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猴类

湖南至道州，路有一山，高数百丈，千峰环列，中有濂溪讲堂。山中最多猴，常出扰人。山脚居民数十家，皆漆户也。山产漆树，红芽初茁如香椿，食者多死，官为立石以禁。沿漆林而入，周遭五六里，隔一涧。过涧即入山径，樵路穿云，高可插天。吾乡爱堂居士往游，远望崖侧，有似枯松，其毛遍覆数里，蠕蠕然，近视之，皆猴也，屏息而过。已历其上，俯视众猴，约有六七万，老少雌雄环集，呦呦皆有哭声，亦莫测何故。有顷，忽见二猴自上崖来，向众猴摇手，似禁其勿泣者。已而悉起，有扶老者，有携雏者，皆缘崖左而上。至经香台畔，俯伏屏息，高下几无隙地。　旋有大风簌簌动林木，台后出一兽，绝似猴而小，高可尺许，众猴见之，皆俯伏。此兽跃上濂溪讲座，踞膝而坐，推其身，忽伸长丈许，众在下仰望，不见其顶。久之，见一猴来跪其座旁，自以双手向脑后剥去其皮，若供其食啖者。　爱堂尚欲再觇其异，不料仆人遽怒起，燃大爆竹震之。响一发，众猴咸惊，坠山下死者不可胜计；其兽闻声一跃，直穿屋顶而出，不知所在。按《异物志》：石掬如猴而食猴。或即此欤？ （《续子不语》卷十） 袁枚的记载有好几个有趣的地方。 一、六七万猴子里面居然有一只会主动送死，送死的时候还自己“以双手向脑后剥去其皮，若供其食啖者”。 二、袁枚以为食猴的怪兽就是“石掬”。 但是这些记载实在不够完美，因为猴子送死的过程不够具体；袁枚没解释石掬本身的意思。如果我还是几年前的我，我也没法让袁枚的记载完美起来。如今的情况却不同了。废居数年，我为了打发时间，在古籍里转了几个圈，搜集了足够的资料，再加上在《茶香室丛钞》里看到的内容，完美解决袁枚的记载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 首先我们来看第二个问题。既然袁枚所引《异物志》说“石掬如猴而食猴”，那么石掬本身的意思就和猴大有关系。《涌幢小品》第三十一卷写道：猿，山家谓之鞠侯，皮、陆俱有诗，见《山川志》。看到这里，一般人大概都会认识到：石掬里的掬就是鞠侯，而石就是食，食猿、猴的怪兽就是食掬，又称石掬。同时，大家也会提出新的疑问：石可以看作食，因为二者发音相似，掬和鞠相通也是由于二者发音相似，那猿本身为啥叫“鞠（掬）侯”？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第二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得把问题分细：① “鞠（掬）侯”里的鞠（掬）该这么解释：② “侯”又该如何解释？①其实很好解释。“掬水而饮”就是“猿饮”，所以“鞠（掬）侯”里的掬表示猿的特征，大概也可以用到猴类身上。而要解决②，对于纯粹依靠语料库的人来说，那肯定是珠穆朗玛峰，因为侯这个关键字引不出任何有意义的搜索结果。即便某些人有《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也不会找到答案，因为”侯“的这种用法已经逃过了所有学者的眼睛。

1. 《搜神记》里的樟树精味如狗。《白泽图》称木精为“彭侯”。 吴先主时，陆敬叔为建安太守，使人伐大樟树，下数斧，忽有血出，树断，有物，人面，狗身，从树中出。敬叔曰：「此名『彭侯』。」乃烹食之。其味如狗。白泽图曰：「木之精名『彭侯』，状如黑狗，无尾，可烹食之。」 （《搜神记》第18卷） 2. 《搜神记》里的蒋子文嗜酒好色，死后有蒋侯之称，曾救人之妻，托梦召主簿。 陈郡谢玉，为琅邪内史，在京城，所在虎暴，杀人甚众。有一人，以小船载年少妇，以大刀插著船，挟暮来至逻所，将出语云：「此间顷来甚多草秽，君载细小，作此轻行，大为不易。可止逻宿也。」相问讯既毕，逻将适还去。其妇上岸，便为虎将去；其夫拔刀大唤，欲逐之。先奉事蒋侯，乃唤求助。如此当行十里，忽如有一黑衣为之导，其人随之，当复二十里，见大树，既至一穴，虎子闻行声，谓其母至，皆走出，其人即其所杀之。便拔刀隐树侧，住良久，虎方至，便下妇著地，倒牵入穴。其人以刀当腰斫断之。虎既死，其妇故活。向晓，能语。问之，云：「虎初取，便负著背上，临至而后下之。四体无他，止为草木伤耳。」扶归还船，明夜，梦一人语之曰：「蒋侯使助汝，知否？」至家，杀猪祠焉。 3. 《搜神记》里的寿光侯能劾鬼魅。 寿光侯者，汉章帝时人也。能劾百鬼众魅，令自缚见形。其乡人有妇为魅所病，侯为劾之，得大蛇数丈，死于门外，妇因以安。又有大树，树有精，人止其下者死，鸟过之亦坠。侯劾之，树盛夏枯落，有大蛇，长七八丈，悬死树间。章帝闻之，徵问。对曰：「有之。」帝曰：「殿下有怪，夜半后，常有数人，绛衣，披发，持火相随。岂能劾之？」侯曰：「此小怪，易消耳。」帝伪使三人为之。侯乃设法，三人登时仆地，无气。帝惊曰：「非魅也，朕相试耳。」即使解之。 4. 《异苑》里的赵侯有异术。 晋南阳赵侯少好诸异术，姿形悴陋，长不满数尺，以盆盛水，闭目吹气，作禁鱼龙立见。侯有白米，为鼠所盗，乃披持刀，画地作狱，四面开门，向东长啸，群鼠俱到，咒之曰：「凡非啖者过去，盗者令止。」止者十馀，剖腹看脏，有米在焉。会徒跣须履，因仰头微吟，双履自至。人有笑其形容者，便佯说以酒杯向口，即掩鼻不脱，乃稽颡谢过，著地不举。永康有骑石山，山上有石人骑石马，侯以印指之，人马一时落首。今犹在山下。 5. 《异苑》里的灵（鬼）侯可能是老鼠所化，能占吉凶。 南平国蛮兵在姑孰，便有鬼附之，声呦呦细长，或在檐宇之际，或在庭树上。每占吉凶，辄先索琵琶，随弹而言事，事有验。时却倚为长史，问当迁官，云：「不久持节也。」寻为南蛮校尉。子为国郎中，亲领此土，荆州俗谚或云是老鼠所作，名曰灵侯。 6. 《列异传》里的栾侯形似鸠，能食蝗虫。（《酉阳杂俎》里的蝗虫为大小白鸟所食，却没得到“侯”的称号，不公平。） 汉中有鬼神栾侯，常在承尘上喜食鲊菜，能知吉凶。甘露中，大蝗起：所经处禾稼辄尽。太守遣使告栾侯，祀以鲊菜。侯谓吏曰：“蝗虫小事，辄当除之。” 言讫，翕然飞出。吏仿彿其状类鸠，声如水鸟。吏还，具白太守？果有众鸟亿万，来食蝗虫，须臾皆尽。 7. 《广异记》里的巨猿叫巴西侯，白顶虎叫白额侯，巨鹿叫巨鹿侯 时夜将半，众尽醉而皆卧于榻，鋋亦假寐焉。天将晓，忽悸而寤，见己身卧于大石龛中，其中设绣帷，旁列珠玑犀象，有一巨猿状如人，醉卧于地，盖所谓巴西侯也﹔又见巨熊卧于前者，盖所谓六雄将军也﹔又一虎顶白，亦卧于前，所谓白额侯也﹔又一狼，所谓沧浪君也﹔又有文豹，所谓五豹将军也﹔又一巨鹿，一狐，皆卧于前，盖所谓巨鹿侯、玄丘校尉也，而皆冥然若醉状。又一龟，形甚异，死于龛前，乃向所杀洞玄先生也 。 8. 《清异录》里的宝剑本来会获封为“坚利侯”。 安禄山得飞刚宝剑，欲奏上，乞封剑为「坚利侯」。僚属以无此例，力止之。 9. 明代《宾退录》里柿子树获封“凌霜侯”。 太祖微时，至一村，人烟寥落，而行粮已絶。正徘徊间，见缺垣有柿树，红熟异常，因取食之。后拔采石，取太平，道经此村，而柿树犹在，随下马，解赤袍以被之，曰：‘封尔为凌霜侯。’” 10. 《涌幢小品》第十五卷记录了“盘固侯”。 朱勔进太湖石，舁者千人，徽宗封曰盘固侯。 11. 《坚瓠乙集》第一卷的螃蟹叫“内黄侯”。 12. 也有人告诉我，茶叫不夜侯，笔叫管城侯，砚叫即墨侯，北海团城油松叫遮荫侯。

由以上证据可知，侯可以表示“异物与异人的尊称” ，恰好是鞠（掬）侯的侯的用法。因此，石掬的得名缘由已经十分清楚了：石是食；掬指猿、猴类掬水而饮；掬就是鞠侯里的鞠；候是从古至今的一种特殊用法，表示异人异物的尊称。 那“石掬欲食猴，猴子送死的具体过程”如何呢？古籍里似乎没有相关描述。《涌幢小品》第三十一卷记录的只是狨食猿猱，过程也不够具体。 狨似猿猱而长尾，尾色红，去来林间如飞，能食猿猱。猿猱每出采山核，狨至，莫不俯首帖服，狨择其肥者啖之。 但是，“狨择其肥者啖之”，它是如何选择的呢？如果我们能发现这个选择过程，那么”猴类送死“的具体过程大概也会很清楚。这个关键点恰好是俞樾的关注点。

岭南有狨，似猿猴而大，毛深厚而金色，以猿、猴为粮。狨每次一啸，猴子们就成群结队地跪在它面前。它就会逐个按那些猴子，从头到尻都会按一遍，看看哪个瘦，哪个肥，选定了，就在那只肥猴子头上放一块石头作标记。那个狨选之猴也不敢动，只是跪在狨面前，等其他猴子都散去了，才随着狨走到水边，主动入水洗澡，然后主动把周身的毛拔干净，接着躺在地上，任凭狨享用。（《茶香室续钞》第二十四卷引吴震方的《岭南杂集》）

有了俞樾的引述以及我的翻译，猴类的可怜之处就很明显了：它们不但命丧狨口，而且为狨省去了打理食物的麻烦。另外，根据《本草纲目》兽部第五十一卷：似猿而金尾者，狨也；似猿而大，能食猿、猴者，独也。李时珍眼里的狨居然不食猿、猴，以猿、猴为粮的动物变成了独。这两则异闻又涉及那些具体的故事呢？聊记于此，以俟博闻君子教我。 疯和尚 南充 202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