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小奇迹

前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在里昂短暂停留。夜里起雾，山上教堂的灯光如同幻象。

最后一日早晨，我计划去看版画博物馆，坐公交车到城区下了车，面前便是一座教堂。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先去看看绘画和建筑。

教堂里挂着里昂画家Bruno Desroche的新作，chemin de croix，描绘耶稣殉道之路。有一幅画尤其感人，内容是背着十字架的耶稣遇见自己的母亲。我凑近了些。这时，一位老爷爷走上前来和我搭话，问我从哪座城市来，从前有没有来过里昂。我说从前来过一次，匆忙逛了里昂美术馆。他说他非常喜欢那里，因为美术馆里有许多宗教绘画，在这些作品中，他能感受到画家对上帝虔诚的信仰。

这番话对我来说有很大触动。其一，我从来没有想过美术馆和博物馆也可以是基督徒寻找内心平静的场所。其二，我意识到教堂的建筑环境与宗教氛围之于礼拜堂内的壁画、雕塑以及玻璃彩窗而言，就像是土壤之于植物。架上绘画的普及，不仅仅是艺术领域的革新而已。

我接着往教堂内部走去，看见很多人聚集在主祭坛一侧的小礼拜堂里。一位老先生本来要加入他们，但是在经过我时忽然止步了。大约是我的亚洲脸孔在这样的场合实在格格不入，他面上挂着好奇又礼貌的微笑，与我问好。

聊了几句之后，他向我介绍起这座教堂的历史来，随后聊到宗教改革和圣像破坏运动，我忽然就明白了读书时一知半解的问题——之所以要毁坏圣像，是因为耶稣与上帝应当存在于人的心中，圣像的存在则分散了人的注意力。

此时，集会的人们都纷纷在教堂正中的座席上坐下。老爷爷问我对教堂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是否感兴趣，我点头，他把我领到座位的最后一排，开始和我细细解释仪式的每一个步骤。

众人起立。他解释说，这是为表达对圣徒的尊敬与虔诚。

众人歌唱。他与我解释词曲，然后也吟唱起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歌声纯净悠扬。

众人领圣餐。他与我解释原因，讲到耶稣为人类献身时，他眼中全是泪水，说不出话来。我也十分感动。憧憧的烛光下，人们离席，向主祭坛那里走去。他摘下眼镜把眼泪抹掉，微笑着和我道歉，然后，为了不麻烦我起身，翻身跨到椅子背后，绕去加入那静静的长队。不多时，他又翻身跨回来，依然微笑着。

此时弥撒接近尾声。他在纸条上留下他的姓名，电话和邮箱，说会为我祈祷，他的妻子也从前排走来了，祝我一切顺利。我与他们分别了，继续在教堂内看花窗和壁画，心里充满了感激，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郑重地对待一位好奇游客。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离开教堂时，发现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妻子等在门口。他们邀请我一起吃午餐，我欣然答应。

我们来到了一条水泄不通的小街道，排了许久的队才在餐厅落座。午餐时，我们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很细，很慢，任何我听不懂的词汇，他们都会耐心地解释。我为自己的法语水平感到羞愧。

他们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为独居的老年人提供餐饮。他们在离里昂制高点Fourvière圣母教堂在不远处租了一间公寓，在附近的小村落里有自己的房子。疫情前，他们经常看见一车一车的中国游客，“但从未像这样真正与一个人交谈”。

最后，我们聊到十七世纪的窗子，凡尔赛宫点蜡烛的仆役，还有这座恢弘的宫殿第一次通电时的盛况。

老先生本来还要带我去看山上的教堂，但我要赶回程的巴士，于是遗憾地和他告别。老先生在纸条上又写上他的妻子的联系方式，对我说，下次来里昂，联系我们，如果邮件没见回复就发短信，短信没看见就打电话，你可以住在我们家里。

在回家的路上，就在我想今天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了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一轮明黄的圆月从山后显露出来，静静地挂在夜空中。此时大巴路过一座又一座小村庄，灯光隐隐照亮了山前的云雾。我就想起生活里一件又一件美好的事情来。

最近收到了一架免费的电钢琴。主人换了新琴，旧琴好几个琴键不能回弹，索性送人了。

工作上遇到了善良的同事。我工作太劳累的时候，她经常悄悄地接近，从我的电脑屏幕后探出脑袋，递给我两块巧克力。

宿舍近旁就是一座图书馆，开到夜里十点钟，因为主图书馆在翻新，艺术史藏书全部搬到了这座小图书馆的第一层，进门便是。我甚至找到了Sameul van Hoogstraten的书。

实习有一点点补贴，够吃住，总算不再需要向父母要钱了。发现了一个专做荷兰黄金时代的小画廊。有天走在桥上，看见远处房屋背后，高山前面飘扬起一颗热气球。驾驶热气球是我童年时代的梦。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喜欢的人，他温柔极了，做饭特别好吃。

我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周日是每周的开始。周日在教堂礼拜，从神那里获得爱的力量和继续生活的勇气，这样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冲突和遗憾。我不信仰宗教，但是与路易夫妇的相遇于我而言是一场小小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