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齐子归(第八部)
十八
“诸儿与鲁侯夫人多年未见,今日想请夫人近前说话,未知鲁君允否?”
正沉浸在满意自得中的鲁侯允突然听到齐侯的请求,心中猛然一惊,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此次赴齐将舜华带来,礼制上已然有所僭越,齐侯在大庭广众面前公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何况,他们兄妹之间的秘事是鲁侯允心中的一个结,也是他百般防范的重中之重。心上不悦,脸上便难免有所表露,态度迟疑,没有立即应和。齐侯诸儿见此情景,颇觉颜面上过不去,问道:“诸儿乃鲁侯夫人之兄,难道近前一叙的请求也算过分?”
鲁侯允面色尴尬,正不知如何回应,申繻立即道:“诸侯宴飨本不该有妇人在场,今日寡君乃念及君与寡小君的兄妹之情,应君之请,方准寡小君隔帘而坐,已属越礼,还请君体谅。”
齐侯诸儿虽未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不好看了,这时,齐大夫雍廪也开口说话了:
“礼虽有定,然人情亦须考量。寡君原欲请鲁君及夫人入都,因不合礼制,方在艾地会晤。今寡君无他请,唯请鲁侯夫人近前叙话一二,鲁国何必死守规矩,不予体谅?”
申繻闻言心头生怒,上次避而不见的事他还记得。今日此人一脸的逢迎齐君之色,又顶撞上来,言谈中倒在指责鲁国有意为难齐国,完全扭曲了事情的真相,遂反驳道:“当今之世虽周德衰微,诸侯四起,然天子之威尚在,周公所定之礼亦不得轻废。寡小君虽为齐女,然已入我鲁国,当依周礼行事,请齐国勿要强求。”
还不及雍廪说话,齐侯诸儿自己开口道:“寡人无非请鲁侯夫人近前问候一二,不想竟惹得鲁大夫如此不悦,搬出周公周礼来压寡人,看起来是想要压一压齐国了。”
申繻立时感到了来自齐侯的杀气,他的蛮横自己是早已领教过了,此时鲁君亦在座,众人都在看着,决不能让齐国欺压一头,故道:“臣并无此意。君若行问候,不必唤寡小君近前。君所问,寡小君自能听见,若不能,当有内侍、女婢为君传言。”
齐侯诸儿被申繻的强硬气煞,狠狠瞪着他,面色漆黑,正焦灼之时,忽听有内侍上前道:“启禀齐君,寡小君命刑臣传话,言兄长之情寡小君已然领会,宴飨之上不便违礼,故不能出来相见。寡小君愿齐、鲁修百世之好,永无征战。寡小君多日劳累,忽感不适,请先行离席休息,望两君准允。”
“既如此,请夫人到行馆稍候。”鲁侯允立即吩咐下去,仿佛得了良机,心里松了口气,同时转身向齐侯笑道:“夫人不耐途中劳累,身体有所不支,先行退席,还望齐君勿怪。”
齐侯诸儿心中怒火升腾,面色通红,他冷冷地瞥向纱帐,隐隐望见舜华起身,只等他一声准允了。鲁人不给他面子,舜华也不给,帮着他们羞辱他,为什么?!从前的情义半点也不留存么?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思念,就这样狠心给他难堪,让他伤怀?他多么希望她会给他一个暗示,只要一个暗示,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什么周礼周德,哪怕当堂杀了鲁侯他也做得出。可是,始终没有,他忘记了满堂之人都在等他一个答复,而舜华似乎早已不耐烦,微微屈身行礼,领着太子同转身走了。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纱帐的另一侧,既看不到她的一点留恋,也无法勉力留住她。那一畔空了,也带走了他的心,只留下熊熊怒火。鲁人见君夫人主动离席解围,心里欢喜极了,自然也对夫人多了几分赞赏和敬意。而齐人却个个觉得受了羞辱,特别是见到国君自鲁侯夫人主动离席后始终不能展颜,勉强维持着国君的礼节,心中也都极不自在。后半段的宴席难熬极了,好容易撑到散席,齐人与鲁人各自回到行馆,却是心情各异。鲁侯允心中大悦,回到内室立即拉住舜华的手,笑道:“今日多亏了你。谢夫人遵周礼,明大义!”
舜华虽淡淡笑着,脸上却倦容不整,说了些谦逊之言,便嚷劳累。鲁侯允怜惜她旅途奔波之苦,觉她此行是替鲁国受累,心疼不已,遂亲自为她宽衣,将她抱在怀中温存爱抚。舜华始终无话,而她内心深处却并不似鲁侯允所认为的那般平静。自国君决定携她赴齐之始,她的内心便是慌乱而郁结的。对诸儿,她既想见又怕见,想知他如今是何面貌,却又怕他蛮横无礼,生出事端。去岁诸儿的强霸之言已让她颇感为难,她一路上都忧虑不断。而今日宴飨之上,眼见诸儿再次发难,差一点就与鲁人翻脸,舜华又惊又怕,不得不慌忙退席。回到行馆,命人领着太子先去休息,她独自一人靠在锦席上,回忆宴席上的一幕幕。诸儿望向她的眼神,火热、炽烈,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依然可以灼伤她,不由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那些多年不曾窜入脑海的画面、声音,那些纠缠的爱与恨,他给她的甜蜜与伤痛,顷刻间全部从死灰中复活,让她兴奋而慌乱,迷醉而恐惧。恍惚中,他又在近前,滚烫的气息扑在她的面庞上,她想要逃避,却无路可逃,被他强行抱在怀中,恣意求欢。她仿佛感到自己被撕裂,身与心分离,一面在应和一面又在抗拒,欢悦与痛楚交相冲击着她,终于不堪忍受。她猛地坐起身,手捂着胸口,四下环顾,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可是,她却更加的忧惧了,她要离开,赶快回到鲁国去。
会盟与宴飨皆已结束,鲁侯允觉得该是返国的时候了,便派人去向齐侯辞行,却不料内侍来报,齐侯一行已启程向临淄去了。鲁国随行的上下皆目瞪口呆,客人未走,主人先行,实未见过如此无礼傲慢之君,更是对鲁国的蔑视和羞辱。鲁侯允虽愤怒,但毕竟还在齐国境内,也不好发作,遂命人也启程,一路上却不似来时,昨晚的喜悦和得意也一并没了。舜华猜到诸儿此举是在有意报复,虽也觉他缺少大国之君的风度,行事过分,可心里也难免暗喜,她真怕再盘桓下去,诸儿会做出什么过格的事来,自然也怕自己不慎失言失行,闯下祸端。故一路上不断安慰鲁侯,当以大局为重,勿要与齐侯小处计较。更温言软语,百般为鲁侯缓解舒心,待回到曲阜,鲁侯允已然气消,时下他最需关注的仍在西南方的郑国,那里才是他最大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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