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有条光复路

和沈阳的五爱市场、哈尔滨的南极街、武汉的汉正街、北京的动物园、广州的沙河一样，光复路是长春的批发市场。因此，若是在那碰上了论斤卖的橡皮筋，见着了整板的塑料袋，乃至遇上了成麻袋的烧烤料、成箱的烤冷面、手抓饼和毛蛋，自然不必惊奇。

光复路是各类小商品的集散地，辐射东三省。小到纽扣图钉，大到插排暖瓶，日杂如笤帚屉布，零食如奶片辣条，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除此之外，商品的内容随着自然的节奏规律变化，春秋的口罩手套，端午的彩绳风铃，冬天的暖宝水袋，春节的门神挂贴……一年四季蹲守观察，定能发现这里有对时令最精准的预报。

光复路一带是长春最繁忙、地形最复杂的路段之一。常有身着副食店蓝大褂的人推着小板车大步流星往来送货，满嘴嘟囔掺着吆喝，稍不留神就挡了人家的脚，碍了人家的道；沿路两旁的占道经营也在自南往北的大漫坡上裹乱，时有微型面的“松花江”倒车误入纸箱深处，总落得进退两难的尴尬窘境。我第一次经过光复路，是在去伪满皇宫的路上。彼时秋雨萧瑟，哗啦啦的雨水砸在未硬化的路面上，车轱辘一碾，黑泥愣是和成了泥团。在一寸多深往来纵横的车辙印中起伏颠簸，我的心情也像车轮下崎岖的土路般泥泞不堪。

光复路，像一个聒噪的悍妇，从没消停的时候。喇叭震天响，讲价赛吵架。在这儿，如果你的英文名是Emma，估计是要时时转身回头了。可我偏爱这嘈杂喧嚷，爱这最质朴真实的市声。

“不老林”、“大虾酥”，花花绿绿的糖块挤在一个个塑料筐里，摆在木板上闪着亮光；山榛子、大松籽，铲子一铲，各类炒货发出一阵窸窣的清响；热油锅里，自下而上从里向外地翻着白而金黄的油花，明明刚才的目光还停留在小贩攥着丸子馅的左手上，一挤一拨间，丸子就已经在热油中沉浮了；锃亮的面案上，铺展着一张张泛着油花的大油饼。从塑料桶里掏出预先炒好的青椒土豆丝，抹一层大酱，点几滴红油，一个小臂粗的卷饼一会儿就做得了……

最妙的是夏天，街边的小摊各自支起桌椅板凳，将新煮的冷面放在透明的玻璃碗里盛着，两片红红的西红柿、一撮碧绿的黄瓜丝，冰块镇着的冷面汤一拔，酸甜生津；春天却总是来得很迟，望着糖葫芦上滴滴答答流淌下的糖浆，我总是盼着春天赶紧来。可真等到春风吹起，唰啦啦的大风扯着白色的塑料袋满地兜圈儿，呼簌簌的气流砰的一声关紧了门，心中又不免后悔起来；秋天呢，秋天要早些去。东大桥的早市刚刚散去，就在这开始“返场表演”。秋来瓜果香，一车一样色彩，整条路上都是丰收的热望。初冬更好，站在街边，一块酥饼续两碗豆腐串的鸡汤，三言两语的攀谈总能彼此暖心房。啃着十块钱三斤的苹果，急剧的低温让它越发沙口的甜，鼻梁和攥着苹果的指尖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失去知觉，那种清醒的记忆，我现在还记得。隆冬一到，便很少出门了。路边的水果店各自搭起塑料暖棚，生炉子保暖。安逸最是消磨意志惹人堕落。昔日饱满多汁的水果，便慢慢在温暖的环境中变黄色衰，逐渐长满悲戚的皱纹。一块块掺满了红豆的黏糕被切成规整的长方形，和黄、白两色的黏豆包，一条条笔直的带鱼，一并速冻在户外。我还爱空心的灶糖，鹅黄色的外表上沾满芝麻，冷空气让它越发酥脆，在冬日里格外甜蜜可爱。因此我也不免常常对灶王爷心生嫉妒，巧嘴我也想有一张，只是这灶糖不得饕餮。

路边的商店总是在一侧门上贴上“此门已坏”的纸条，有时常误写做“以”坏，以此显示门毅然决然要坏的决心。其实所谓“坏”者，乃不愿意“开”也。想想也是，单开一侧房门，确实有助于保暖。

记得有一次下雪的清晨，我站在伪满皇宫的门口朝着光复路渐渐熙攘的人群张望，心中着：大概几十年前，溥仪看到的景象，也是如此吧。

我在长春读过四年书。我想念光复路上热气腾腾、干劲十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