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包子

我常常梦见奶奶。

梦见她在老宅，在后来住的房子里，在姑姑家，在我家。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从前，她还健康，我还年幼的时候。

在梦中，奶奶比临终前更衰老。有一次，她躺在床上，而我马上就要离开，我想让她再数一遍儿时听过的童谣，但她毫无反应；有一次，她的嘴唇干裂，应该很疼，我想抹上唇膏会好点儿吗，怎么能让伤口快速愈合呢。

好像不是梦，而是平行世界。在那里她还活着，时间跟此界一样流逝，带着她走衰老的旅途，漫长，没有终点。

好像所有的遗憾，都会化作不安的梦境；而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不会再次回来。

春节前后，连着几次梦到她。那里也是冬天，似乎是傍晚，没有开灯，屋子里寒气逼人。她盖着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然而我知道她很冷。

我想到《思旧赋》里顺恩嫂做的梦：“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

虽然爱听爱讲灵异的事，但其实我一向只当那是新奇的故事，只当是对于日常的暂时的超脱和反叛。人死之后，一切皆空，所有的灵异，都只发生在存者的心里。然而我的心因此不安。我想，不如送些纸钱吧。然而山遥水阔，在这里送出的，奶奶能收到吗？

后来跟爸爸通话，要挂的时候，我装作偶然想起，说了几次做的梦。爸爸笑笑，说等清明吧，清明节能回去，给你奶奶送点钱花。

和朋友谈天，聊到他们那里的萝卜，“蒸蒸晒晒，有萝卜香，还有梅菜的那种香。吃的时候切成粗丝，放点沙姜炒一炒，两丝可以送一碗凉白粥”。我忽然怀念起奶奶做的槐花馅儿包子，怀念她晒的红薯干，刚酿的可以当饮料喝的醋。这些填满童年的快乐，一次也没有到过我的梦里。

4月，空气里有汩汩的清香，洋槐树开花了。我们在长杆上绑了镰刀，钩下开满白花的枝子。把槐花捋下来（一边捋一边吃），淘洗干净，撒上白面上锅蒸，虽然好吃可是平常，哪里都吃得到。有一回，奶奶把余下的槐花晾晒干了，做素包子。槐花改换了形，改换了色和味，口感也完全不同，筋道，仿佛肉馅儿，而没有肉的腻。但那时候只知道吃，拿着包子颠颠儿的，奶奶是怎么做的完全没有留意，现在只能凭着久远的记忆来回味了。

不久前又梦到奶奶，她躺在窗边的床上，双目已盲。我又要走了，在她的床边流连，想跟她说话而说不出口。她只是静静地躺着，衰老和病痛缠绕着她，彼此都已无可奈何。

幸好那个世界是不存在的。幸好这些事只发生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