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天台赤城山梁妃塔源流
浙江天台赤城山顶之梁妃塔,历代方志对其建造者及始建年代皆语焉不详;今之学者对此亦有诸多误解。此塔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浙江天台赤城山,实乃天台门户、东南名山。东晋支道林《天台山铭序》:“往天台,当由赤城山为道径(《昭明文选》卷十一“赋己·游览·游天台山赋(并序)”唐李善注引)。”传为南朝宋人孙诜所著《临海记》:“游天台必自赤城始,此山之南门也。”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卷十一“晋始丰赤城山竺昙猷传”:“赤城山,山有孤岩独立,秀出干云。……赤城岩与天台、瀑布、灵溪、四明并相连属。而天台悬崖峻峙,峰岭切天,古老相传云:上有佳精舍,得道者居之。虽有石桥跨涧,而横石断人,且莓苔青滑,自终古以来,无得至者。”南宋陈耆卿《嘉定赤城志》卷二十一“山水门·山·天台”:“赤城山在县北六里,一名烧山,又名消山,石皆霞色,望之如雉堞,因以为名。孙绰《赋》(按:即《游天台山赋》)所谓‘赤城霞起以建标’是也。”皆言其地处天台山之南门要冲,且赤石屏列如城,望之如霞,拔地千仞,势出云表。
赤城山极顶现存方形砖塔一座,号为“梁妃塔”(图1),塔高27.5米,四面七级,每层四面各开一扇拱形假门,门左右开椭圆形小窗;每层下部有浮雕栏杆纹饰,层间有短檐突出,檐下有8坐砖砌仿木斗栱(一斗三升,当依汉代旧制);塔顶为履斗状瓦盖,其上安置橄榄形塔尖。今日所见形制乃1947年重建、1978年重修的结果,实际上该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梁时期。

关于梁妃塔之沿革,《嘉定赤城志》卷二十一“山水门·山·天台”:“(赤城山)绝顶有浮屠七级,梁岳阳王妃所建。”《天台山方外志》卷十三“塔庙考”:“赤城塔:在赤城山巅,七级,高二十丈,梁岳阳王妃建。旧有三所,今惟余一。中藏佛舍利子四十九颗。五代韶国师重修,存二十八颗,余散安东都府内,并应天寺、国清、护国等处。事见般若《新寺砖塔记》。”(又同卷载:“(国清)寺内二砖塔:是韶国师建,分安赤城塔舍利二颗。”“护国寺二塔:韶国师建,各安舍利三颗。”)康熙《台州府志》卷二、民国《台州府志》卷四十四从之。民国《天台县志稿》“叙山·赤城山”:“赤城山,……绝顶有浮图七级,梁岳阳王妃所建,内藏舍利二十八颗。塔旁有飞霞寺故址,四面皆峭壁,攀援而上,登绝顶则四目寥阔,目穷天袤,望溪如带,望田垄如罫(按:棋盘上的方格),望邑治如琵琶形,烟霭云涛,晴岚雨气,随时变换;下憩洞屋,则岩唇滴溜,凉沁心脾,篁竹松杉,交相掩映,道书谓为十大洞天之一,洵异境也。”除沿袭前志梁妃塔记载之外,对其所处赤城绝顶环境的描写可谓细腻生动,用辞为志书所罕见[i]。《天台山方外志》提到的般若《新寺砖塔记》,乃收录于卷二十“文章考·宋”之下的《天台般若新寺砖塔记》(阮元《两浙金石志》卷五亦收之),兹录全文如下:
按《越都图经》并古碑云:梁朝岳阳王者,是昭明太子第三子,即梁萧詧,是第二生梁王是也。于赤城山顶造砖塔三所,中有如来舍利四十九颗。其塔至唐会昌五年(845)乙丑岁七月敕废。至咸通六年(865)乙酉岁,僧宗立并居士倪求、徐师约与众信士同修一所,至八年(867)丁亥岁七月功毕。星霜绵远,其塔砖石隳堕。爰至显德七年(960)庚申载,般若寺沙门德韶重建,才启旧砖石。感雷电风雨惊众,现如来身光,顶佩毫光,光中又现阿育王宝塔,塔中亦放五色祥光,遂获舍利四十九粒,迎归紫凝山。香花品膳,并众僧各然顶臂,种种供养,遂累砖。而僧俗云萃,逾一祀圆就。再安舍利二十八颗,前后可三十余。现瑞光与前无异。留舍利二十一颗,散安东都府内,并应天寺砖塔、吴中武丘寺砖塔、国清寺砖塔、东场中兴寺砖塔各一颗。当寺二塔,尽是德韶特舍衣钵资金新造,各安舍利三颗。上赞皇王帝业,次资军庶乐康云尔。辛酉岁大宋建隆二年(961)十一月十日题记
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入宋的日僧成寻亦于其在华日记《参天台五台山记》一书卷一提及此塔:“见赤城山,山顶有塔,遥以礼拜,智者大师入灭之处,始以拜见,感泪难抑。”不过显然是错将梁妃塔当做山中佛陇智者大师肉身塔遥拜了。梁妃塔历代兴废,可见一斑。
梁宣帝萧詧(519-562),字理孙,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西梁开国皇帝(555-562在位),梁武帝萧衍之孙,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传见《北史》卷九十三“列传第八十一·梁(萧氏)”、《周书》卷四十八“列传第四十·萧詧”。“幼而好学,善属文,尤长佛义,特为梁武帝所嘉赏。梁普通六年(525),封曲江县公,中大通三年(531),进封岳阳郡王。历官宣惠将军,知石头戍事,琅邪、彭城二郡太守,东扬州刺史”(《周书》卷四十八)。
历代方志皆未载明梁妃塔始建于何时,或曰应在中大通年间萧詧任东扬州刺史、领会稽太守之时;今有学者以《嘉定赤城志》卷二十二“山水门四·山·宁海”:“梁王山:在县西二十五里。旧传梁太清末,侯景作乱,陈霸先兵起,有一王子避地于此,史失其名,后人但称梁王,因以名山。或以为梁宣帝詧也(详见梁宣帝庙)。”及同书卷三十一“祠庙门·宁海”:“梁宣帝庙:在县西三十里梁王山上,梁太清末建。旧传王避地于此,故祠之。今按王艺、张嗣良《庙记》(按:即北宋王艺《后梁宣帝祠碑》,见清光绪《宁海县志》),乃指为梁宣帝詧,盖昭明第三子,尝为会稽太守,有德及物,故为立祠,未知孰是。”两处为依据,指其应在梁太清三年(549)萧詧与其兄河东王萧誉合攻镇守江陵的叔父湘东王萧绎兵败后,经天台逃亡入宁海桐柏山、隐居崇福寺时所建;萧詧称帝后,土人便称桐柏山为梁王(皇)山[ii]、崇福寺为梁皇寺[iii]。
事实上,《北史》卷九十三载:梁宣帝攻江陵时,“时攻栅不克,会大雨暴至,平地四尺,众颇离心。军主杜岸、岸弟幼安及其兄子龛,以其属降于江陵。詧夜遁归襄阳,器械辎重多没于湕水。”《周书》卷四十八对于此事记载更为详细:“詧既攻栅不克,退而筑城。又尽锐攻之。会大雨暴至,平地水四尺,詧军中沾渍,众颇离心。其将杜岸、岸弟幼安及其兄子龛,惧詧不振,以其属降于江陵。詧众大骇,其夜遁归襄阳,器械辎重,多没于湕水。初,詧囚张缵于军,至是,先杀缵而后退焉。杜岸之降也,请以五百骑袭襄阳。去城三十里,城中觉之。蔡大宝乃辅察母保林龚氏,登陴闭门拒战。会詧夜至,龚氏不知其败,谓为贼也,至晓见詧,乃纳之。岸等以詧至,遂奔其兄巘于广平。詧遣将尹正、薛晖等攻拔之,获巘、岸等,并其母妻子女,并于襄阳北门杀之。尽诛诸杜宗族亲者,其幼稚疏属下蚕室。又发掘其坟墓,烧其骸骨,灰而扬之。”由此可知,萧詧江陵兵败之后,连夜逃回襄阳固守,使得带五百骑兵前来偷袭的叛将杜岸大为震慑,逃至广平投奔其兄杜巘去了。其后萧詧带兵乘胜追击,攻克广平,捉住杜巘、杜岸,诛其九族(其后不久詧即降,归附西魏),并无一路溃败、亡命天涯之说,自襄阳退避千里之外的会稽宁海,更属荒诞不经。
《北史》卷九十三:“魏恭帝元年(554),周文(即宇文泰)命柱国于谨伐江陵,詧以兵会之。及江陵平,周文命主梁嗣,居江陵东城,资以江陵一州之地。其襄阳所统,尽入于周。詧乃称皇帝于其国,年号大定。追尊其父统为昭明皇帝,庙号高宗;统妃蔡氏为昭德皇后。又尊其所生母龚氏皇太后。立妻王氏为皇后,子岿为皇太子。”据笔者推测,梁妃塔初建,当在此时。前述学者所言,一则萧詧并未经由天台避乱宁海,二则即便真的来宁海隐居,期间所思所想也应当是恢复帝业、东山再起,所募资财亦当花费在这一方面,在此期间出资为王妃建塔,于情于理,皆不可通;而萧詧江陵即位、建立西梁(后梁)之际,局势稍显安定,自己手头也有了一定可供调遣的资源,加上建国之初、册封之际,借此机会为王妃造塔三所,可谓正逢其时。
至于此塔是为哪位“梁王妃”所建,史无明载,不过依笔者看来,似不太可能为萧詧之妻王氏。证据有二:其一,《北史》卷九十三载萧詧“不好声色,尤恶见妇人,虽相去数步,亦云遥闻其臭。经御妇人之衣,更不著,并皆弃之。一幸姬媵,病卧累旬。”《周书》卷四十八亦载。可见其不仅仅是不近女色,甚至对女人有一种生来的厌弃之感;其二,《北史》卷九十三又载:“是岁(大统十五年,549),梁元帝令柳仲礼率众进图襄阳。詧惧,乃遣其妻王氏及世子灊为质以请(宇文泰)救。”时萧詧已归附西魏,为了请求援兵保全自身,甚至不惜将妻子王氏和长子萧灊押做人质,可见他平日与王氏感情甚淡薄,只是把她作为运筹帷幄的一枚棋子而已。至于建国之初册立皇后、太子,追封叔父、兄长等事,可以想见仅仅是遵照前朝旧制、逢场作戏罢了。
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提到与皇后、太子等人同时册封的,除了萧詧父亲萧统(昭明皇帝)之外,还有萧统妃蔡氏(昭德皇后)、萧詧生母龚氏(皇太后)二人,笔者以为历代方志所谓“梁王妃”,当出自此二人之一,至于具体哪一位,尚需发掘新的文献、考古资料加以支撑。昭明太子薨后,“梁武帝舍詧兄弟而立简文,……詧既以其昆弟不得为嗣,常怀不平”(《周书》卷四十八)。萧詧因怨恨祖父萧衍而疏远祖母丁令光,转而怀念早逝的父亲萧统、亲近生母龚氏,当在情理之中;为母建塔以表孝心,抑或为太子妃建塔以示纪念的想法应早已深植心中。笔者推测其出任会稽太守期间,巡天台、临海之时,应当已经相中了赤城山这一区洞天福地[iv],只是之后战乱频仍、局势不稳,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缘建造,终于在归附西魏、称帝江陵之后,得偿所愿。之所以建造佛塔而不是其他建筑,当与萧詧受其父影响,研读佛经、尊崇佛教有关[v],建舍利宝塔,有为先人消灾祈福、助成正果之意[vi]。



至于“梁妃塔”之名,考历代方志及文人游记,皆作“(七级)浮图(屠)”、“赤城塔”、“砖塔”或只言“塔”,直至清末民国之际,“梁妃塔”这一称谓才初现于文献之中。据此推测:赤城山顶之宝塔原本无名,“梁妃塔”之名,或为近代土人所加,强调其渊源而已[vii]。近代以来,梁妃塔的上三级日渐坍毁,下部亦破损严重(图2、图3)。民国三十六年(1947),曾任天台山华顶讲寺住持的兴慈法师(1881-1950)发动上海居士募缘翻造。“文革”期间,由于邑民挖土取砖建房,底层半边塔壁被拆毁,但塔身并未坍塌,整体尚完好。1978年,天台县文物管理委员会组织大修,依原样修葺遂成今日之面貌(图4)。
参考文献:
[1][梁]萧统(撰). [唐]李善(注). 《昭明文选》[M]. 嘉庆十四年刊本
[2][清]洪颐煊(辑). 《临海记》[M]. 嘉庆二十三年刊本
[3][梁]释慧皎. 《高僧传》[M]. 道光二十九年刊本
[4][南宋]陈耆卿. 《嘉定赤城志》[M]. 嘉庆二十三年刊本
[5][明]释传灯. 《天台山方外志》[M]. 光绪二十年刊本
[6][清]张联元. 《台州府志》[M]. 尊经阁藏版
[7][民国]喻长霖. 《台州府志》[M]. 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
[8][民国]褚传诰. 《天台县志稿》[M]. 民国四年油印本
[9][民国]陈甲林. 《天台山游览志》[M]. 中华书局(北京),1937
[10][宋]成寻(著). 白化文,李鼎霞(校). 《参天台五台山记》[M]. 花山文艺出版社(杭州),2008
[11][唐]李延寿. 《北史》[M]. 中华书局(北京),1974
[12][唐]令狐德棻. 《周书》[M]. 中华书局(北京),1974
[13]许尚枢,徐永恩. 《天台山游记选注》[M]. 西安地图出版社(西安),2004
[14]张乐之(辑). 《台山陈迹》[M]. 藤花新馆丛刊(第二种),2012
注释:
[i] 值得一提的是,“赤城山”条下记有:“山之麓有岩极深广,晋义熙(405-418)初,僧昙猷造寺,号中岩。”此处原注曰:“今俗呼为‘下岩’,一号‘紫云洞’,旁有‘立雪处’,系齐息园少坐偈题额。又旁一小洞,祀五百大神,云即齐田横也,每祷有灵应。”又称释藏岩、结集岩为中岩,玉京洞为上岩。民国陈甲林《天台山游览志》第三编“天台山名胜•赤城山”亦载:“晋义熙中,释昙猷始造寺,号‘中岩’,俗称‘下岩’,今名‘紫云洞’。”考《嘉定赤城志》、《天台山方外志》、《重订天台山方外志要》等书,推测清代以前没有“下岩寺”之说,所谓下、中、上岩寺的称谓当为近代土人所加,而“下岩寺”所指紫云洞,即昙猷所建之“中岩寺”,始建年代远早于南梁,民间传说所谓萧统之母丁贵嫔捐建下岩寺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ii] 亦作梁隍山。见《徐霞客游记•游天台山日记》:“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地于菟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
[iii] 今梁皇寺藏有西夏文《慈悲道场忏法》,即《梁皇宝忏》,乃镇寺之宝。然此忏传乃梁武帝为其皇后郗氏消除业障,集沙门所修;《大唐内典录》亦云为天监中敕庄严寺沙门释宝唱等总撰集录,皆与梁宣帝无涉。
[iv] 《天台山方外志》卷五“圣僧考•隐”载:“赤城支提山:《华严经•菩萨住处品》云:‘东南方有处名支提,从昔已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曰天冠,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千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清凉澄观大师谓‘支提’,梵语,此云可供养处,即塔之异称。惟东南方有赤城山,其形如塔,且其巅又有舍利宝塔故也。古称清凉为文殊化身,则指赤城为支提,断可信矣。”
[v] 《北史》卷九十三:“詧笃好文义,所著文集十五卷,内典《华严》、《般若》、《法华》、《金光明义疏》三十六卷,并行于世。”《周书》卷四十八亦载。
[vi] 梁妃塔旁有飞霞寺遗址,民间传为萧詧建塔时一并造就,南梁定光禅师入天台伊始曾居此寺,梁亡寺废,遂辗转至金地岭头结庵清修。见《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寺观门•寺院•天台”。
[vii] 民间尚有水仙姑娘与砍柴郎的传说(又有富户之女曹平姑与贫农张实的传说,情节大同小异),相传梁妃塔便是梁岳阳王妃为纪念二人坚贞爱情而建。然村夫之言,野史而已,不可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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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雅 赞了这篇日记 2025-02-08 03:4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