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南中国观鸟记

「观鸟和科学是这个世界上探索自我的两种方式，是通过感知我们周围自然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找到自我表达方式和意义的平行路径。」

——《美的进化》，理查德·普鲁姆

林雕 lín diāo

临时起意决定春节后自驾去海南观鸟，于是退了高铁票，凌晨一点从飘起大雪的上海开车回福建。这是长达 7000 公里的观鸟之旅的起点。

进入福建境内，公路两侧多是丘陵和林地。车窗外，一只林雕在树木顶端优雅地滑翔。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那只林雕（也许不是同一只）不知从何处冲向山谷，盘旋了一会儿，又再次隐没林中。

快到家的时候提前下了高速，在不知名的河边停下来，记录了七种在上海没见过的鸟，幸运的一天。

紫背苇鳽 zǐ bèi wěi jiān

老家门前有一条河一片田野，就是很普通的南方随处可见那种河流田野。过年回家这几天，我在附近记录了 31 种鸟类。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很难想象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它们。

一旦将目光投向鸟类，就再也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不再是模糊而整一性的「鸟类」，而是成为了白鹭、红尾水鸲、金翅雀这样具体的、细微而美好的个体。鸟从每个我曾无数次到访过的地方冒出来，在屋顶鸣唱，从一个枝头飞往另一个。我得以用完全新鲜的角度观察这些已经熟视无睹的所在，也对即将前往的地方都有了新期待。

在福建看到了我的第一百种鸟：紫背苇鳽。

丝光椋鸟 sī guāng liáng niǎo

我妈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满脸欣喜：快看我们家外面的电线，上面全是小鸟！我悄悄摸到窗前，认出了她所说的「小鸟」，它们是：丝光椋鸟，领雀嘴鹎和赤红山椒鸟。

珠颈斑鸠 zhū jǐng bān jiū

今天在田间观鸟，解救了一只被捕鸟网缠住的珠颈斑鸠。它待在我的手上，我第一次感触鸟的体温，感受到它的挣扎、无措以及重获自由的欢快。

得益于生境的改善和国家对鸟类的保护，鸟类的生存状态比过去好了不少，但每年仍然有相当数量的鸟类因为渔网、高楼撞击等丧失生命。

在粤北浓雾弥漫的森林里行驶了很久，停在某个交叉路口查询路线，突然看见一道黑影幽灵般穿出迷雾，我手忙脚乱举起相机。

从取景器看去，它巨大的翅膀从容而有力地扇动着，翼下的雾气仿佛卷起涡流。看到瞳孔反射的微光，我心中一惊，以为它要向我俯冲过来，结果黑鸢张开双翼，悄无声息地滑翔进了另一片迷雾。

红嘴蓝鹊 hóng zuǐ lán què

在荒废的森林公园里徒步了一下午，只遇见两只狗。我喂了它们几块香肠，成了朋友。鸟儿很少。坐拥如此巨大的森林，根本没必要去有人打扰的道路上觅食吧。回程的时候，一只红嘴蓝鹊从眼前滑翔而过。我爸说他散步的时候经常看见这种鸟，他管它叫长尾燕。

环颈鸻 huán jǐng héng

从徐闻港渡过琼州海峡只需一小时航程，但上下船花了四小时。因为途经的广州出现了疫情，下船时我被分配到「甄别组」进行检查。工作人员翻阅了我所有导航记录，查出我到过阳性病例所在区，于是要求进行 48 小时内第二次核酸检测。一夜无眠，六小时后阴性结果出来才被放行。

次日天晴，来到新盈湿地。因为误入未建成的田间小路，车被困在泥地里进退维谷，随时有跌落水塘的危险。

等待救援的时间里，我绕着水塘，发现了蒙古沙鸻和青脚鹬。看着远方的车，我觉得旅行可能要在这里结束了。心中没有太多懊恼，观鸟早已教会我平静面对现实，接受遗憾。

救援师傅看了现场路况，也不敢把车开进去，一直在用海南话说「胆大包天，你真的是胆大包天」。我们俩站在水塘边默默抽烟，环颈鸻飞过久违的蓝天，钻进红树林。

师傅说，我试试把你的车倒出来，要是翻进水里，只能找吊车来。我说好。他丢掉烟头，我找来村民一起推车。幸运之神站在我这边，车终于开出来了。

「下次不要开到这种路来，你真的是胆大包天」，收完钱，师傅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地

在尖峰岭看到远方农田夜晚亮起大片灯光，后来开高速也发现数万盏璀璨的灯柱布满了起伏的山丘，不禁感慨海南人民对大地艺术的热爱。

回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这是在给火龙果补充模拟阳光，促进光合作用以便增产。

雨林

接近日落时一个人走进暗无天日的热带雨林，雾气弥漫，雨滴打在树叶上却不落地，森林中不时传来奇怪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紧。什么鸟也看不见，只有黑眉拟啄木鸟像小狗般的鸣叫从雨林深处传来。

海浪

海南一直在下雨，我在三亚也穿上了薄羽绒。往蜈支洲岛去的码头上摆满了鲜花，悼念那个被父母抛弃又被人诅咒的男孩。灰色海水冲上防波堤，浪花破碎开来。

我觉得海南之旅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驾车直奔海口，登船返回大陆，在码头买了串小米蕉，又继续往北海去。

凤头蜂鹰 fèng tóu fēng yīng

每年秋天，都有上万只猛禽过境北海冠头岭，在山岭间盘旋休息，再借助上升气流南下前往越冬地。

应该是季节不对，整个上午我在寒风瑟瑟发抖，只看见几只红耳鹎。今天大概是毫无收获了，正准备收拾东西下山，一只凤头蜂鹰掠过头顶。

豆雁 dòu yàn

洞庭湖畔，一个女生架起长筒望远镜望向远方湖面。我走过去搭讪，她说她在观察鸭子，研究湿地环境变迁对物种的影响。一百，两百，三百……她低头看着望远镜喃喃自语，停下来的时候说，数好了，三万只。透过她的镜头，我第一次看到了小白额雁和豆雁。

晚上去了女生推荐的海军烧烤，岳阳烧烤果然一绝，搭讪真好。

第二天离开湖南前的早餐是一碗粉。一个人旅行的最佳食物是粉：万宁后安粉、海南腌粉、柳州螺蛳粉、湖南米粉……

白鹤 bái hè

二月的鄱阳湖游人寥寥，鸟儿意兴阑珊。每年有三千余只白鹤从俄罗斯北极地区飞跃五千公里到达鄱阳湖越冬，占全球白鹤总群数量的 98%。我只看到了三只，像没赶上末班车的乘客。

好在站台上还有街头艺人在演奏：白胸翡翠停在电线上，斑鱼狗振翅悬停空中，随时准备向水面发起冲刺。

白鹇 bái xián

开车在山间，一只像雉鸡的鸟站在前方路旁，再往前开，身影已经消失在草丛中。这是观鸟常有的事，毫无预期的遇见和没有告别的离开。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次有点不同，于是把车停在路边，慢慢往回走。空气里只有风和黑脸噪鹛的叫声，我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森林里有枝叶响动，我看向声音的来处，白色的羽毛透过树荫展现在眼前。原来那不是雉鸡，是在南方三个星期都未曾得见的白鹇。

观鸟的时候我并不刻意寻找什么，只是四处漫步或是原地等待，等待鸟类接纳我，或是忽视我。它们会像这样不经意地出现，在某个时刻将鸟和人的世界重叠交织在一起。

那时我觉得旅行可以结束了。对于观鸟数字的执念会逐渐消磨趣味，而只通过静态的图片欣赏鸟类，却放弃在自然中和鸟类连接，体会它们飞行和鸣叫，羽毛在阳光下微妙变幻的颜色，是现代意义的买椟还珠。

红胁蓝尾鸲 hóng xié lán wěi qú

回到上海，凶险疫情卷土重来，俄罗斯攻打乌克兰。我照旧去公园散步，过了一个冬天，熟悉的那只红胁蓝尾鸲还在它喜欢的枝头鸣唱。

我想，世界应该不会太坏。

还聊了一期关于观鸟的播客，可以在这里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