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热爱大象

不少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大象？世界上有那么多种动物，为什么只关注大象？

我不太善于回答此类问题，尤其是当我不清楚对方立场，而对方又渴望简单答案的时候。人们想问的可能是，为什么喜欢大象而不是狗，为什么喜欢大象而不是人，又或是大象比其他动物特殊在哪儿？

我喜欢一切的动物，从小到大如此。小时候最能吸引我注意的就是动物，而我对人的事向来不在意。2010年开始做动保志愿者，一直到今天。素食也是出于纯粹的动物原因。如今，能轻易召唤我外出的几乎只有动物。 （多年前也写过一篇我为什么热爱动物）

我也爱人。但如何认知对具体某个人的喜欢呢？如果我反问，人喜欢某一个人的原因，对方要怎么回答呢？大概是性格、际遇、理想、爱好、外貌、名利……

喜欢大象是一样的道理。而动物比人要简单多了，喜欢它们太容易了。

既然热爱一切的动物，那大象特殊在哪儿？

有人曾问我是不是因为大象特别聪明、智商特别高？

我说我不认为大象聪明。对方即刻表示对我的回答很惊讶，而我也对她的反应很不解。难道一种动物聪明就更值得被喜欢么？我从未说过自己喜欢大象是因为它们聪明。如果喜欢聪明的动物，那类人猿、鲸豚、猪、乌鸦、鹦鹉等动物似乎更符合人对聪明的定义。

我一直不喜欢关于动物智商的讨论，或是量化为几岁孩子智商的言论。动物有其生存之道，没有好、坏，智慧、愚蠢之分，那些评价词都是人主观定义的。对于一些农民来说，大象是最被仇恨的害兽，比害虫还不如。但大象只是自然界中的一个物种，需要为食物资源斗争的物种，就像人类会为了食物排斥其他动物一样。

也有人问我是不是大象温顺、通人性？这是在比拟，将大象比作人或是其他宠物来思考。任何动物都有脾气，狗会咬、猫会抓，大象即使是撒个小脾气都不是小事。按体重换算下来，大象很轻的一下也会造成重伤。每年被大象伤害的人不计其数。大象更没有理由通人性。它们的生存之道是自然之道，而不是人之道。

当我说自己不认为大象聪明、通人性时，我知道对方很不认同。人们大多如此，将自身相信的事视作信仰，比如他们相信大象墓地、大象报恩、夫妻恩爱、大象能活100多岁等等。他们宁愿相信故事、网络文章和拙劣的纪录片，也不愿相信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注大象的人。当人们感到自己的认知受到侵犯时，他们自然会想去维护、反击。我在去年评论过某部标榜公益的卖货商业短片，当时一众粉丝说我没做过科普，没有热爱，完全在博眼球、赚流量，还差评了我的童书…当有人帮我说话时，那些人常用的回复是：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么 ，你又有多了解他…这些是他们的自由。他们也是对的，我没有背景也没有想让他人了解。

我有时会将热爱的原因简单解释为大象是母系氏族，雌象生活在一个家族里，以集体的形式来育养后代，非常有爱、平等。我也特别喜欢人类母系家族的生活，成员之间协作、充满关心和爱的氛围。我厌恶过于等级化、激烈竞争的社会，而大象的家族非常平等主义。

大象看起来似乎是淡定、从容的动物，但当它们对面幼象痛苦发声或是成员被麻醉倒下时会变得非常情绪化，它们非常在意小象和家族成员。每当看到它们突然变得异常激动，我都会感觉自己的内心也被撕扯着。因此我相信大象是情感认知能力特别强的动物，就像人一样。

性格上的吸引，是热爱的重要原因。

由于我性格上不喜欢改变，因此喜欢上一件事就想要忠于它，不断深入去了解它。在深入一种喜好的过程中人会获得不一样的乐趣，而人本身也是善于发现乐趣的物种。面对人类也一样，有些人喜欢上一个人就不想变了。但相对于动物，人更善变、难以捉摸。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会讲一下热爱的最主要原因，讲我与大象的联结。

情感联结的建立基于某种认知反差。大象是巨型、有脾气、需要持续走动、情感强烈的野生动物，但它们似乎被认知为了对人温柔、通人性、没脾气、无需运动、象征吉祥的养殖动物。而人们更无法意识到的是，关于野象、工作象的大多信息都处在被限制、封锁的状态，仅有非常了解大象的人能捕获到蛛丝马迹。圈内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努力营造虚假的大象认知。

有些看似热爱大象的人也看上了大象产业，他们在泰国看到了商机，想要做国内的大象公园。一些人也联系过我。他们也许能理解猫狗，但我没能力让他们理解大象。一些人嘴上批评着人类中心主义，但将大象看做人同样是自大且无知的。

还有一些爱好者一边抵制虐待大象，一边在传播人和雄象亲密接触的照片以呼吁和谐共生。人和大象的和谐相处是不可能存在亲密接触的关系的。其中最关键的是，我认为雄象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动物，而人们对此却几乎没有认知。

雄象是非常渴望自由、大范围活动的动物，它们崇尚等级和力量，它们也同样追求陪伴。但在人工环境下的雄象毫无尊严可言，几乎都要孤独终老。而且，它们每年都有2个月左右的时间遭受着公众无法认可却也难以理解的残忍对待。所有雄象均如此，那是它们本性所决定的。人的残忍伴随它们几十年，无一例外。

雄象在性成熟若干年后每年会有1-3个月的狂暴期。在狂暴时期，它们在激素的影响下，每天要比平日多走几倍的路去寻找可交配的雌象，会与其他雄象发生争斗，甚至是一方会严重伤害另一方的惨烈打斗。狂暴期是雄象异常痛苦、高侵犯性的时期（颞腺肿胀挤压眼球等腺体，有学者描述为类似牙疼）。有些像绿巨人的状态。它们无法控制自己。狂暴过后，雄象的体重会减轻很多，恢复往日的平和。

对于人类环境下的雄象，它们在那几个月是完全被拴或圏着的、被束缚着的，没有任何的自由。少食少水，甚至时常被打。当它们度过狂暴期后还可能会被人群殴，印度每年都有雄象死于狂暴期后的人类群殴。

对于狂暴象，人们没有看似人道的办法。因此，雄象的狂暴管理一直都是见不了“光”的。因人象冲突的存在，很多野生雄象被处死了，以致死管理的名义。或是它们因反抗圈养环境而废掉自己，撞笼、脚链嵌入肉中。人们知道捕捉的野生雄象很多活不下来（除了小象），他们也清楚公众接受不了处死的方法。于是有些地方产生了看似人道实则更为残忍的方法，将捕捉来的问题雄象放在一起，任由它们打斗、相互残害。让它们自我消化、自生自灭。

即便是福利水平最高的收容所，雄象一样是悲惨的。如此悲惨的一种动物，却总和虚假美好的宣传放在一起。这种反差的残忍，让我对大象产生了深深的怜悯。我也时常感觉自己很像大象，不适应人际的网络，只想离群索居地活着。

因为上面所说的诸多原因，当人们问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大象时，我常会说是出于同情。对于几位原意倾听的记者，我讲述过下面这个故事。关于我和大象最初的相遇，发生于2011年的故事。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和大象建立了联结是在2011年（大三）的国庆期间，在一个马戏团的后院。在那期间，很多家长会带孩子去马戏团和野生动物园看动物表演。我当时设计了一份意识引导的问卷，希望通过念题给孩子让他们了解表演动物的真实境遇。但引导的过程很不友好，家长根本不让人念题、随便瞎选，只是为给孩子拿到一个不到1块钱小玩具（表演票上百块）。后来我们还被一些社会人士驱逐了。这部分不赘述了。

在这个活动之前，我已参与和组织过各类议题的动保活动，接触了很多的动保理念。对于表演动物，我早已清楚它们是被强行与母亲分离、打小进行残忍训练产生的。我知道大象一定也是那样的，只是我当时还不了解伐伽和大象训练。

由于不愿看表演，我选择留在了场馆外面等待散场。我很想知道那些动物在幕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便与一位同学留到了半夜。我们绕到了场馆后面，发现远处有一头雌象站在一个棚子外。它什么也没干，就是站着，可能是晃着头和身子，做着刻板行为。太远了看不清楚。每过几分钟，有一个人影靠了过去，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毫无征兆地开始打大象，降低重心用力敲着大象腿。砰砰砰，很用力，离得很远都听得清楚。

大象完全没有躲闪，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个情景对我的冲击很大。我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人要无缘无故地打大象，为什么巨大的大象不去反击？它能轻易地杀死那个人啊……我对它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我想知道那头大象有没有受伤，便等到了凌晨，等所有人都去休息以后进到了后院里。我走到了一个圆形、穹顶的场地，那应该是训练场。我在门外看到了那头大象。它被一根不到一米长的短链拴着，摇晃着头和前半身。

然后我悄悄地走了进去，不想引起她的紧张。看到我进来，她即刻停止了刻板行为。她显然好奇了起来，用鼻子指着我闻，丝毫没有惊慌、示威或抱怨的行为展示。而我突然感受到，她好像从一种运行状态的机器变为了一个有感知力、好奇的生命。我感受到它在感受我，这让我感觉到与它有了更深的联结。

这个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而它成为了后来十年甚至可能是未来几十年的故事的起源。

之后，我开始专注在大象保护和研究工作上，去了几个大象分布国做相关的工作。2017年在泰国象营的一些工作让我理解了11年那人打大象的原因，在泰国我目睹了人们因各种理由打大象的行为，也写了一些关于打大象的文章。我想，那头大象可能是在表演中无视了训象员的一些口令，这让训象员认为需要教训下大象以防它再次无视口令。但这种惩罚手段没有什么意义，大象不会明白它是因什么原因而受惩罚的。

在2011年前，我在北京动物园见过很多次大象，可能在2、3岁就见过。高中因睡眠问题，还曾住过动物园边的地下室，那时我常会在夜里到动物园遛弯。允许周边居民随意进入的外园区域内便有象馆。放假时，我也会去看看大象，那时小门在下午四点半后就不收票了。但当时对大象没有特殊的感情，我认为那就是另一种生物，另一种动物园展示动物而已。而不是情感丰富、渴望陪伴、热爱小象和自由活动的生命。

读研时，我曾在一些每天有几场大象表演的景点收集研究样本，但我完全回避了表演。我第一次看大象表演是在2019年年底，出于志愿者调查的工作。那次真是难受了好久，边看边掉眼泪。我太习惯野外大象自由自在的状态了，根本无法接受它们做出那些奇怪的表演。现场的欢声笑语和掌声让我感觉极度的扭曲。散场后，我久久地坐在那里抹眼泪。有几位小朋友注意到了我的悲伤，还问他们母亲为什么那个人哭了。

2011年的事件是我与大象最初的相遇，这件事对我2012年选择研究生专业，进而选择大象保护作为终生事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影响持续至今。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做大象相关的工作，科普、保护、研究和志愿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