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君与四月
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 T. S. Eliot
6:08 am. 清晨窗外的鸟鸣声经历了一冬复又重现。破晓之前的天光,蓝色正在褪去。我披上外套,出门去散步。
一进入四月,春天仿佛就来了。草坪上只有背光处还有星星点点几处积雪,走道两侧的树虽然还是光秃秃,但近看似有新芽萌出。早晨的空气带着一点点水汽,一点点寒,仿佛一颗薄荷糖。我半出神地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向公园走去。这一带时常有鹿出没,有时候它们在湖边悠哉悠哉饮水,有人经过也完全不害怕,只是对视两眼,再缓缓走开。快到公园入口处,小径上已经有不少早起遛狗和晨跑的人。公园中间有个人工湖,冬季是天然的冰场。此刻湖面早已不再开放,水面的冰尚未完全融化,岸上“冰场已关闭”的指示牌已立在那里有些时日了。
我買咗兩本「幾米」嘅漫畫
另一本 將來送俾你呀
耳机里的歌正好放到《这么近,那么远》,一首藏着很多references的歌。后来的日子里再听到它,有时会让我想起F君。
F君是我的高中同学。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期,我和F君还有另几个同学夜游秦淮河。租了一支小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湖面上几个人争论着《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到底是俞平伯的好,还是朱自清的好。我和F君都是俞平伯派,觉得「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这些句子简直美极,朱自清所做太一板一眼,不及俞平伯意境高。
F君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一个高中岁月留下的屈指可数的能聊得来的好友。高中时我仿佛忙里偷闲入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喜欢过不多不少几个歌手、作家、电影和书籍,而他是为数不多的对我的安利“照单全收”的友人,甚至许久之后还时常发挥十足的考据热情,找出一些我也未曾见过的物料。
其实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也不会明白,在高中并不长的日子里,我也曾影响过身边的人,让原本自己独自一人的所读所听、所想所爱,竟因为不经意间的提及,却被另一人认真对待,变成每年四月固定的纪念日,变成彼此间会心一笑的关键词。
夏天之后我去了南方,F君的学校离家不远,以至于有一次我拿我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你多久回家一趟?”来问他,他倒是一愣,说,想回就回啊?
阳伞、单车、图书馆、莲雾和芒果树、粤语与普通话交织的对白、某处埋下的时间胶囊、高数课本、T型尺....都在雨季被湿漉漉的空气所包围。
南方的梅雨季节时常让我想起马贡多那场下了四年多的雨。落地镜上积满了水汽竟什么也看不见,偶尔的晴天完全无法将这氤氲的雾气驱散。一切湿答答,我希望自己是马贡多雨季里那条鱼,可以即刻破窗游出,离开呢度。
我盯着窗外那棵木菠萝树出神的时候,手机提示音响了,我记起和朋友约好晚饭后去图书馆自习。把笔记本丢进书包,点开手机,一条来自F君的信息:
“直到得了和Leslie一样的病,我才知道有多么痛苦。”
脑中仿佛有个钵,被人敲了一下,咣得一声,把我愣在原地。
毕业后我和F君联系不多,以至于他的信息突兀好似自言自语。我记得自己站在那震惊和困惑了好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回复他,“你没在开玩笑吧?”。他发来一张照片,是桌面上他的药盒,盐酸曲舍林。
大约聪明的人多少都有点骄傲吧,F君也如此,喜欢阅读,理科很好,文采也丝毫不输。幽默爱开玩笑,偶尔有些毒舌。对此他向来自知,有时候也毫不客气地拿自己开涮。但他却从未对我毒舌,而我也一直视他为一个随时可以倾诉的友人。F君的外向甚至让我觉得,我们俩之中,怎么看也是我比较像会被黑狗缠上的那一个。后来我才明白,内向或外向,寡言或开朗,这些都不是判断标准。F君说中学时候就有症状,只是后来才确诊。我脑中努力回忆种种片段,却仍旧无法找到任何一丝线索。只是此后每当看到相关信息,我总会格外留意,一方面是为了更加了解F君,另一方面,也时常有种诡谲感,总觉得自己迟早有天会用上。久而久之,竟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疫情来临之前最后一次回国,我见的唯一的同学便是F君,也是他向我告知病情后第一次见面。距离跟时间有时也未见得那样可怕,午饭的时候我们仍旧谈天说地,说以前的同学,说学校里的趣闻轶事,相互抱怨。
饭后去商场喝咖啡,顶层是一个小展览厅,里面正在展出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现代艺术作品。我尝试问出心中一些疑问。
“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一个周末,我躺在床上感觉动不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没吃,就这一壶水,在床上躺了一个周末。那时候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听着很严重啊!那...你有没有过伤害自己的念头?”
“有的。”
“那怎么办呢?”
“吃药。真的,对我来说,药不能停。还有就是,去见咨询师。”
“没有其他方法?比如,尝试冥想?”
“没有咨询师指导的冥想会很危险。放空状态下很容易有强迫性思维侵入,引发更严重的焦虑和抑郁。”
“那你的咨询师靠谱吗?”
“现在这个还不错,已经在他这里看了好多年了。档案都有这么厚了(拿手比划)。因为要看医生所以大学之后就打算一直在这里了,以后工作也会留在这里。”
“那可真是...a lot of effort.”
“是啊。不过,要让我像你一样一个人去国外,我做不到的。”
“一开始也很难。当年我可是一路哭到赤鱲角。再后来各种曲折也仿佛死里逃生过呢。”
“也是...可真不容易。”
所爱的艺人,喜欢的歌手,爱读的作者都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些关键词也终于成为记忆的符号,从此停止更新了。我们却年复一年纪念着一个离开的灵魂,因为这离开的灵魂里有我们自己的回忆。
Departure, 23, 33, 43, 53. 飞机掠过你的城市,留下一道弧线,像阳光下渐渐拉长的影子。离开只需一秒,回来却要许多年。
十周年的时候,我终于触到那颗没有留下手印的星星。又是一年四月,我听到一首歌,从此也不再纠结为何了。黑狗不会将你困住,冰雪就要消融,我们都在变成更好的人,自洽的人。
It takes a lot to live, to ask for help
To be yourself, to know and love what you live with
It takes a lot to breathe, to touch, to feel
The slow reveal of what another body needs
愿,
友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