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老了
膝盖疼,好久没有出门。医生说是“退行性关节炎”,不严重,无需理疗、手术,只是恢复起来很慢。闲坐在家,把膝盖敲敲拍拍,总想对它说点什么……
如果说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是自己的“老朋友”,那么包括膝盖在内的腿便是“铁哥儿”了。我住旧卢湾区,高一在虹口区,为了省下车钱就靠两条腿。腿筋儿是练出来了,一直到退休后的旅游,更是“踏遍青山腿方老”。
我小时候,上海也小,主干路就那么几条,我变着法儿换路线,东西向的淮海路、金陵路、南京路、北京路、海宁路,南北向的西藏路、云南路、广西路、浙江路、福建路、山东路、 山西路、河南路、四川路,每天要穿行半个中国。退休以后还常常“重走长征路”,在面目全非里寻找当年的足迹,又牵出了一段段回忆。
家里出门没几步到了淮海路,再过金陵路便是“新城隍庙”。尽管连老城隍庙的一只角都比不上,可是在繁华的闹市里,它却让我神往。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店铺,卖的是一般店里找不到的针头线脑。到了过年,灯笼、春联、鞭炮、年画,披红挂绿,喜气洋洋。我最难忘的还是小吃。金陵路上有一个流动粥摊,五分钱一碗的赤豆汤或藕粉,再加上一截糖藕,那就是我们的“肯德基”巨无霸了。延安路转弯先是沪光电影院,因为是首轮,票价高,很少问津;倒是朝前几步的龙门大戏院,我看过越剧《张羽煮海》和张慧冲大师的魔术。戏院的档次不高,别说是“龙门”,连“虎门”“豹门”都算不上,乱哄哄的,上面演戏,下面还有小贩在叫卖瓜子、龙虾片。朝北,是一条短短的龙门路;对我们却是“里程碑”。常跟哥哥去福州路看书,此处正是路程的中点,矗在路中心有座公共厕所,我俩不管有没有“货”,总要进去挤一挤,为的是轻装前进,在书店里是要呆一天的哟!
龙门路拐弯是月字型的武胜路,不喜欢走,因为没有店铺,只有不见尽头的篱笆墙。后来旁边开出了人民大道,我一直叫“花岗石大道”,探亲回家在这儿晨跑,用步子丈量,单趟好像是400米,来回800米。当时煤渣路面,摔一跤便要破皮出血。
福州路口有一家“爱好者摄影社”,在当时十分时尚,我高中毕业在那儿照了张艺术照。手撑着头,作深沉状,顾影自恋了很久。走进福州路,我们哥俩似乎“宾至如归”,其实“自作多情”。小学时,爱去浙江路和福建路之间的“连联书店”,那里全是连环画小人书,可是店员特别凶。我们一只眼睛看书,另一只警惕他们驱赶。最喜欢顾客盈门或店员扎堆聊天,他们忙得顾不到我们这些“吃白食者”。最怕店里空空荡荡,一进门,许多眼睛便齐刷刷地盯着。我们也学了几招。比如进去就“以攻为守”,先冲着他们问某本书有没有,说“没有”最好,说“有”,我们又说是另外的版本,总归是“没有”,那我们就心安理得看,还做出那种无奈表情;或者拿起一本书,先翻后面看价钱,装出一副准备买书的架势。后来不看小人书了,天地便开阔了许多。我最爱去河南路口的中国图书发行公司;学了点俄语便去外文书店,认那些花花绿绿封面上的字母,慢慢看里面的内容。进口的俄语杂志便宜得无法想象:一本精美的《苏联银幕》只要一毛三,一本厚厚的《少年技术家》一毛!长长的福州路,长长的文化街连缀着我多少美丽的少年梦,大人书、小人书让我和哥哥那阴郁的岁月也普照阳光!至于“中华第一街”南京路,我没有感觉;倒是到了外地,每年探亲总要来走一走,从西藏路走到外滩,混在旅游者的人流中,呼吸着大上海那亲切又浑浊的空气,不过我开口已经是普通话了……
新城隍庙、龙门大戏院、连联书店……它们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它们既不神圣也不伟大,没有谁替它们建什么碑记,当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就是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这个城市,我是越来越陌生了。属于我的已经或正在消失,而那些辉煌的、雄伟的、国际的、世界的,可以让我震撼、自豪,却不会让我梦牵魂萦。它们是后辈们的记忆……
看了篇冯唐写的《活着活着就老了》。作者不老,却写出这么经典的句子。我想,对自己而言,该是“走着走着就老了”。我从家门出来是幼童,穿过淮海路成了少年,穿过金陵路青年了,穿过延安路又长了十岁,到福州路是壮年,而到南京路就老态龙钟了。像极了那些电影,一个孩子走路,镜头对着他移动的鞋;走啊走啊,当镜头拉上,已经是大小伙;再是走啊走啊,镜头里就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了。人生就是如此简单,就是把几条马路连在了一起,走到腿软,走到膝盖疼,走到走不动。
轻抚着我的膝盖:快点好起来吧,铁哥儿,长途跋涉再不敢劳驾你了;可是能不能再带着我重走一次人生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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