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的译者:黄文捷译后记摘录
黄文捷:195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同年入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工作,主要研究意大利政治经济问题。1989年退休后,开始从事意大利文学作品翻译。主要译作有但丁《神曲》、黛莱达《邪恶之路》、斯韦沃《泽诺的意识》、普拉托利尼《苦难情侣》、莫拉维亚《同流者》、达里奥·福《不付钱!不付钱!》、金兹伯格《家庭絮语》,以及克罗齐的《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等。2006年被中国翻译协会评为“资深翻译家”。
黄文捷的译后记摘录:
据我所知,在我之前,已有三位大家译过《神曲》全诗,最早的是王维克,随后的则是田德望和朱维基,其中田先生的译本是直接从意大利原文翻译的。从体裁来说,王、田两先生的译本均为散文体,朱先生的译本则为自由诗体(诗句行数与原诗相等,但无韵脚),那么我首先面临的、也必须解决的是译本的体裁,这体裁必须与以前的几种译本要有所不同,否则,要我来搞一个新译本又有何价值、有何意义呢?经过一番苦思酝酿之后,我决定用自由诗体,但要尽可能押韵,尽可能上口,并且要时刻注意不可因文害意。想得虽好,做起来却难了。我曾几度因举步维艰而想打退堂鼓,请求“换马”。感谢这位主编先生一再支持和鼓励,我终于在艰苦奋斗的三年中间坚持下来了,我完成了这部宏伟的世界名著的译作,但我的心始终是忐忑不安的,我深感有愧于但丁,尽管我的的确确尽了力。
我不是诗人,我译《神曲》主要是靠努力而不是靠所谓的“诗才”。我为自己的译作规定的目标是量力而行的,是不高的,即:要在完全确保原诗固有的行数(《神曲》共一百首,其中《地狱篇》三十四首,《炼狱篇》和《天堂篇》各三十三首,每首一百余行),尽可能把原诗每行诗句的含义保持在原行之内或原行所属的一个诗段之内的前提下,使读者对《神曲》全诗的结构和内容有较全面的了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神曲》是以极其严格的格律写成的,即三行韵体(terzina),亦即每三行押一韵,为一诗段,而且每行限有十一个音节(endecasillabo),押韵的格式又属名为“塞万泰斯”(serventese)的连缀韵脚:aba,bcb,cdc,ded......以此类推;每首最后一行均为单行诗句,其韵脚要按前三行诗段的第二行诗句的最后音节押成。由此可见《神曲》格律之严谨和复杂,且不说译为中文,即使用英、德等与意文不同属一个语系的字母文字翻译,也是困难重重。翻译前辈田德望老先生就此曾说过一段话,是很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善加思考的,他说:“意大利语元音较多,适于用‘三韵句’写诗,英语和德语就不大适合这种格律,”
譬如在句法上,西文是可以按需要把主语、动词、宾语、补语等随意调换位置的,中文则否;再如,西文的名词附加语是要放在名词之后的,有时很长,与名词相隔数行,甚而相隔一大段,中文则永远要把附加语放到名词之前,如果附加语过长,还得把它分解开来,重新组合。
今天,在九年过去、回首往事时,应当说,我对我的译作是很不满意的,因为尽管我已经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却毕竟补救不了我才疏学浅的致命伤。在一次有关翻译《神曲》的会议上,我就曾在发言的最后说:“我深信,中国必将会有一些新的《神曲》译者作出更好得多的翻泽,他们的翻译也定会无愧于但丁这个伟大的名字。”
九年来,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我总是感到很怅惘,很压抑,有时甚至会感到伤感和失落。仔细分析一下,这种心情并非完全来自我对自己译作的不满,它也出自我对眼下存在的某些现象感到的茫然:我突然发现但丁和他的《神曲》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已经失掉昔日的光辉,受到从未有过的冷落。我常想起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在见到我辛勤翻译《神曲》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你何必这么辛苦地翻译它呢?将来即使出版了,又有谁会看它呢?!”
我几乎感到回天无望了!但是,每到此时,我却觉得,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它在安慰我,鼓励我,提醒我;它在告诉我,但丁和他的《神曲》至今已流传了近七百年,并且还要继续流传下去,人类文化遗产宝库中的其他文学艺术精品也是同样如此!有谁能向我们保证当前走红的作家和畅销的作品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但丁和他的《神曲》将永远不会被时代潮流所淘汰和淹没,因为其价值是永恒的。显然,这是我自己的心声的另一面:它在设法安抚我的悲观情绪。但这实际上也可说是一种聊以自慰的阿Q精神。
我深知,要想改变《神曲》和其他类似的世界精品受冷遇的现状,是很难的,因此,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必须、也只能怀着怅然而无奈的心情,继续在翻译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下去……
黄文捷 写于二零零四年五月,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