那么大，零星几只呱呱呱地鸣唱着，压不过人声。看来它们是刚刚来了不久。

湿地边的柳树

水边密密的芦苇丛

平常我是先听声音再看到鸟，而这次，竟然直接“看到”了声音，真有意思。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确实同样是声音引导我看到了它，但是，于一片绿的混沌中看到声音（而不是发出声音的主体）的这个行为、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

湿地对岸，远远有一大片柳树，一只东方大苇莺正在树的绿荫里鸣唱，我自知很难找到它，不但距离远，眼前这叶的幕墙也很复杂，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听，听着听着便想找寻它。反正这一天也没有别的紧要的观察。继续听，锁定声音的方位，用望远镜对准那个发声的地方，大概我运气太好了，几乎是直接对准——柳树细软的枝条在风中不停摆荡，而它，就在枝叶间，忽隐忽现，大张着喉咙，它朝着四面八方唱，挪转着身体方向，有时头部的羽冠耸立起来，有时露出白色的腹部。在阴影里，它背部的羽毛颜色是如此的深褐，不同于以往我在阳光下看时的浅褐色。“看到声音”是能让人的肾上腺激素忽然被激发，我感到喜悦，这无疑是一次新奇的体验，也是一个暗暗的自我肯定，一个鼓舞。

远远地锁定到了这只柳树上的东方大苇莺

东方大苇莺时常会从苇丛中飞出来，轻轻地泊停在芦苇的顶梢（东亚石䳭也是如此），也喜欢离开它的绿之岛，站在湿地边的树上，在树的中部放声大唱，站得高，唱得远，宣示它的领地。所以，待在湿地边，在强光下，在芦苇阵阵随风波涌如涛的岸边，我便轻松地看到另一只飞到眼前很近的槭树上，在穿透叶海的绿光里，它小喙尖尖，喉咙猩红，腹部又变成柔和的橄榄绿色。这样的场景很熟悉，我已经连看了几年。

飞停到水边树上的东方大苇莺

我的眼睛又被地上的杂草吸引，地上甚至比树上更丰富。车前草抽出穗状的花序，有些已经结了果实，中华小苦荬的花期快要过去了，泥胡菜种序上的白色冠毛也在闪耀，远望林下，好似浮动着一层荧白的光。这个时节豆科植物是主角，白车轴草，花序聚成球形，花一开就向下垂，像一束小水母，紫苜蓿有时能攀高到灌木上，开着淡黄小花的草木樨弥漫在四处。很感谢保留着这些小草，豆科植物能够涵养土地，奉献着连绵不绝的小小花朵，采蜜的蜂、蝇有了可栖之地。

林下浮动的白光

泥胡菜种序上的冠毛

平车前

白车轴草和紫苜蓿

草木樨

往深处走，走从湿地中间开辟出来的木栈道，东方大苇莺的鸣声更加密集交叠了，眼前大群大群黑粒粒的摇蚊，简直有如扑面的细雨，横冲直撞地冲击着我的身体。暮色罩向湿地尽头那片饱满的如墙般国槐，雨燕在低空犀利地飞、斜刺地飞——空气中有它们无尽的易得的食物。风中听到大杜鹃和四声杜鹃的声音越来越近，大杜鹃在眼前的毛白杨上，四声杜鹃在更远处。大杜鹃是要将卵寄生在东方大苇莺的巢里的，四声杜鹃巢寄生偏爱的寄主则是灰喜鹊。

杨树上的喜鹊巢

金银忍冬灌木丛里的棕头鸦雀

夕阳为之镀金的国槐

很奇怪，我一直不怎么频繁来这里，总觉得这里人工的太具美感的如画风景有些单调（这也许是我的偏见），然而，总是这样，在初夏傍晚，在这片芦苇密集的湿地边，我都会有种身在野地的错觉和由衷的幸福感。人的声音消褪了，热气减弱，这里恢复了一些本真的样貌，自然之音接管了这里，风吹拂着高过头顶的芦苇和湿地边的高树，如潮水，如细浪声声， 卷折的荷叶一枚枚挺出水面，荇菜的花朵闭合起来，东方大苇莺不时从苇丛中飞跃上柳枝，仍然在奋力高歌，在这样万物被柔和的黄昏之光笼罩的时刻，背景里便是大杜鹃间歇有序的悠远长鸣。

而这一天，持续的大风给湿地更增加了几分野性， 这是自然本身鼓振起来的张力，我心里对野性的渴求也被激发了，愈发强烈起来。我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都无不是一个维护良好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我眼中所望向的地方，那些潜在的互相作用的生命，我通过想象在脑海中似乎也都能把它们变成一种具象⋯⋯这几年来我的生活已经至简，然而我却贪婪地走向外部世界。我住处周围并没有太好的环境和观察地点，我每次都坐单程一两个小时的车去往远处，我一直都在有限中求索着无限，在这个城市逼仄的空间中寻找心之开阔地，我吸纳着能看到的所有，我的精神世界也无不因此而饱足。

荇菜花朵傍晚闭合起来

大杜鹃藏身其间的杨树

人散去后，这里的空间交给了自然

我缓缓走出湿地，在边缘站着，望向大杜鹃发出鸣叫的那棵树。忽然它飞出来，跨越水域，就这么停在我旁边的柳树顶端。如此之近，它必定是看到我的，为什么会飞过来？双音节的鸣声直震我耳膜，我屏息，相机直接拍下来的它就很大了。它停歇在树梢，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不时地抖开翅膀，整理羽毛。一丛枝叶不巧正遮挡住它的头部和胸部，然而从叶隙我还是能看出它的喙和黄色的眼圈， 喙部尖尖，略带弧度，足部橙黄，两趾前两趾后，紧紧扣住树枝，整个身体像一个楔子，模仿着鹰类捕食者的身姿。我想往远处移动，减小视角，也许可以看到它的全身，走出去几步，它却没久留，还是飞走了。

这样也已足够。很快太阳弱下去，湿地的黄昏总是会让我感到惆怅，我逃避似的，没有等到看夕阳，天未黑就离开了。

忽然飞来我头顶柳树上的大杜鹃

去年同一时间（只差一天）在这里看到的大杜鹃

日暮

第二天，我又去往另一处水边，想看看小䴙䴘的幼鸟，没有看见，倒是看它蹲坐在荷叶上整理羽毛，身体的重力均分在荷叶上，水面被压出一圈圈涟漪，这样的情景也很有意思，过一会儿它才跳下来，重回到水中游荡。荷叶刚刚探出水面，还是对卷着，再由黄绿色到青绿，渐渐铺伸开来。逆光看，贴伏在水面的幼叶和水纹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张力，就像是银质的乐谱。

刚刚浮出水面的荷叶

小䴙䴘的重量从水纹显现出来

一年一度，千屈菜又开花了

鸟声已经很少了，麻雀幼鸟几乎无处不在，时不时蹦跳地跃上水边的大石，沿湖一路欢飞，并不躲人。我倒是如愿看到了“红毛丹”——骨顶鸡的雏鸟，在荷叶上行走如同平地，荷叶下部的茎干以及平铺的尚未挺水的新叶，密密交织成它们生活的场域，遮阳，也能躲藏。当父母游走觅食时，它们便伏于叶下的空间，胆大一些的会带头去往更远的地方探看，及至父母一回来，小煤球们便忽地聚拢扑将上去，就像大磁铁吸回来四散的小铁块儿。能看到它们，好像也不用往别处走了。

麻雀的幼鸟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

照顾雏鸟的骨顶鸡

绿头鸭宝宝，跟妈妈简直就是连体，根本觉察不出来它们在游，觉察不出来它们小小的蹼足在水下的发力和摆动，而是属于妈妈身体的一部分似的，看上去只是妈妈的尾部延长了，这个一体化的“鸭形物”游得真快啊，紧致有序，没有一丝松散和变形，我得在水边小跑着才能追上它们。穿梭在荷叶中，就像穿梭在密密的丛林里吧，池塘就是它们的亚马逊雨林这样想也不为过吧。世界对这些小生命而言还是如此崭新，尚不知忧患，不知觅食的艰难，尚不用戒惧危险。

绿头鸭妈妈和一串宝宝

黑眉苇莺的鸣唱声是我第一次听到，它躲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离我那么近，我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可以准确地感知它在芦苇丛中是怎样悄悄小步挪动着位置，更何况还有芦苇梢轻微晃动的迹象，却总是看不到它。黑眉苇莺的性情比东方大苇莺羞涩多了，它的歌声也不似东方大苇莺那颇单调且声嘶力竭的“呷-呷”声，而是有宛转的多音节旋律和曲调，每一段都以两三声短促的“叽叽”音作为起始，然后带出一连串甜美的、充满转折音的鸣啭。这对于我来说是带来喜悦的这个夏天的新声，我反复地录下它的歌声，感到这样的歌声才确实是属于“莺”的。

坐在水边，是两天来难得的凉爽的黄昏，这之后的一切忽然让我在一刹那很感慨——夕阳的斜照使得眼前的这片水域变成了金色池塘，荷叶还没有完全遮蔽水面，各种各样的声音，东方大苇莺、黑眉苇莺的促切之音，小䴙䴘忽地一串响亮的长鸣，骨顶鸡贴着水面起飞，奋力拍打翅膀和激起的水花声，还有它喇叭似的接连短鸣，湖对岸遥遥站在老柳树树顶的那只大杜鹃，有节奏的双声，无时不在觊觎着东方大莺苇的巢穴，苍鹭、夜鹭、池鹭，在一个时刻同时停在湖中的钢架上，凤头䴙䴘梳理羽毛，像是顾影自赏，更远处四声杜鹃的声音穿透而来⋯⋯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大自然之网给人的整体感觉，这种即将进入到炎夏的一切感官的冲击和知觉，都与我从寒冬步入初春时那迎面袭来的感受完全相同——我既感到这季节的轮回实在太熟悉，熟悉中透露着疲乏，仿佛没有一点新意，“又是这样的情境啊！”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无论景观，还是我自己，然而，构成这样一幅图景的每个细节，却依然让人振奋，它赐予给我的是无边无际，让我无法用简单的话语说清楚。

苍鹭和夜鹭亚成鸟

苍鹭

夜鹭亚成鸟

大杜鹃停在湖水另一端遥远的柳树尖上

黄菖蒲的果实

我缓缓地往回走，在水边的芦苇丛中又听到黑眉苇莺好听的歌声，一对夫妇也站在这里安静地看，忽然它就飞出到芦苇顶端，站停了一会儿，我得以匆匆一瞥，接着它扑飞到旁边的松树里，一个淡棕的小影子，短促而轻声地叫着，我们一定是使它紧张了。最后它还是折返，回到那青翠的带着水气的安全之所，我们不能再看见它。那位男士提醒我看向天空——刚刚过去了白腰雨燕，此时更高处还有一大群雨燕在盘旋，他感到有些奇怪，所以一直在看。然而我肉眼却看不到那飞翔的黑点。白腰雨燕和雨燕也并不怎么稀奇，何况我的望远镜行吗能看到吗，我怀疑着，“肯定可以的”，他说。我也不知该把焦点对向哪里，就那样调着焦距，忽然就看到了，即使前一晚没睡好觉，眼睛看东西都觉得是模糊的，然而还是看到了。

雨燕的飞翔，在那么高远的淡蓝之处，它们所需的食物，也尽在那看似无物的虚空之中，这样的高度，一定决定了它们的眼界和性情不同于其他的鸟类。雨燕的飞行如此有力而疾速，同时也因为超越了肉眼的范围在更高一级的地方，那飞行的姿态里也多了些悠扬舒展之意。像磁石一样，雨燕的飞行可以吸引着人的目光久久难以离开。（后来过了一周，我无意看到自然之友野鸟会的公众号文章，原来正是这天我们站立在水边时，有大量白腰雨燕过境，总数达到数百只，难怪是个称奇的时刻。我再度感到我恐怕遇到了观鸟的高手，他们能于平常之中看到异常。）

黑眉苇莺就在左边的芦苇丛中

雨燕，锐利的翅膀

我看了足够久，思忖着该怎么跟他们致谢并告别。真想多跟他们聊一聊属于观鸟人的那些事情，他们是真正的观鸟者，只带望远镜，相比之下我身上披挂的设备都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专注地看一两样事物看很久，会轻声地交流一下心里的疑问，或者互相提醒新看到的东西，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温厚的气息，不同于以往遇到的那些拍鸟大爷。我还是很害羞，只说了一句那我先走啦，就很不好意思跟他们对视离开了。有时候我从善良的人那里领受到一些好意，反而很局促于面对这种善意。

依然如故，大杜鹃和四声杜鹃的声音像余波一样，能一直回响在耳边，直到那一天的深夜。已经黑下来的树林里有了今夏第一阵微弱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