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校的事

去年初接了一本书的审校。书的第一版中译本我几年前就看过并且很喜欢，作为一本科普小书（如果把它归类为绘本显然是很局限和低估的），作者是法国人，画的插画非常细致、准确，植物、鸟类的特征都很明显，并且不失可爱，几乎接近于博物科学绘画了，凭借插画就可以辨识出来一些。当时看完这一本后，还找了作者的另一本书看，内容同样是与自然相关，画风也是延续的，个人风格非常明显，从此便记住了他。

这一次的这本是找了译者重新翻译再版。书的难度不算大，页码也不太多，我之所以敢接，也是因为它是比较基础的科普书，感到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这是一本讲树的书，可以视之为树木小史，介绍了树的构造、生长机制，不同生物带的一些树和特性，以及在各种生态环境里动植物共存的关系。我对树也有一些了解，感谢编辑对我的信任，书还没出来，就先不说名字了，到时候我也可能会写一篇正式的介绍文章。现在趁着对文本、对资料的印象还很深，有一些感受，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就先写一写，否则日后再写时又得重新回看、梳理思路和信息，会更费时间。

审校的工作跟我自己平常阅读博物类书籍的过程，其实也是差不多的。进入到博物的海洋里之后，相关的中译版书籍，阅读多了会发现，也不能尽信书，涉及到物种的中文名称，或者生物学知识的表述，有时都会存在些问题，这跟译者、编辑是否具备博物学的基础和知识结构是有关系的。所以，我始终都是抱着审慎的态度读书，遇到提及的物种没有附拉丁名或英文名、译出的中文名又很奇怪的，也都会想办法找到英文原版，自己再查证一番（以前对海因里希《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和艾温·威·蒂尔《夏游记趣》这两本书做的一些修订）。我平常学习、辨识植物和鸟类时，也会花很多时间多方查阅资料来比对、确定，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审校”于我而言也都是贯穿在日常的阅读和学习里的。

顺利地做完后，编辑又问我，手上还有作者第二本书，讲的是大自然的四季，愿不愿意再接着做？这之后又是第三本。原来他们是把作者几本书都拿到了版权，集中在一起全部出一次。接手的这些书的审校，不单单只是核对物种名，而是需要全书审读，包括一些植物学、鸟类学、地质学等学科的术语，中文表达的逻辑，都要细致地通读。有些知识点我都查找了植物学、地质学等专业书籍和资料，以及手边有的科普书，以求证实细节，保证准确，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等于巩固了一遍知识点。

第三本原版其实是一套四本，现在合成一本来出，这个工作量就比预想的大多了，感到多了不止两倍。因为四本书涉及到的物种很多，不仅是植物、鸟，其他的动物种类也增加了，还有昆虫、鱼类、贝类等。而且原文里都是法文，没有附以拉丁名，有一部分通过查找作者以前的中译版本可以找到拉丁名（有些物种他是在不同书里有重复提到的），其余一多半都只能从法语名字入手，来查找出拉丁名。编辑把PDF文档交给我时，她根据法语助手、谷歌和中文维基百科查询了一些中文名字，可以看出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但是这两个方法都不足以能够做为准确的定名依据。我在做完第一遍审校时，提出希望译者能够查找一些拉丁名，不过也没有达成，后来就尽力自己逐一根据法文原文查找到了拉丁学名。物种名和术语的翻译，还是要做许多的查询工作的，译者如果有一些博物学知识背景的话，就会把问题减少一点，后期环节也不会花这么多心力。

一本书的出版周期众所周知是很长的，这几本书第一次审校完，到了核红以后返到我这里再看一遍，就是半年多之后了，而且是交错返回的，有些内容时隔太久，都已印象不深，也因此看第二遍时，实际等同于又重新从头再全部审校了一遍，这样也好，可以发现新的问题。后来在编辑复审后、送终审前，我不放心，又看了第三遍。自己的名字要印在书上，无论如何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必须要严谨又严谨。真是花了超多的时间和精力啊！编辑很过意不去，后来帮我多争取了一些审校费用，还送了许多书。现在回想，在这整个过程里，觉得自己就像个八爪鱼，沉浸在无止境的查证的海洋里，也并没有想其他，只是穷尽好奇心，“这个花/树/贝类/卵到底是什么？”……

查找到一个正确的名字，往往不是打开一个网站或者一本图鉴、名录就能简单搞定的，需要多方查索才行。拉丁学名是物种在全世界都能被普遍接受并通用的规范名字，从这个角度讲，中文名、英文名或者其他语言的名字，其实都是它在不同国家、地区的俗名之一。我们之所以在中文世界里需要对物种有统一的、正式的中文命名，是因为看到正确的名字，就能立刻知道它的种属信息，对应起来它们的样子，而不是似是而非、面目模糊，错误的名字等于是无效的信息，是误导，这对于科普作品来说，就是不能忍受的硬伤。

我对正确的名字也确实很执着，那么讲讲具体的一些问题。

一、有了拉丁名后，如何核实正确的中文名。

有了拉丁名，自然就很方便来查询了。以植物为例，经常使用的是CFH（中国自然标本馆的物种检索工具）、PPBC（中国植物图像库）、中国植物志（FRPS）电子版来查找中文名字。CFH这个数据库目前在中文世界里是很全面的，除了植物，也可以查索动物，PPBC有时也能够查到一少部分国外的植物。

植物的学名是处在一个动态的修订过程中的，这是因为植物分类学也一直在发展，对属、种信息时有新的论证、鉴定、调整。所以CFH都会很仔细地标注【异名】、【接受名】，有时候CFH已经修订了，PPBC还没有及时修订，或者相反，所以多方都查看一下，心里会有个数。还比较有意思的是，我在第一遍审校时，有几种鱼从拉丁名还查不到中文名字，到了9月份做第二遍审校时，发现CFH里已经有了中文名字的信息了，可见数据库的更新也比较及时的。

当然，用谷歌查询也是必须的，下面一条会详写。如果长期有需求，拥有几本专类的图鉴、名录也是必须的。我手边有一本《世界哺乳动物名典》，这本书是之前看到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胡运彪老师推荐的，他过去的研究领域是鸟类生态学，这本书是比较好用的，只是出版的时间比较久远，收录的物种数量相对有限。另有一本《拉汉世界鱼类系统名典》 也是他推荐的，我没有买，感觉大概以后用到的机会不会太多，书很厚，600多页，后来编辑倒是自己买了，之前我没查到的几种欧洲鱼类，中文名字她都一一从这本名典里查到了，高兴地跟我说如果我暂时不买，以后有需要查的她来帮我查。

书里有几处不能确定具体的种类，作者只写了一个属名而没有写到具体的种，他应该指代是其中Common的那一种，但我有些拿不准法国常见的是哪一种，因此我写的都是“**属”。编辑问，已经有了明确的插图和拉丁属名了，中文名字里还是需要带“属”吗？我给她讲，有时同属不同种的特征极为相似，凭借一张小图是并不能定种的，比如酸模属里，仅中国就有许多种，而酸模（Rumex acetosa）是其中的一种，作者在书里写到的是他那里的欧洲某种酸模，还查不到完整的拉丁双名，就不能说是酸模（虽然查资料看，酸模在欧洲也有分布）。作者的书写是很规范的科普书，那么标记到属，至少能够知道它的范围，是相对严谨的。

我一直认为在科普写作和这类书籍的翻译中，尽量不使用植物的俗名，在中文正式名称中，又夹杂着一些植物的俗名，有些不妥。我们田间地头常见的物种，它们的俗名与人们的生活、节序、风土紧密关联，有些名字起得可爱又亲切，会有着许多童年的记忆，我自己其实也很爱收集这些俗名。不过，一种植物，时常在多地都有不同的叫法，有时候南方常用的俗名，对于北方来说可能就感到陌生，并且有时一个同样的俗名也会有多个指代，反而起到了混淆的作用。我的建议是俗名可以以编注的形式附上。

有些植物虽然有拉丁学名，却还未查到有中文名字，像我遇到的几种非洲热带雨林里的树，或者海洋里的贝类，只能够知道它的属名，并不能确定种，这种情况就需要根据拉丁名的释义来拟名。拉丁学名的“双名”，第一个是属名，第二个种加词就是形容这个物种的特征的。比如红喉潜鸟的拉丁学名Gavia stellata，种加词“stellata”的英文释义是“With spreading star-like rays,starry”，如果你看过红喉潜鸟的照片，就会知道这是多么确切，光线好的时候，那背上银屑般的星星点点真的就如同漫天星光，熠熠闪耀，而作者把它的繁殖羽、背上的斑点这些细节都画出来了。

然而我并非专研植物分类学，自己也不大敢随意拟名，最后遗留的几个难题，可能还是需要请教从事植物分类学研究的老师。《世界哺乳动物名典》的编者之一、动物学家汪松老师在序言里说，他们在编订哺乳动物中文名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现成中文名的，有以下几个原则来订出中文名：如有俗称而无明显不当的，则予以沿用；根据该分类单元的特征取相应的中名；根据其拉丁文学名的含义取相应的中名；根据其分布或产地来取相应的中名；参考其外文名来取相应的中名；根据订名人姓氏来取中名；根据拉丁文学名或英名译音来取中名。

二、如何从法语名字找到它的拉丁学名。

科学上网的话，直接在谷歌里输入法语名字，有一些会在右边出现英文维基百科的词条，列出它的科、属、种信息，以及拉丁学名。如果不尽信，可以根据这个拉丁学名进一步查证，去专业的物种网站搜索图片（比如GBIF，全球生物多样性数据库），比对一下细节，多数时候都是不会错的。

不过，也有英文维基百科没有收录的词条，或者作者所用的法语俗名不太常见，都不容易直接很快地找到拉丁学名。这个时候需要在法语维基百科上查找一下，以及用法文名+scientific name、法文名+botanical name这样的关键词在谷歌搜索。通常在谷歌前几页多打开一些页面，会发现很好用的宝藏网站，我新发现的很棒很实用的网站都是这样找到的。

以书里的“Ficaire”为例，英文维基给出的学名是Ficaria verna，是否能确定呢？我又查了下法文维基，描述是这样的：

括号里，Ficaria verna是榕毛茛（榕毛茛属），Ficaria ranunculoides是Ficaria verna的异名，也是榕毛茛，但Ranunculus ficaria又是细辛叶毛茛了（毛茛属）。

我又翻了一些网页，忽然发现了“珍宝”——法国国家自然遗产名录网站（INPN），在这里，基本上法语的俗名都可以查得到确定的拉丁学名，如下图所示。所以Ficaire便确定是榕毛茛Ficaria verna无疑了。书中隔了几页出现的Bouton-d'or，先前在谷歌查索也不能确定，在INPN上查到了拉丁学名Ranunculus acris，高毛茛 。

可见，英文或法文维基不能帮助解决的问题，就得寻找法国专业的植物、鱼类、贝类网站来查询。我在这个过程，还找到了美国若干个州属植物园的网站，以及一些大学的生态网站，都做得很好，可以翻看当地物种。不得不感慨国外博物学的网站确实做得类别丰富且实用。同样，中文维基给出的物种中文名，也是做为一个参考，还需要再核查一下，有时候它给出的名字并不太准确，或者是台湾的叫法，跟我们不太相同。

推荐几个新发现的很好用的专业网站： https://www.tela-botanica.org/，法国植物学家网络 https://doris.ffessm.fr/， 法国水下生物网站 http://www.marinespecies.org/index.php，世界海洋物种名录 https://naturalhistory.museumwales.ac.uk/BritishBivalves/home.php?，不列颠群岛的海洋双壳类动物 https://www.wood-database.com/，美国自然资源保护署木材数据库 https://www.conifers.org/index.php，裸子植物数据库

鸟类的数据库及相关网站都比较成熟、全面了，有很多，也很好查询，比如： https://avibase.bsc-eoc.org/avibase.jsp，世界鸟类数据库 https://www.birds.cornell.edu/home，康奈尔鸟类学实验室

我在这里就不多列了。我自己经此一役，也学到了一些海洋知识，比如认识了鲨鱼的卵鞘。

三、如何根据图片来辨识一个物种。

虽然前面说同属不同种的特征极为相似，很难根据一张图片来辨别，但有些物种，如果把它的关键识别特征画得很清晰的话，那还是可以辨识出来的。

以我遇到的这个“Guêpe”为例。译者先是译为黄蜂，后又改为胡蜂，编辑希望我能够根据照片确定一下，到底是哪种蜂。我对昆虫不怎么熟悉，这方面的知识还有待于日后加强学习，手边也没有一个特别全面的世界昆虫大全（那也不可能有吧），于是让喜欢昆虫的朋友创彬来帮忙鉴别一下。

我们通常都不会分清胡蜂、马蜂或黄蜂，媒体文章也笼统且随意地把它们叫“黄蜂”“胡蜂”。科学地来讲，胡蜂科有三个主要的亚科，胡蜂亚科、马蜂亚科、蜾赢亚科，“胡蜂”泛指胡蜂亚科的种类，“马蜂”泛指马蜂亚科的种类，而“黄蜂”则是指胡蜂亚科下的黄胡蜂属和长黄胡蜂属里的种类。作者画的这个蜂的身体纹路细节和特征是很清晰的，我也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以为朋友看到这么清晰的图就能轻松认出来，其实也是需要上网好一番查证的。就如同别人给我一张老鹳草的图片，我虽然知道那是老鹳草属，但是是哪一种呢，不细究原生地，花叶果，雌雄蕊，花柱萼片等等是不可能定到种的。

朋友创彬后来确定是Vespula vulgaris，普通黄胡蜂。他是怎么查的呢，他先用“法国 黄蜂”这两个组合关键词在谷歌搜索，找到一些相像的图片，但是中文世界的名字都写得很混乱，翻看了图鉴，又换用不同的关键词，“法国 胡蜂”“欧洲 黄蜂”“德国 黄胡蜂”等，反复比对，定位在了黄胡蜂属，最后跟图片对上了，是“普通黄胡蜂”。普通黄胡蜂胸部有很明显的八字条纹，腹部有黑黄相间的斑纹与黑点连接。还不太放心，又在微博上搜索了更多别人发过的普通黄胡蜂的照片（从微博上翻看、证实也是我查询植物、鸟类时常用的办法之一），最终确定无疑。

所以可见，翻译或者审校一部国外的科普作品，所下的功夫，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冰山底下看不见的。

我还卡在一张“花楸叶”的图片上。这张花楸叶画得宽而有深裂，跟我平时多见的花楸属长卵形的叶子不一样，叶裂的样子有些像是山楂叶，但是以作者的严谨，肯定是不会画错的。法文原文“Alisier”，是花楸属无疑，那么是哪一种呢，如果只写“花楸叶”也是没错的，然而我还是太好奇，想一探究竟了。

“Alisier”在INPN里没有详尽的词条，它在法语维基里对应以下诸种： Alisier torminal (Sorbus torminalis) Alisier blanc (Sorbus aria) Alisier de Fontainebleau (Sorbus xtomentella ou Sorbus latifolia) Alisier de Mougeot (Sorbus mougeotii) Alisier nain (Sorbus chamaemespilus) Alisier de Suède (Sorbus intermedia)

一一在谷歌图片里看它们的叶形，排除了其他，只有Alisier torminal （Sorbus torminalis）与图片中所画最为吻合。那么再以“Alisier scientific name”为关键词查，出来的也是Sorbus torminalis。我基本肯定了作者画的是Sorbus torminalis，花楸属的驱疝木，是我此前不了解的一种植物。后来编辑给作者也发了邮件问询，得到回复，确实就是Sorbus torminalis。

还有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可以窥见作者的细腻。这一处的图片画的是椴树叶，标示的图说“Tilleul”，对应拉丁名是椴属Tilia。图中有三片小叶，最上面那片的有些椴树叶的特征，叶缘有锯齿（不过有点像榆叶，没有椴树叶那么宽卵形且基部偏斜），而下面两片小叶则深裂得像两个小手掌。这也令人有些迷惑。后来作者在回复邮件里说，他画的是Tilia cordata，心叶椴，那两片手掌般的小叶子是幼苗发芽时期的子叶。确实，在这一页里他并排画的另外几种树的叶子，展现的也都是幼苗破土时的根系、子叶。欧洲鹅耳枥、欧梣、欧洲水青冈（欧洲山毛榉）的子叶和真叶都完全不一样。树的种子萌发时长出的子叶，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察点。

四、专业术语如何翻译得更加准确。

遇到一些专业术语的描述，怎样能翻译得更为准确？比如像“牛轭湖”“丰水期 ”“汛期”“流星”“滩涂”“片麻岩”等等这些，除了直接搜索，理解它们的科学表述，像术语在线这样的网站也能给出它们的简明扼要的定义，也是很方便来查索、释义、翻译的：https://www.termonline.cn/index。

还有大英百科全书网站，可以查找英文释义：https://www.britannica.com/。

我在书里遇到一个“des puces”，这里译为沙蚤，显然知道它并不是通常我们听到的“蚤”，那么它具体是什么呢？查询大英百科全书里的解释是，它并不是害虫flea，而是sand flea，也称沙跳虾（sand hopper）、滩跳虾（beach hopper）或滩蚤（beach flea），这是跳钩虾科（Talitridae）60多种陆生甲壳类动物中的任何一种，因其跳跃能力而闻名。

同样的，维基词典、维基物种等也都可以看看。

（差不多想到这些，以后若有补充的再添加。等书出来以后我再配点相关的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