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记4 自由与权威

最近好困……我写这个标题就是希望自己能毫无负担地随手记，但每次一写又变成喋喋不休……

刚当老师的时候，我有着自由放任的典型派头，厌恶管纪律，很少催作业，相信学生应该“为自己负责”。 因为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管，我既不能当君主，也不能当奴隶，而且一直都是如此。这当然不代表着我不认为世界需要规则，但我总相信规则应该是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各自让渡一些什么。

这让我曾经的教学生活困难重重，习惯了被管束的学生，面对我时经常缺乏尊重，尤其是在我曾经的国际学校，我的学科在他们的求生体系里被排到末尾，此时我的好言商议更被视作软弱可欺。但我依然无法突围，当时我以为，是我讨厌成为权威角色。但现在想来，根源是我无法坚定地捍卫自己，无法理直气壮地把我心中默认的“应该”，推广为其他人也要遵守的“应该”。而我又不是那种能够充当社会习俗的传声筒的人。记得有几次，几乎全班学生不听课，我一边生气，一边嘲讽他们说，你们不选择文学，文学也不属于你们。那个班真是我的噩梦，他们的不配合激化我的自闭与高傲，也成为了催化我离职的首因。

直到我去了三门，又去了云南，在与他人边界的反复冲撞里，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原则。在M校，我曾经见过一类小孩，13岁了，“危楼高百尺”的五个字只会写最后两个字。这给了我很大震撼，也让我反思自己的自由幻想是不是叶公好龙。我自问无法接受一所学校教出这样的孩子。我知道从理论上来说，人只要有充分的内驱力，终生学习始终是可能的，但母语是人的存在之家，儿童如果年幼时没有被充分暴露在母语的文化产品中，最佳发展窗口就是会向ta关闭。当然，我也根本不需要这些科学结果的佐证，因为我能意识到这是基于我自身信念的，近乎内生的价值判断了。

与其说不会写字是“自由教育”的结果，不如说这是反文化——或者文化冷感——的教育成果。我应该就是在那里的冲击中锚定了自身：我对读写能力有追求，而且认为这一要求值得推而广之。此时再回顾我之前的“自由放任”，就深感其中的不自洽。如果我不想影响他人，为什么还要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辛辛苦苦给学生讲爱，讲小说里人的尊严和人的不堪，讲如何用语言介入世界？我的“随你便”究竟是基于原则，还是基于怯懦和犹疑，一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个人主义惯习？

到了我现在的学校，开始教七年级小朋友。这是我教过的最低龄年段了。我更加发现“自由决策”目前还经不起充分推敲。因为，小孩没有充分的信息来比较、判断，而且他们没有练习过思考并为自己负责。举个例子，我是因为之前的老师怀孕而中途接班。我给他们布置的作业经常是，片段的创造性写作，需要精读文章才能回答的问题，或者必须结合自身经验来表达思考等等。一开始就有学生抱怨，说我的作业太多了。详细问下来，原来是之前的老师每天基本就是布置背诵和抄词语，抄注释。周末也就是做做常规习题和摘抄。不用动脑筋的东西，自然显得少了。但这样能学会什么呢？无非是老师自己好批改罢了，毕竟语文教学因为无法衡量的因素太多，很多时候都是看良心了。

思考和创作比抄词语更有美感，但学生需要时间和经验来浸润并感知，在此之前，我还不能给予他们此前我想象的“自由”。不只是在知识学习上，在各个方面，学生都需要被要求，不然，即使不收获“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也是群魔乱舞的混乱状态。如果我散漫地对待他们，说明我跟本不指望学生学会，那和我厌烦的大学老师有何区别，借着中文系包容的幌子，量产自由而无用的人。

我想，也许我可以重新定义“权威”。因为我想象中的权威也是既往的父权经验所定义的，是以控制、分离、支配为典型特征的爹们，“鸟导师”们。但是，人不可能成为自己没见过的人，孩子们需要someone they could look up to，那我为什么不能更有气魄一些，成为那个带领者？这个带领者坚定、有高要求、不想让任何孩子失败，但她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落后，就放弃爱ta，就恐吓、胁迫ta。我想我可以走上前去，认领“权威”这个我此前恨极了的词。不然，难道要让存心不正者占领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