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砂蛾家——泡坂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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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建筑消失之谜,核心诡计在连城三纪彦,金田一等作品中也多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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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左右,由于连日豪雨,电车花盛线的满户至大钱之间发生土石坍方,铁轨像软软的麦芽糖般扭曲变形。要是电车早个五分钟从满户出发,很可能此时连车带乘客都被掩埋在土石当中。
花盛线是一条盲肠般的短支线,从富高线的花盛往西延伸出来,而且当然是单线,平日总是空得连牛、马都上得了车,但是这一天,由于刚结束夏季假期,车内满是返回东京的旅客,几乎座无虚席。
当无法立刻恢复通车的消息传来,室野肇暗呼不妙。他在公司担任的职位并不重要,即使休假延长个两、三天,对工作也毫无影响,顶多是他一向给人「乐天大闲人」的印象更加根深蒂固罢了,何况室野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人等着他回家。
可是,如果被公司的人追究晚归的原因,他搭乘花盛线一事就会曝光,然后上司和同事一定会穷追不舍地问出那个秘密基地吧,但是室野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希望那个绝佳的钓场只属于他一人。
「真伤脑筋呐。」室野说着抱住钓竿和鱼笼。
车厢内的冷气可能停了,渐渐闷热了起来。
「伤脑筋呐,真是的……」前座一名像是商人的男人说道。
这位商人肤色黝黑,体格粗犷,剃了一头短发,鼻子和嘴巴突出,说起话来嘴唇更是往前翘;年纪约四十上下,看来性子颇急躁,一副等不了线路抢通的模样。
「困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动弹不得,我的饭碗都要砸啦。」
一如他所言,饭碗对这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他打从池田上车,一坐上座位,便从褐色皮包取出巨大的饭团,一连吃掉大概七个之后,拿出旧式铝制水壶,就着壶口便咕嘟咕嘟地喝水,最后还嚼起生大蒜来。室野邻座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露骨地摆出一脸厌恶。
「现在是……一点四十八分……三十秒啊。」商人装模作样地撩起袖子,望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嘟囔着,连秒数都读了出来。看样子那应该是时下流行的抛弃式手表,因为上头只见电子数字时间而非指针,而且没有日期显示。室野一眼就看出来了。
车掌过来巡视了,那名三角脸老妇人立刻站起来质问道:「我得尽快到家才行,家里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啊。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精力却旺盛得很,万一他趁我不在,勾搭女人回家,这责任你们谁要负啊?」
「不是我们不愿意负责,但这是突发事故呀……」车掌刻意把剪票器弄得喀嚓作响。
「什么时候才能通行?」
「方才已经透过车内广播向各位说明,我们正倾全力抢通当中,但是我们不得不提防二度、甚至三度的坍方,所以……」结论是,今天应该是不可能抢通了。
「用走的到花盛要多久时间?」老妇人问。
「……五个小时。」车掌回道,接着看了看老妇人的装束和脚上那双高跟鞋,还有她身旁行李架上的大红提包,改口说:「妇女的话,八个小时。」
室野摊开先前在钓具店拿到的花盛电车地图。满户、大钱、元大钱、久间、圆木、住吉,最后是花盛,全程将近三十公里。只要能到花盛那边,就能搭上富高线回东京了。
「路况呢?这一路过去还有哪里发生土石坍方吗?」室野问车掌。
「没有。如果您打算走路过去,建议您沿着铁路走会比较安全。」
几名乘客开始收拾行李走下电车。
「退票怎么算?」老妇人紧咬车掌不放。
商人从行李架取下他的褐色皮包说道:「没办法了,我决定用走的,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嘛。」
「花盛离这里好像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室野咕哝着,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哎哟,哪里远啦?虽然路是有点儿崎岖,我打算翻山过去,这样只要三小时就能走到花盛了,我可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呢。」
室野又看了看地图,果然前往花盛的路线是大大地迂回绕过一座山头,室野不由得相信了商人那句「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于是他问商人,能不能请他带路走捷径?
「好啊,俗话说出外靠朋友嘛,你就跟着我吧。」商人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商人邻座的男子开口了:「请算我一份,我也想加入登山小队。」
室野早就在注意这名男子了。男子相当引人注目,个子挺拔,肤色白皙,容貌高贵优雅;即使乍看有些惺惺作态,也会让人觉得是因为他内心太过温厚,才刻意佯装冷漠,也可能是因为他一身黑色系西装、整齐系着领带的装扮给了别人距离感吧。男子的行李只有一只黑皮包,他在半石上车,来到室野面前的空座,先向他轻轻点头致意才坐下,接下来整整一个小时,男子只是带着一丝忧郁的神情眺望窗外景色,像在深思着什么。
「好啊,一起走吧。俗话说三人成行,一人……」商人原本要接着说「吃亏」〔注],想想不对,话又吞了回去。看来这人似乎有个怪癖,时常不经大脑便脱口说出谚语。
注:「三人成行,一人吃亏」是日本的俗谚,「三人旅人乞食」,指三人一起做事,常会有一人受到排挤或吃亏。
紧接着,三角脸老妇人也要求商人带她一道走,商人随口就应说:「好啊,欢迎欢迎。」但室野拼命说服他千万别答应。以结果来看,室野是正确的,这时如果带上老妇人一起走,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下场。
三人走出电车一看,天空覆盖着厚厚的灰云,风中带着湿气,一副就是风雨欲来的气氛。
商人跳下电车,跺了跺地面,也没看天空就说:「啊,看样子马上就要放晴喽!」
室野发现,这个男的相当自负,似乎总是认为世界一定会照着自己的希望转动。室野虽然也是个乐天派,但是看这天色,他实在不觉得会放晴。
三人沿着铁路一路前进,来到了坍方现场。绿坡被削落一大片,红泥、灰石、黑色树根残枝在坡底的铁道上堆出一座小山,堵住电车的通行路线,这状况一看就晓得绝对不可能立刻清空土石。现场满是铁路公司人员、警官、消防队员一身泥泞地抢通中。
一名应该是当地青年团的青年指点室野一行人如何避开崩坍土石,去到铁路另一头。
「你们辛苦了。」商人说着,领头继续前行,但他并没有弯进青年所说的岔路,似乎是打算直接翻越山头。
「总而言之,我这人忙得很。」商人说,他在做的生意是专门承揽宣传用火柴、手巾、毛巾、烟盒外包装等订单,四处做买卖。接著他递出名片给两人,那是足足有明信片尺寸那么大的大名片,印着上述业务内容,还有大大的「谷尾商行谷尾庄介」字样。
「这阵子,有些大资本也开始涉入这一行,像我这种小公司,要是不来这种乡下地方跑业务就混不下去了。唉,生意愈来愈难做喽。」
话虽如此,谷尾庄介又补了一句──但是有赚头的东西还是有赚头啦。
「话说你一定是影星吧?是偷溜出来休假的吗?」谷尾转头问那名美男子。他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厚非。
但男子的回答却出人意表。他说他会前来半石,是因为听说半石的深山里,开着大竹蓼草〔注〕的花,他是特地前来寻找的。
注:原文为「オオタヶタテクサ」,发音为ootaketatekusa。作者自创的蓼草名。
「大猪潦草?这名字听起来好像绕口令,还真稀奇呢。」对谷尾来说,更感到稀奇的,应该是竟然有人以这种工作为生,「那么,那个大猪潦草……」
「不,是大竹蓼草,大竹博士发现的一种蓼草。」
「噢,你找到那种草了吗?」
「很遗憾,没找到。不过,请为我感到开心吧!我很偶然地采集到生姜凤仙花〔注〕的种子呢!」
注:原文为「ショウキョウホウセンカ」,作者自创的凤仙花名。
这名自称亚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宝贝地抚摸着他那只黑皮包,但谷尾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替他开心的。
2
由谷尾庄介领头,三人不停地走。他们沿着山路一路往上爬,爬到顶后就是下坡,然后又是上坡。谷尾的预测显然落空了,天空完全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室野在学生时代还满常登山的,但连他都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下山还是上山了。他们离开电车到现在,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
「这条路真的会通到花盛吗?」室野向谷尾确认。
「就快到啦,翻过那个山头就是花盛了。」谷尾的吐息里满是大蒜味。
三人的对话愈来愈少。爬完陡峭的山路,眼前又出现另一座山。雪上加霜的是,天空不仅没放晴,云层眼看着越来越厚。
「我们走这条下坡路吧。」谷尾说。
不知不觉间,三人走在没有路的草丛中。
「室野先生,你在电车里翻开地图看过吧?」
「说是说地图,不过,只是这种粗糙的东西啊。」室野翻出那份地图递给谷尾,上头只简略地画了铁路和国道路线。要是谷尾打算依赖这份地图,这个人对此地的熟悉程度也教人担心了。
「噢噢,是这种地图啊……」谷尾沉吟着,手表显示已经过四点了。「这里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完全变了个样呐。」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
这下完蛋了──室野心想。
「没问题啦,只要一直往东走,自然会到花盛。就算到不了花盛,也会遇上富高线的铁路啦。」谷尾拍了一下他的旧式水壶说道。
室野看到某样东西,不禁儍眼。他拿起谷尾的水壶使劲摇晃,嵌在水壶盖上的指南针便转了起来,指针停下来时,指着西方;室野再摇晃一下,这次指针停在南方。
「你、你就靠着这个指南针,一直走到现在?」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样我们连折回头都不可能了……」
亚惊慌的模样教人不忍卒睹,室野看到他这样子,忽然不安了起来。这一路走来,他一直相信只要跟著谷尾,就算去火星探险也能放一百个心,然而现在,这家伙的马脚会不会露得太快了点?
「要是出太阳,就能利用手表指针判断出方位,不过我忘了研判方法就是了。」
那有没有出太阳不都一样。
「对了,观察树木的枝叶就能看出大概方位,枝叶茂盛的一边就是南方啊。」谷尾悠哉地说。
但观察了枝叶生长的状况,只是更确定他们一直是朝着花盛的反方向前进。初秋的太阳下山得早,寒意突地袭来。
「不能再走下去了。与其迷失在夜晚的山里,我们不如在这儿过夜吧。」室野说。
「我很忙,没那个闲情逸致在山里过夜。入夜后应该看得见人家的灯火,我们先找到人家吧。」谷尾不禁毛躁了起来。
「你确定看得到人家的灯火?」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别浪费时间拌嘴,我们快点走吧。」
「那么想走的话,你自己走好了。」室野冷冷地吐了一句。不能再盲从下去了。「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无谓地浪费体力了。」
室野说着看向亚,只见亚张著嘴仰望天空,看来也别征询这家伙的意见才是明智。
谷尾闭上嘴,缩起身子张望著四下。室野的冷言冷语,似乎让他也不安了起来,「……没办法,又要露宿了啊。」
这个人似乎很习惯在外头露宿。
一旦决定要露宿,亚登时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说:「我是不太喜欢熊啦……」
「熊?不晓得这一带有没有熊呐,不过我小时候常听说这里有潜行怪出没。」谷尾低喃着。
「潜行怪?」这陌生的词引起室野的注意。
「不,没什么。总之肚子饿了呐。」谷尾像要转移话题似地,打开褐色皮包取出饭团,「好啦,都要共度今晚了,总不能我一人独吞吧。」
谷尾说着,将七个饭团平分成三分。谷尾方才要是和两人分道扬镳,应该会独自吃掉这些饭团吧。室野怀着奇妙的心情,吃了谷尾的饭团和大蒜。
四下越来越暗了,当然,三人都没有睡意。他们搜集枯木生起火来。
「我实在没办法喜欢这块土地呐。」谷尾说。
室野隐约猜得到谷尾为什么不顾一切想越过这座山岭了,「……因为这一带有潜行怪出没是吧?」
谷尾噘起嘴,「我小时候就是听那一类的怪谈长大的嘛,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潜行怪是什么?」
不问个清楚,只会让自己心里更毛。
「就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谷尾说着抱住皮包,似乎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怖笼罩住他,「以前啊,小孩子要是不睡觉,父母就会吓唬说有潜行怪会跑出来。我出生的地方,流传着一首很诡异的摇篮曲。」
谷尾说着唱起摇篮曲来。那是一首没什么高低起伏,曲调阴森的歌。
∮
好孩子乖乖睡
坏孩子夜不睡
坏孩子该丢 丢进片谷
坏孩子该看 看那片谷
被潜行怪给
消灭的砂蛾
3
「……小孩子听到这首歌,都会莫名地害怕起来,哆嗦着乖乖睡觉。」谷尾说,他虽然不晓得潜行怪是什么,却听母亲说过消灭的砂蛾。「砂蛾家是住在片谷的医师一家人,听说从前是诸侯的御用医师,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举家迁到花盛深山的角落里去。有一说是,医师在替诸候夫人把脉的时候冒犯了人家。」谷尾呵呵地笑了。
室野和亚专心聆听着;而谷尾似乎也想藉著出声说点话,忘却内心的不安。
花盛村的人讨厌外来者,当然不欢迎砂蛾家迁入,但对方毕竟是医师,村人表面上对他们一家还是有一定的尊重。然而有一次,谣传医师不慎下错药害死了一名村民,虽然不明白真相为何,砂蛾家又被村民赶走,迁进更深处的片谷去了。
后来过了好一段时间,有个花盛村民前往拜访砂蛾家,发现砂蛾一家竟然消失了──砂蛾老夫妇、三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又有砂蛾家的亲戚迁到那块土地,但是那一家子也在数年后,同样人间蒸发了,据说那是江户末期发生的事。
「灭门绝户的例子我倒是听过,但砂蛾家竟然连同屋子一起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呢。」亚感叹道。
「那是编出来的啦。」谷尾轻描淡写地说:「乡下地方有太多荒诞不经的传说,从前的人一定很闲,又得想办法哄孩子睡觉嘛。」
「那户砂蛾家的后代,都没人存活下来吗?」
「还有哦,我是不晓得和原本的砂蛾一族是什么关系,不过听说不知道第几代的砂蛾后裔还住在片谷,好像是东京的医学院毕业的,毕竟遗传到了家族血统吧。那人据说感情失利,连医师也没当成,现在窝在片谷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4
隔天大清早,天还朦蒙亮,三人就出发了。这天下着雨,室野和谷尾备有携带型雨衣,亚却没有雨具,于是他将西装外套整齐地翻过来折好,揣在怀里。
三人翻过几座不知名的山头,闯入不计其数的植物丛林,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他们逐渐失去了正常判断力,很多时候他们在死命寻找的反而不是道路,而是岩石间的涌泉。
这么一路走来,他们连一个人都没碰到,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们走的路线完全偏离了人家。这不是玩笑也不是讽刺,遇难者死在距离马路只有一公尺之处的案例多不胜数,这种时候,真的会教人难以否定恶魔的存在。这三人受到上天眷顾的只有两点,一是气温颇高,不至于冻死山中;另一则是,三人生性乐天,一路上都没闹内讧。
他们浑身泥泞,鞋子吸满了水。就在走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某天夜晚,他们看见了人家的灯火。
「……有人家。」
三人当中的谁悄声嗫嚅着。那或许是幻觉吧,总觉得要是大喊出声,灯火就会消失似的。这天,三人一路上只靠着不知名的菇类果腹。
三人连滚带爬地来到这户人家前方,老旧的门牌上写著「砂蛾淳治」。
5
厚重的云层遮掩了月亮。
这栋屋子是平凡的农家建筑,中央是没铺地板的土间[注1],右侧暗处像是马厩,里头停放着一辆擦得晶亮的耕耘车,而左侧似乎是起居间,光线从雨窗[注2]缝隙透了出来。土间的门半掩着。
注1:原文作「土间」,日本传统家屋中主要出入口的过度空间,硬土上未铺设任何铺面,地面仍然维持庭院中的干土面,可穿鞋直接步行其上。
注2:原文作「雨戸」,日式建筑中的一种外层套窗,可用来防风雨及防盗。
突然传来「碰」的钝响和一声大叫,室野回头一看,只见一道黑影倒在地上。
「……好痛!这种地方竟然有树根,还有一滩雨水,太过分了。」
出声的是亚。谷尾连忙擦亮火柴当光源,幸好他的皮包里备有多到可以卖的香烟和火柴。
仔细一看,有株柿子树宛如跳着印度舞般伸长了枝桠,亚好像就是被那树根绊倒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倒在地上的亚迟迟不肯爬起来。
「喂,你还好吗?」室野问。
「一点都不好,生姜凤仙花的种子……啊啊……」
谷尾一根接一根地擦亮火柴。这一跤,把亚的皮包撞了开来。亚像要舔舐地面似地趴在地上,拼命扒着什么,原来是他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种子撒了一地。
「谢谢。已、已经可以了。」
这时屋里传出声息,土间的门忽地敞开,背光中,一名魁梧的男子出现了。
谷尾急忙凑近男子,毫不害臊地说出简直是三流戏剧的台词:「吾等正于山中赶路,然夜色低垂,进退不得……」但他可是一本正经,「屋檐下也好,请务必让我们借宿一宿。」
对方是一名壮汉,一头长发,长得像狮子,他狐疑地交互看着室野和谷尾。万一壮汉拒绝他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于是谷尾继续说明三人迷路的经过。
「那位先生是?」壮汉望了望亚。
亚仍依依不舍地蹲坐在地上。
「他是植物学家。」谷尾回道。他大概是觉得这行人当中有个学者,比较容易取得信任吧。
壮汉想了一会儿,说声「请等一下」便进屋去。接著壮汉似乎在屋里收拾东西,还传出像在钉钉子的声响。
终于,壮汉领著三人走进土间。角落摆着铁锹和锄头等农具,炉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他们被带到右侧马厩正后方的房间。
铺木地板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一颗电灯泡,室内堆着好几个旧木箱,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味道和霉味。谷尾一进门就迎面罩上蜘蛛网,急忙挥开。
即使如此,比起山中,这里还是有如天堂。而且,这名壮汉意外地亲切,还以大锅煮了味噌调味的杂烩粥端来,说道:「这种时候,吃点软烂的食物最好。」
填饱了肚子,三人总算觉得恢复人样了。室野慎重地将钓竿立到墙边,亚忙着抚平西装外套的绉褶,谷尾则满足地拍拍肚子说:「觉得瘦了一大圈呐,平常我的体重从没低过七十公斤呢。」
壮汉接着送了茶水来,说喝生水不好。但那茶的味道很怪,壮汉说茶叶是从片谷采来的。
「也就是说,这儿是片谷喽?」谷尾神情有点怪怪的。
室野想打电话,但壮汉说两公里外才有电话。算了,随他去吧。到了这种地步,着急也无济于事。室野决定顺其自然。
壮汉说被子在木橱子里,便离开了。三人依言打开橱子一看,里面有几套被褥,棉被很硬,有股恶心的臭味。正对着橱子是一道小窗,室野试着开窗,登时怔在原地。
「怎么了吗?」谷尾望向室野。
「窗户……被钉死了。」房里的东西都很老旧,唯独封住窗子的钉子是全新的,泛着银色光辉。室野说:「看来是刚钉上去的。」
「那个人的行径还真难理解。啊哈,一定是窗外有什么东西不想被我们看见,才不让我们开窗吧。但你越要隐瞒我就越想看,这是人之常情吧。」谷尾说着拉过自己的皮包,窸窸窣窣摸了一阵,从随身道具中取出小型拔钉器来。
「谷尾先生,我看还是不要吧。」亚连忙阻止。
「就是啊,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还是别动它吧。」室野想起壮汉那结实的臂膀。
「我这个人的性子啊,人家越是叫我别看,我就越想看。很难缠的。」
谷尾靠上窗边,逐根拔起钉子后,把脏得呈现褐色的玻璃窗拉开,接着将外层的雨窗打开了一条缝。室野站起身熄掉电灯泡,也跟着贴上雨窗的缝隙;先前反对成那样,他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而亚也爬了过去,把脸凑近窗畔。
「啊!」
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幅情景吧。
云层恰好散去,银色月光洒遍大地,田埂看上去宛如冻结的浪涛,而在那片浪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栋漆黑的大屋子,好似在海中载沉载浮。
「……噢,是合掌屋[注]!」谷尾不禁感叹。
注:原文作「合掌造り」,具有陡峭人字形屋顶的民家建筑。
那栋大屋子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漂浮在海面上,是因为猛一看,只看得见它三角形的屋顶。
那是一栋茅草屋顶、古色古香的人字形合掌屋,屋顶以锐利的角度刺向天空,看来有四、五层楼高,一楼的纸门透出灯光。
「好像有人住。」
此时,一楼的纸门拉开,出现一道人影。
谷尾缩起脖子,轻轻关上窗户,「好像不是狮子王。」
「狮子王?噢,你是说那道人影不像是身材高大的屋主先生吧。」亚说。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室野也看见月光下的男子脸庞了,那张面容颧骨高耸,苍白削瘦。
「什么嘛,搞得神神秘秘的,不过是栋屋子啊。人生总是这样。」谷尾的语气难掩失望,关上玻璃窗,将钉子钉回原处。
狮子王不想让他们看见的是那栋合掌屋吗?或是想藏起那个人?还是想隐瞒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室野开始困了。
室野肇做了许多梦,都不是什么好梦。他被红布裹住全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有人将他运到某处,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他被扔进洞里了,但那个洞没有底,他不断不断地往下掉。尽管意识清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记得自己似乎反复做着这种梦,终于,他醒了。
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煤黑天花板,好一会儿他都觉得还在梦中。他张望着房间,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了,却迟迟无法清晰思考事物。
身子一动,浑身都痛。学生时代从没碰过这样的情形,看样子出社会以后,体能变得很差,他一试图爬起来就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在被子上坐起身,却无法马上站起来。阳光从雨窗的缝隙射进来,他望向手表,但手表停了。
「七点十一分二十秒。」谷尾庄介伸出他那支大手表给他看,「哎呀呀,真是浑身疲倦呐。」
谷尾转着头活络颈肩。而亚坐在地板上,茫然地抚着下巴,他下巴的胡碴颇醒目。一听到谷尾报时,亚也低头调整自己的手表。
远方传来了诵经声。
「是狮子王的声音。」谷尾说。
听到狮子王三个字,室野不禁望向那扇窗,窗沿的钉子仍钉得好好的。
「先别开窗,我们还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吧。」亚说。
但室野想呼吸户外空气,起身往门口走去,迎面又罩上一片蜘蛛网,他手一挥,一只大蜘蛛拉出蛛丝垂到地上。亚捡起蜘蛛,一脸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又是啥绕口令蜘蛛吗?」谷尾探过头来。
「……不,是随处可见的鬼蛛。」
室野走出来土间,看到有水龙头,漱完口后顺便喝了水,感觉水直直渗入胃底。谷尾和亚也一脸迷糊地来到土间。
「这水喝了没关系吗?昨天屋主先生说喝生水不好耶。」亚说。
谷尾拍了拍水龙头道:「这是自来水吧。管他生水还是熟水,我快渴死了。」说着他凑过去洗脸,一边大口喝水。
亚也跟着洗了脸,此时狮子王现身了。
「昨晚睡得好吗?」
没听到诵经声了,但嗅到一丝线香的气味。
「早安。俗话说绝处逢生,就是这种情形呐。」谷尾向他鞠躬道。
狮子王交互看了看三人说:「我现在就准备早餐,请三位再忍耐一下。」说完便出去外头。「一听到早饭,肚子就开始叫了啊。」谷尾抚着肚子,张望了一圈,在流理台底下发现那个眼熟的大锅,当场拖了出来,「我记得昨晚还有吃剩的。虽然这样很没规矩,通融一下吧。」
他一掀开锅盖,舀起剩下的杂烩粥便放进嘴里,但是下一秒就见他皱着脸吐出嘴里的东西,「可惜……已经馊掉了。」
脚步声传来,谷尾急忙把锅子恢复原状塞回流理台下。
狮子王拿著一个黑色东西来,「昨晚我疏忽了,你们房里的窗子打不开对吧?」
「……窗子?」
「那个房间平常没在用,我忘记窗子是封死的。」
「我们一下子就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窗子。」亚满不在乎地扯谎。
「看来你们真的累坏了呢。这样房间空气不流通,用这个打开吧。」狮子王似乎很满意亚的回答,将拔钉器递给亚,又转身出去了。
「狮子王说可以开窗了!」亚睁圆了眼。
三人急忙回房,打开那扇雨窗,清爽的早晨空气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窗外上方是久违的无垠蓝天,天空下是一整片农田,远处则是很少见到的紫色山头。紫色山头?窒野登时呆立原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谷尾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听在室野耳里,那完全不成话语。
亚「咚」的一声跌坐地上,嘴巴不停地开阖。
「这、这究竟是……」
没错。眼前是非常不合理的景色。窗边有几棵树,再过去便是田地;蔚蓝的晴空下,看得见远处映着朝阳的紫色山脉。但是,夜里他们透过雨窗缝隙看见的那栋人字形合掌屋,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屋子……不见了……!」亚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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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梦吗?」
不是梦。不可能三个人做了一样的梦。
「我们吃了奇怪的菇嘛。」谷尾说着望向亚。
亚摇手道:「那种菇叫古谷菇〔注],应该没有迷幻药成分。」
注:原文作「タヶヌヶダヶ」,实际上没有这种菇类,译名取其绕口令音感。
「狮子王一定知道什么。」室野想去问个明白,被谷尾制止了。
「你要问狮子王是无所谓,不过最好等吃完饭再说吧。要是你惹毛了他,搞得我们没饭吃就不妙了。」
两人决定听从谷尾的话。室野一看到窗外景色,头就痛了起来。
早餐是又松又干的白饭配茄子味噌汤。
狮子王话不多,但三人还是打听出他就是砂蛾淳治,以及附近没有其他人家。狮子王告诉他们如何前往巴士站,路程约有四公里,一天只有两班车,狮子王建议他们最好早点出发,然后他用完餐便离开房间了。
「他想要早早赶我们走啊。」谷尾推测道:「可是,现在还不能刺激他。顺利的话,搞不好他会开耕耘车载我们去巴士站。」他说得头头是道。
一直茫然望着窗外的亚,待狮子王一离开,便慢吞吞地爬起来,「嘿咻」一声翻窗出去,走到先前合掌屋所在的地方直盯着地面看。整片地都栽种着葱苗,是刚种上去不久的吗?
亚接着仰望天空,大大地挥舞着双手,他是觉得这样能摸到什么东西吗?
「昨天我们吃到的是某种跳舞菇吧。」尾谷看着亚的舞蹈说。
亚在那里晃了一会儿,捡了一根草和一个小东西回来了。
「又发现什么珍奇品种了吗?」谷尾问。
「不,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草……」那是一片有光泽的椭圆形叶片,没有叶柄,叶片缠绕著茎似地生长,叶缘呈锯齿状,顶端似乎有果实。「稀罕的是这个。」亚出示在田里捡到的东西。
「喔?这是老式的自在钩[注]呢,过去每户人家都有,现在的确很少看到。」
注:日式地炉上方用以吊挂锅子等、可以上下活动的吊钩。
「那么,是那栋消失的合掌屋遗留下来的吗?」室野望着黑色的自在钩说道。
「室野先生,你对于那栋屋子的消失,有些猜测是吗?」谷尾问。
「对,我不认为那是幻觉。我曾听过类似的事,好比山里突然起了浓雾,雾气成了银幕,映出房屋或人的倒影,等雾气散去后,倒影也随之消失……」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谷尾拍膝。
亚却偏了偏头,一脸纳闷地说:「你是说……布洛肯现象[注]吗?可是那栋合掌屋的模样太清晰了,不像是倒影,更何况当时月光皎洁,田里并没有起雾呀。」
注:Brocken spectre,源自于德国布洛肯山常见的气象幻影,中国峨嵋山亦常见相同现象,称峨嵋光。
他说的非常合逻辑。
「那就不是布洛肯现象了。」谷尾立刻附和。
「还是我们睡着的时候,发生土石流把屋子冲走了?」
「对,就是土石流。」谷尾说。
「是吗?可是山离这里太远了,而且没见到任何土石流的痕迹呀。」亚语带同情地说。
「对,不是土石流。」谷尾说。
「我知道了,是我们睡着的时候来了一大批人,把屋子拆了搬到别的地方去呢?」
「对,趁夜潜逃!再不然就是专偷房子的!」谷尾立刻见风转舵。
「我觉得有点勉强。」亚说。
室野自暴自弃了起来,「不然就是,那栋合掌屋是空的。」
「空的?」
「没错,那是个塑胶制的大空壳,我们睡觉的时候,有人把它折叠起来用车子载走了。」
「好像蜘蛛哦。有一种鬼蛛的同类,每到黄昏就织网,到了早上就把网收拾起来,生活习惯非常好呢。」
「可是塑胶制的空壳合掌屋不需要自在钩吧。」谷尾说。
室野转而望向谷尾,「那谷尾先生,这件事你又是怎么看的?」
「我……也有我的一番推测啊。」谷尾噘起嘴道:「我觉得我们昨晚透过雨窗缝隙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的这幅景色。」
「不是同样的景色?」
「嗯。你们看,眼前是这一带随处可见的田地,还有到处都有的山峦。昨晚只是因为合掌屋太难得一见,我们才会留下『窗外有奇景』的印象。其实一旦少了合掌屋,这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景色,平凡到我相信正对这扇窗的另一侧,一定也是大同小异的光景。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正是另一头的景色。」
「另一头的景色?」
「没错。我们睡着的时候,这栋屋子由于某些缘故转了半圈,所以我们才会看不见窗外的那栋合掌屋,而以为它消失了。这就好像之前我的指南针坏掉时,我们也是处于搞不清楚东西南北的状态呀。」
「这么说来,那栋合掌屋现在应该是在另一头喽?」
「肯定有的嘛。」
「可是这屋子前院有一株怪里怪气的柿子树,要是屋子转了半圈,透过这扇窗户应该会看到那株柿子树啊。」
「哈……一定是被砍掉了啦。」
屋子转了半圈这种说法,的确充满谷尾不拘小节的豪迈风格,遗憾的是,柿子树被砍掉一说,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
「啊,不能再拖拖拉拉了,我忙得很。各位,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吧?」谷尾回过神似地望向手表。
三人没什么要收拾的,带上各自的东西,衣服拍掉尘土便穿上。室野带好钓竿和鱼笼,亚把捡来的自在钩扔回田里,那根草则塞进口袋。
谷尾穿了鞋出来土间,咕哝了一句:「没想到鞋子这么快就晒干了呢。」
接着就要打开大门了,他毕竟是犹豫了一下,看来虽然室野和亚不相信他的推测,他还是很期待门的另一头矗立着那栋合掌屋。
大门一打开,强烈的阳光射进屋内。谷尾来到外头望着天空。
一如谷尾所说,屋子这一侧的景色与窗户看出去的景色大同小异,但完全不见合掌屋的踪影,只有那株宛如印度舞蹈家的柿子树好端端地伫立眼前,伸长了的枝桠上,小小的绿色果实正沐浴朝阳中。
亚张着嘴仰望柿子树。
「唤,好粗壮的树根呐,难怪一片漆黑时会被它绊倒了。」谷尾注意到树根上还有亚滑倒时留下的鞋印。
亚突然蹲下来直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
「树根怎么了吗?」
「不是树根。是发芽了。」亚抬起头来回道,却双眼翻白。
「发芽?天气这么好,植物都很容易发芽吧。」
「生风、凤、风姜……」亚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之前说那叫生姜凤仙花。」
「对,是它的芽。」
「哦,那些是你之前不小心撒出去的种子嘛。」谷尾说。
要相当细心才会发现,黑色泥土地上,有两、三点鲜艳的绿芽探出头来。
亚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观察着新芽。
「这不是别的植物种子,的确是生、生……」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栋合、合掌……」
「嘘!」谷尾把手指竖在唇前,「还不能嚷嚷!狮子王好像在移动耕耘车,搞不好他打算载我们去车站呢。」
转头一看,耕耘车正从马厩露出半个车身。大白天一看,才发现那车满是泥泞。
狮子王从耕耘车后方走了出来,「三位要出发了吗?」
谷尾向狮子王行了个大礼,「承蒙您亲切万分的招待,您的恩情,我们毕生难忘,今后我们绝对不敢把脚朝着片谷方向睡觉了。」
「别这么说,也没怎么招待到你们。」
谷尾再度向狮子王确认前往巴士站的路之后,努力暗示道:「好棒的耕耘车啊。」
但狮子王只是回道:「那就请三位路上小心了,幸亏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呢。」
乌鸦飞来柿子树上,「呀」地啼叫。
「看来车子一事已经没指望了。」谷尾悄声对室野和亚说:「那么我们来问问那件事吧?」
亚却猛烈地挥手,「千、千、千万不可以!」
「不可以?那要怎么做?」室野完全不明白亚想说什么。
「我们快逃、快逃!」
「逃?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可是我们看到了呀!」
「你是说看到了合掌屋?」
狮子王好像正竖耳偷听,但亚没发现,兀自说着:「别管那栋屋子了,我们快走吧!」
亚话刚说完,一个转身就要带著两人离开,狮子王却挡在他前方。「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亚很明显全身发抖,看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室野见状,走上前去回道:「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要问那个高个子。」
「啊、喔,是。」亚的下巴颤个不停。
「你刚才说什么看到了看到了,可以麻烦你告诉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
「给我老实说!」狮子王双眼暴睁,亚吓得倒弹了一公尺。
「……我看到合掌屋了。」
「你们撬开那扇窗了?」
「是的。是这位谷尾先生……」
狮子王看也不看谷尾,继续问亚:「那栋屋子现在还在吗?」
「不在。」
「就是吧?根本没有那种屋子。你们是不是吃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野菇?」
「……是的。我们后来发现我们吃到了跳舞菇。」
「所以才会看见那种东西吧?」
「是的。」
「其他还看到什么吗?」
「除了屋子以外,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不,连屋子也没看见。」
狮子王似乎很满意亚的回答。亚看到他那表情,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而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荡沉着,亚伸手进口袋打算取出之前向谷尾买的烟来抽,没想掏出烟盒时,收在口袋里的那根草一并掉了出来。
「啊!」
亚慌忙想拾起,但狮子王的视线比亚的动作更快。
「喝!」
狮子王的脸顿时膨胀成两倍大,抡起耕耘车旁边的铁管便朝亚的脑门挥下。
室野还以为亚的头会被打爆,没想到,亚宛如被铁管呼啸卷起的风给吹起的叶片般腾上空中,才看见他蜷起身子,下一瞬间,狮子王庞大的身躯已经扭曲翻转,随着一阵轰响,倒栽葱摔到地面。
「走!我们快逃吧!」确定狮子王一动也不动了,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究竟是什么草?」看得目瞪口呆的谷尾,捡起那根草问道。
「只是很普通的罂粟。」亚气喘吁吁地说:「但是,普通的罂粟里,含有吗啡。」
7
「我可是忙得很的。」
谷尾庄介念咒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却是毫无效力的咒文。
室野三人被关进先前借宿的那间房里。房间位于马厩正后方,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又臭,苍蝇和蚊子穿过窗户毫不留情地飞进来。而且那扇唯一的窗户只差没被警方给再度钉起来,因为搜查官们严密提防着三人,不希望他们看到窗外田地上的搜查行动。
「我们又不是马,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简直是践踏人权!」谷尾同时噘起鼻子和嘴巴,「而且我们不是协助逮捕了杀人犯吗?他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谷尾完全无法接受搜查官的安排,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为大功臣会备受礼遇,搜查官会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三人的历险记。然而,警方却当他们是传染病患者似的,毫无预警地将他们隔离到这个房间里,侦讯时也比照嫌犯对待。更恶劣的是,警方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一律不予理会,总是以一句「总而言之,我们目前正在搜查相关事证」带过。
「所以那时候我就说快逃了嘛。」亚语带抱怨地说。
这个人非常精准地预测到警方的处理态度,难道他遇过类似的经验?
「看来我似乎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室野挥赶着蚊子说道。
先前强烈主张应该报警的就是室野,因为他听到亚说,这屋子附近搞不好埋了尸体。
当时谷尾望着昏迷的狮子王说:「狮子王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义。不过,去密告他应该不为过吧。」
而那位涉有杀人重嫌的狮子王,现在人就在他自己房间里。谷尾去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他房内的状况,发现搜查官对狮子王相当礼遇。谷尾一回来便噘起嘴说:「巡查还拿扇子给搧风哩。」
不过,三人不必拿扇子帮忙搧风,早在警方抵达之前,就从被五花大绑的狮子王口中问出了相当程度的内情。
狮子王本名叫砂蛾淳治,正如谷尾所说,是砂蛾一族的末裔。出身望族的淳治进入了东京的医大,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出于父母的期待,家人希望他成为医师重振砂蛾家。但是淳治还在就学中,父母便相继过世,留下了大笔保险金,这时爱玩女人的淳治已经无心向学了。
淳治个头虽大,却是个胆小鬼。当他身边开始出现一些坏朋友,他根本无法拒绝。恐吓、强盗、诈欺──不知不觉间,他堕入了满是污秽的生活。
后来,淳治接触了私造毒品,这也是受到同伙教唆才走上这一途,因为同伙知道他具备一些药学知识。
一开始,他们只是提炼出某种止咳剂中的微量毒品成分,之后规模愈做愈大,待在都心生产毒品的风险也愈来愈高,于是他们相中了位于片谷那栋形同废屋的合掌屋,着手改造内部当成他们的地下毒品工厂。
到后来,他们私造毒品的手法更为大胆,开始自行栽种大量罂粟,试着从未成熟的果实中直接抽取出吗啡。而这处远离人烟的片谷,正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
「然而我们却闯了进来,是吧?」谷尾说。
「嗯,狮子王不想让我们看见那栋被当作地下毒品工厂的合掌屋。」亚说明道。
「所以他才会把窗户钉死啊。可是我不懂,只是看到合掌屋,谁会想到里面是地下毒品工厂?」
「没错,所以狮子王不想让我们看到的,还有别的。」
「你是说从那栋合掌屋里走出来的狮子王同伙吗?」
「那也是吧,但他最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是那片罂粟田。罂粟叶已经收割完毕了,但田里还剩下采种用的残株。」
「可是我们一般人哪会知道田里的那些草是什么鬼植物啊?」
「这一点,谷尾先生你就要负部分责任了,谁教你向狮子王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植物学家。」
「我……又没有恶意。」
「要是没有你那句话,狮子王应该就不会把窗户钉死吧。他只要等我们睡着后,在罂粟田上盖上塑胶布,搭个温室就成了。」
「咦?亚先生当天晚上就发现那是罂粟田了吗?」
「没有啊,完全没发现。」亚一脸儍愣愣地回道。
然而那一晚,接连发生了几桩对狮子王来说极其不幸的意外。
凌晨两点左右,合掌屋二楼的干燥机起火,眨眼间把合掌屋烧得一干二净,似乎是不熟悉机械的同伙操作错误所致。加上隔天是出货日,屋内的两名同伙忙了一整天备货,夜里睡得尤其沉,就这么被大火烧死了。狮子王发现失火,但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灭得了火。
合掌屋建筑最大的特征就是完全没使用任何钉子,除了楔子,其他全靠绳索及特殊的高韧度木头来固定梁柱;墙壁全是木板,不使用泥土,这是为了避免被雪的重量压垮;屋顶则全由茅草铺成。这样的合掌屋毒品工厂遇上大火一烧,只会留下做为地基的天然石,以及私造毒品用的机具,其他全部化为灰烬。
「噢,挖到烧过的土了。」一直望着窗外的谷尾说道。
田里,数名搜查官正在翻掘泥土,连同烧过的土,陆续挖出了烧剩的残柱和大石头。
一名搜查官直盯着挖掘现场,高声喊了什么,周围的警官立刻靠过去,拿灰色的布将现场围起来。
「你越是围起来不让我看,我就越想看,这是人之常情呀。」谷尾踮起脚尖拼命想探看挖掘现场,但距离这么远当然不可能看得见。
「砂蛾家,真的烧掉消失了呢。」看到合掌屋失火的证据被挖了出来,谷尾似乎终于信服亚的说明了。
「被潜行怪给消灭的砂蛾……」室野想起了那首摇篮曲,「砂蛾家就像那首歌一样消失了,还真是奇妙的巧合呢。」
然而亚却正经八百地摇了摇头,那位在花盛线电车座位上静静沉思的亚又回来了。「不,我觉得那首歌与这起事件的契合点,既不是奇妙的巧合,也不是偶然。我想我大概知道那首摇篮曲是怎么诞生的了。」
「怎么诞生的?那首歌不是从前父母要哄孩子睡觉而胡乱编出来的吗?」谷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亚。
「那一类的歌谣都是有某个核心存在的,就像金平糖〔注〕内的罂粟子一样。这首歌描述砂蛾一族接二连三消失的传说,我想可能就是来自于他们家族接连不幸地遇上火灾。如果是在白天失火,应该会有村人发现升起的烟雾,但若火灾发生在半夜,由于砂蛾家位于山背,很可能连火光也没人察觉。砂蛾家烧掉后,前来这块土地的人发现砂蛾家不见了,肯定大吃一惊,当然,理论上还留有烧掉的痕迹,但整户人家宛如人间蒸发一事带给人的震惊更为剧烈,因此流传下来的传闻当中,并没有包含合理的解释,唯独『消失的砂蛾家』一事成了传说与摇篮曲。」
注:金平糖也称星星糖、金贝糖,是一种点心,在冰糖煮成的蜜中放入做为芯的罂粟子(现在多以砂糖替代),不断翻炒,使其成长为有许多突起的星状,制程约一至二周。
「这次事件之后,又会让那首摇篮曲更长寿了呢,因为那栋合掌屋实在是消失得太干净俐落了。」谷尾说。
干净俐落?室野思忖。没错,昨晚那栋「消失的砂蛾家」未免也消失得太干净俐落了。据说火灾发生在凌晨两点,然而到了早上七点,火灾现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填上新运来的泥土理成农田种上了葱。虽然室野先前苦思良久之后,曾说出可能是大批人马连夜拆掉屋子运走的推测,不过即使人手够多,真的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好火灾现场吗?
「……这么说来,狮子王有共犯喽?」室野说。
「共犯?」亚露出奇怪的表情望着室野,「没有共犯啊,全是狮子王一个人干的。」
「不可能吧?要是没有数名共犯,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火灾现场理成田地?就算他有那辆耕耘车也办不到呀。」
「而且又需要打照明灯吧。」谷尾说。
「照明灯?」
「是啊,即使那晚有月光,三更半夜动工还是需要灯光照明啊。」
亚这时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情,嘴角邋遢地垂下,说不出是哭是笑还是感到难为情。
「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一切都是狮子王干的好事吧?我看你对于合掌屋消失一事并没有太吃惊哦。」室野说。
「没有的事。」亚用力挥手,「看到屋子不见时,我吓得腿都软了。紧接着我又遇上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我完全慌了手脚呢。」
「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
「是啊,首先是今天早上起床看手表,指针不是停了吗?不是手表坏掉,而是发条全松了。我习惯每天早上为手表上发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上满的手表发条撑不到一天的怪事。」
今天一早室野的手表也停了,还在动的只有谷尾的电子表。
「接着,室野先生起床要离开房间时,一头罩上了蜘蛛网对吧?你挥开蜘蛛网时,鬼蛛掉了下来。我记得前一晚谷尾先生也迎面撞上过蜘蛛网,当场把网挥掉。然而过了短短一晚,蜘蛛竟然已经重新织好了网,就在半夜到早上的这段时间里哦。」
室野不禁倒抽一口气,他逐渐了解亚想说什么了。
「第三件怪事是,我们去土间洗脸时,谷尾先生找出前一晚吃剩的杂烩粥来想吃,锅里的粥却已经馊了。第四件怪事是,我们收拾完行李在门口穿鞋的时候,谷尾先生一套上鞋子,很高兴地说,没想到鞋子这么快就晒干了。」
「鞋子干透了哪里不对吗?」谷尾说。
「发生在今早就不对劲。前晚湿成那样的鞋子,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干得如此彻底。我发现,来到片谷这个地方,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勤奋无比──手表指针努力地跑到发条能量用尽,蜘蛛在短时间内努力织好新的网,细菌奋力让食物腐败,风拼命地吹干湿透了的鞋子。能够解释这种种怪事的解答,只有一个,而我不知怎的竟然一直没发现。现在回想,今天早上我们其实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吧?还记得起床时的状况吗?我们脑袋昏沉,全身酸痛,恶心想吐,甚至没办法立刻起身。」
「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室野说。
「我是在柿子树下看到我掉落的生姜凤仙花种子冒出绿芽时,才知道今早的身子不舒服并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种子一个晚上发芽并不稀奇,有可能是被鞋子踏到,表皮受了伤,发芽得更快,加上连日的雨天也让泥土吸饱了水分,环境非常适合发芽。然而奇妙的是,那些新发的芽呈现的是鲜艳的绿色,若没有晒过阳光,是不可能出现那种翠绿色的,可见那些芽已经在强烈的阳光下曝晒了整整一天。」
「你的意思是,莫非……?」谷尾睁大了眼。窗外的挖掘现场突然起了骚动,但两人的注意力依然在亚身上。
「没错。而证实我这个推测的,不是他人,正是狮子王。还记得临别之际,狮子王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那就请三位路上小心了,幸亏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呢。」谷尾模仿着狮子王的口气说。
「是的,狮子王说『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他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这句话隐含的事实就是──前一天也是晴天。」
「前一天也是晴天……」
「我们打从下了电车,一路上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从没遇到太阳露脸。来到这儿的那天,也是直到夜里,云层才好不容易散去,出现月亮,但狮子王却说出『连着几天』这种话。……换句话说,我们那一觉,睡了整整三十三、四个小时。」
「三十三、四个小时……」谷尾张大了嘴。
「我们醒来时,不是来这儿的隔天早上,而是第三天的早上。也就是说,我们偷看到合掌屋,并非昨晚,而是前晚的事。只要掌握这个关键,今早碰上的一切怪事都能够完美地解释了──因为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没补上发条的手表当然会停,蜘蛛有足够的时间织好新网,吃剩的锅中食物会馊掉并不奇怪,湿掉的鞋经过一个晴天就能晒得干透,凤仙花的芽晒了充足的阳光,所以呈现翠绿色。」
「那晚我们喝的茶被下了安眠药啊。」室野回想起茶的怪味。
「据狮子王说,昨天是他们工厂的出货日,我们却在前天来到了这里。狮子王担心我们要是在出货日当天四处乱晃就麻烦了。一问之下,得知我们在山里迷路了好几天,早就搞不清楚日期。狮子王心想,只要让这三个人睡上一整天,就不会妨碍出货了吧。于是他决定调配出三人份的安眠药。」
「我连自己的体重都告诉狮子王了。不过话说回来,他配药的本领还真是高明呐。」谷尾说。
「这一点也是让狮子王湮灭一切事件痕迹的绝佳条件。我们睡着的半夜里,由于同伙的疏失,合掌屋的地下毒品工厂付之一炬,火灾现场留下两具焦尸。要是被警察发现尸体,私造毒品的事也会曝光。我想狮子王一定是走投无路了。这种状况下,他想起马厩后方的屋子睡了三个陌生人,还好他事先下安眠药让这些人睡死了,狮子王当时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老天眷顾吧。能确定的是,三人隔天也会继续昏睡,于是狮子王便趁着这段时间,将合掌屋的地下工厂痕迹完全抹灭。首先,他当晚便通宵将合掌屋残骸和尸体一并烧成灰,隔天再掘土埋入整地。狮子王靠着壮硕的身体和那辆耕耘车,花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完成了这些工作,就像鬼蛛重新织好了新网般……」
8
窗外,挖掘现场的搜查官忙进忙出,白色担架被搬了过来,依稀听得见现场的警官向上司报告道:「发现两具尸体。一名为二十二、三岁的男子……」
「其实我应该在今早醒来的瞬间就看穿事件全貌的。」亚似乎相当遗憾。
「醒来的瞬间就该知道了?」室野一脸难以置信。
「今早醒来,我摸了摸胡碴,那的确是两天分的长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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