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了、心里的花

大学一年级的那年,我带着满怀的负气去了姐姐的婆家度暑假。
那是在一片山中,暑气蒸腾得山间的树都起了一层雾气般的气浪,四处都很热。这里的山形和故乡的差异很大,是光秃秃的小山包,山上孤零零地长了几棵树,看上去可怜得很。房子就坐落在山窝里,灰扑扑的一片,我所在的房子是朝北的一个院子,正好背去了暑热,屋后还有一口水井,汩汩的凉气不断飘来,一院清凉。
我整日就躺在沙发上发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学业并不是很如意,暗暗的感情也渺不可寻,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怅然而又自弃的状态中。带来的几本书,也是闲闲地看了一会儿,又很烦躁地抛掷在一边了。姐姐、姐夫并没有多少时间陪我,他们忙得很,小小的外甥也吵闹得很,总是在你身边窜来窜去,吵闹得不行。
若不是隔几日姐姐家婆婆要过寿做酒,我不得不代表父母参加,我早就走了,这里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可就是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来了。
先是听到远远的有人声,在相互打招呼,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些人声笑声就飘然而至,一个个人就挤进门里来了。我抬头一看,是形形色色的人影,看不太真切,等他们走进来坐定,我才发现是一家子,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这个母亲是姐夫的大姐,我也跟着喊大姐,而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个在读高中,一个在读初中。
我窘迫起来,浑身不自在,大姐和我絮话了几句,就让她的两个女儿喊我,小女儿问她母亲喊我什么,大姐说,当然喊大叔呀。小女儿斜着头看着我说,可是他那么小,喊哥哥还差不多。大姐笑着顺势轻拍了一下小女儿的头说:“别废话,让你喊什么就喊什么。”至此,两个女儿都低着声音喊了我一声大叔。
我似有似无地回应了一句,便想走出屋子去水井边,好让自己清凉一下,小女儿却是个自来熟,缠着我问东问西,我倒是没回答几句,她就被她母亲吼回去了。但她饶不死心地跟着我,用她清脆的声音,一口一个大叔的喊着,让我的心像是催过了一阵凉风,稍微不那么烦躁了。我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起来掬水洗脸,水冰凉澄澈,沁人心脾。小女儿站在水井边,看着我洗脸,桶里的水波把她的影子荡皱了。
“大叔,你来几天了?”小女儿问我。
“好几天了吧。”我的确没去细算,便随口答道。
“我的姐姐叫叶甜,我叫叶紫。”她突兀地说道,但这时我才清楚地听到她的名字,之前听得模模糊糊,不知道是哪个字。
叶紫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会蹙成一弯月牙形,两侧的脸还有小小的梨涡,像是一泓清澈的溪流。
“你读初一,十三岁有了吧?”
“才十二呢,我读书早。”我后来才听说叶紫是他们学校的学霸,常年占据年级第一名,去市里面参加竞赛,也获得过名次。
我这种性格的人,实在是和人处不来,也说不上话,除非是另外的人有一颗火热的心,且肯扑在我身上,那样才能稍微将我那别扭的心融化,让我能稍微像一个正常的人那般和旁人交流。
叶紫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有出乎寻常的兴趣,对我的任何事都很好奇,我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念的课本是哪些?遇到了哪些人?喜欢吃什么?去过哪些地方……都一一地问我。弄得在旁边的叶甜也骂她,说她话多。她被说后,只能暂停那么一会儿,不久一定会旧态复萌,继续对我问东问西。我却并不觉得烦恼,对她的提问显得很有耐心,这让我也觉得诧异。
姐姐洗来水果给我们吃,吃着吃着,叶紫就给我说:“大叔,你知道我不能吃芒果么?”她总是这样突兀地说话,我早已习惯了。
“不知道呢。”
“我给你讲,有一次我吃芒果,差点过敏死了呢,全身都肿起来了。”
“那你以后就不要吃了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芒果,老是忍不住。”叶紫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听姐姐说,叶紫那次芒果过敏的确很危险。
那时候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姐姐洗来的樱桃被我们吃得一干二净,叶紫便自告奋勇地带我们去地里摘樱桃。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带着我们一行人绕着田间小路七拐八拐地走着。小径两旁的草茂盛而疲倦,懒懒地垂着头,我抽了一根草含在嘴里,跟在一群小孩子的后面走着,某一时刻,我的年纪恍然也小了很多,和他们一群孩子在一起也不觉得突兀。风呼呼地吹在耳迹,远处的山峦在燥热的空气中浮动,我的心逐渐敞开。
叶紫靠在土坡上,我走过后,她跟在了我身后,清脆犹如银铃似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大叔,你是我们中最大的那个人呢。”叶紫心直口快地说。
我笑了笑没回答,抬头望了望前面,果然在山脚下的田亩旁边,有一排樱桃树,绿色的叶子与红色的果子相得益彰,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我加快了脚步,叶紫也追着我的脚步跟上来,不一会儿她就又跑到最前面去了。
樱桃树很脆性,承重不了多少,所以我只能站在树下垫着脚尖摘,叶紫她们则爬在树上去了。摘樱桃一般都是早上,中午的樱桃已是不堪摘了,大家手里摘了一把,便都坐在樱桃树下乘凉,小孩子绕着树玩游戏,我则靠着樱桃树,半睡半清醒地坐着。
叶紫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老是不开心呢?”
被叶紫这么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看了你好久,都没有笑过。”
“啊,是吗?”这的确是我不曾注意到的。
“你要开心点呀。”叶紫由衷地说道,从她的眼睛里,我知道她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她是真希望我能快乐起来呢。
在我面前,叶紫有种超越自己年纪的成熟,这或许是和她的早慧有关,她小小年纪,似乎就很能洞察一些事情了,而且,她似乎很能照顾我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十八九岁的我,总是一副自艾自怜的样子,内心空洞,无可救药。
但在叶紫面前,似乎幽暗的自己,终于裂开一条缝隙,允许一丝风一丝阳光倾泻进来。
我整日无所事事,又无玩伴,只能跟着这群小孩四处奔跑。翌日午后,我们又一起去隔壁村的小学游玩,这是外甥就读的学校,和姐姐家隔了一座山,我们先走过宽阔的马路,再行过一条山道,远处的屋宇密密麻麻地铺在山脚下,田亩里的稻子绿油油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而清新的味道。
为了不和这群孩子打成一片,我故意落在他们后面很远的地方,踽踽独行。却不想,叶紫又在半路等着我了,她见到我来,质问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我没有回答。
她解释说:“你都找不到路,你还走这么慢?”
于是自顾自地在我前面带路了。她边走边给我说她在学校的事情以及她和叶甜的事情,不管我是否回应她,她都一股脑地说下去。我忽然想起姐姐说叶紫话特别多的事情来,不禁觉得很好笑。
我捡了一根棍子,边走边横扫冒出了头的草尖儿,叶紫一会儿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挨得很近,另外的孩子早就走得不见人影了,似乎整个山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叶紫少有的不讲话了,低着头默默走着。
直到要走到学校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大叔,你说我长大了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问题我仔细想了一下才说:“那时候我估计都老了。”
叶紫突然神色黯然起来,对我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面对突然怀着怅惘心事的叶紫,我实在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毕竟那时候我都无法安慰我自己。
我们绕着学校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破败的乡村小学,映照着斜斜的日光,显得颓唐而美丽。
我想起我就读的小学也和这里差不多,所以多了一些眷恋,在每间教室溜达着。然后走到二楼的一间教室时,发现只有叶紫一个人在黑板上写字,她抄了几首古诗后,就在角落里写下了我的名字,看到我的名字,让我大为诧异,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叶紫,何以是这样的早慧?但我只得悄无声息走过去,下楼在操场等着他们。
斜日晒得我有些眩晕,我坐在旗台上,看到他们在奔跑玩耍,不一会儿,也看到叶紫从教室飞奔出来,加入了那群孩子中,玩得不亦乐乎,我才恍然明白,她到底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呢。于是这才心安理得地度过了这一日美妙的黄昏。
自从叶紫她们来了后,在姐姐家的日子就感觉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做酒的那天,吃饭时,叶紫随时随地拉着我,让我跟着她,似乎她一不留神,我就会走丢似的。最后她把我安置在一个座位上,又忙前忙后地给我找碗筷,盛饭。
姐姐家的酒席和我故乡不太一样,她们要复杂得多,先是上水果点心,吃了后,再上凉菜,再吃了后,才上热菜。每个环节到来时,叶紫都忙着给我分水果,分点心,然后又给我夹菜,全然把我当成小孩子照顾了。但不知为何,我竟然很坦然地接受了,并不觉得难堪或者尴尬,她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接受了。
然后我的心被一种柔情充溢填满,终于有人肯在乎我的情绪了,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都可以给我一种安慰,让我知道,我总不至于彻底地孤单。
叶紫对我的照拂,即让我感到了这种温情。直到很多年后,这种温情都跟随着我,每次想起来,脑海里都会迅速浮现出叶紫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酒席结束,也就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叶紫把她母亲的电话给了我,让我一定要打电话给她,我承诺她,她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一定会打给她。
临走的前一晚,我本想正式和叶紫道别的,但想了一下,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这样未免太过于正式了,于是作罢。走的时候天还朦胧亮,叶紫睡过去了,没能来送我,我回望了一下,心里颇为失落。但后来听姐姐说,叶紫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发现我走了后,追着跑到了大马路上,然后回来哭了一场。
后来我去上海上学乘坐火车时,在火车站,我拨通了叶紫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大姐接的,说了几句后,大姐就把电话给了叶紫,在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叶紫清脆的声音,她喊着我大叔。我对她说生日快乐,并让她好好学习。她说她以后有手机了,就会打电话给我,但我终究没接到她的电话。
事过很多年,我再也没见到过叶紫,偶然有她的消息,也是云烟过眼,终究飘忽无迹。后来我毕业两三年后,我开车送姐姐自故乡回去,在傍晚时分,到了那片山中,那时姐夫家一个祖辈过世,姐夫一家人都去丧家帮忙了,我送了姐姐后,为了赶回家,都没进门,便又匆匆离去了。
开出去很远后,突然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我一接听,是一片沉默,我正在不知道是谁的时候,电话里的声音就低低地喊了我一声大叔,刹那之间,我就知道是谁了。
“是叶紫吗?”我问。
“你为什么不等我呢?”叶紫的声音,早已不是我第一次见她时那般如铃铛般清脆了,她必然已经长大,她的声音里有些许幽怨。
我浑然不知叶紫也来奔丧了,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会等她的。
我说:“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很久很久没见了,我都快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沉默了许久后,电话就挂断了,后来听姐姐说,叶紫听说我来了后,赶紧就往家跑,但追到马路上时,我还是走了,如同多年前一样。
叶紫又哭了许久。
此后我们就再也没了联系。
直到前段时间,我才辗转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她的最新消息,她已经读完研,在南京上班了。姐姐她们开我玩笑说:“叶紫现在还经常问起你呢。”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问起她呢,只是我更善于隐藏罢了。
就如同,我的心里的花落尽了,但我只会轻轻掩埋,而不会去怪吹落它们的风。
2022.3.9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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