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乞丐的回忆

哈姆莱特在装疯的时候，不停地重复一些话语，oliver sacks在书中描写了这一现象。家属表示了惊异，原来莎士比亚这么了解疯子。当然，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在于莎士比亚如此了解疯子，而是我们当代人如此不了解疯子。所有的疯子都不会出现在公共视野中——for good reason，就算不会被关在特殊的机构中，也一般都会在家中。我们几乎从来接触到疯子。

我长在一个半前现代的村子里，还有很多正在现代社会中快速消亡的事物的回忆，比如说挑着货郎担来卖东子的货郎，带着全套工具在村子之间流动的理发师。

还比如说，村子里有一个智障，我们叫他呆子，可能有先天智力缺陷，不会说话，只会一些最基本的沟通，但那时没有精神病院和救济院，只能任由他在村子里晃悠着。还有一个近乎疯子的人，但其实只是有重大残疾，说话语无伦次。小孩子都很害怕他们，每次路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都会飞快地跑过去。变本加厉的是，大人们也经常用这两个人来吓唬小孩子：XX要来抓你了。

一两年前回家的时候，又问起了这两个人，被告知，残疾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可能也没有多少正常的葬礼，智障后来被关起来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

小时候另一件记忆鲜明的事情是，总有老人挨家上户要饭，背着一个白色的布袋，拄着拐杖，敲门要饭，我妈会让我抓一把米给他，小孩子的手能有多大，但是我总想多抓一点，于是我知道了，越是用力抓，抓得越少，要想多抓，只有手虚着，但是要饭的从来不会多争执，要到了就走。更“职业”一点的乞丐还会打着快板，在喜庆的婚庆日子里上门来唱一些喜庆的东西，这时候主人就会往往多给一些。这些要一把米的老人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那我是完全不知道。

但是这些也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自然发生的故事中，总有人会老，总有人会落魄，有人会凄凉。一方面，前现代人的人很残酷，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一样，没有义愤，没有悲悯——我爷爷很老的时候耍老疯的时候，经常威胁撒泼去要饭。但是好像人们也不会苛责这些乞丐，年老的乞丐也不会被视为loser，不被看不起，不会被认为道德上有着严重失败。我外婆议论人的时候，语气平淡，总说哪家哪家的谁谁谁命苦，还有谁谁家的儿子又作孽了。

又想起来康拉德写得一个波兰人流落到英国的故事，一个东欧人在英国这样的社会里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因为在他的家乡，人们对乞丐都很好。对乞丐很好，这当然也是前现代社会的残酷和温情，当然也是因为承认所有这些都是不可知的命运的造物，并不能归结到人的agency。在前现代，国王也有沦为乞丐的可能性。奥威尔说：“英国人是讲究良知的民族，对贫穷怀有深深的罪恶感。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普通的英国人会故意变成寄生虫。”这可能是现代社会的共同特征。

人活在世界上，最后总依然还是生老病死，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小时候，村子里每有人死亡，声势浩大的葬礼都会向全村人宣告死亡的存在。而在现代社会，医院收容了出生和死亡，在大城市中，死亡几乎已经消失。精神病院救济院收容了所有人类境况中不堪的一面，乞丐也完全不见，剩下来留在我们面前的只有永恒的青春，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