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回忆

12月14日是我女儿的生日，不知不觉，她已经两岁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将将够我从那场血腥痛苦的生产回忆中恢复。南京大屠杀我没有亲见，只能通过描述和想象共情。生孩子这事可是实打实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在忘却之前，应该写下来，作为礼物送给我的女儿。

都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在生育以前，我总觉得这么说难免矫情，人家这边欢天喜地庆祝，你非要祥林嫂苦情戏码，存在感这么强的吗？在生育以后我才明白这话的含义。但这种痛苦确实不应加诸孩子，因为在周遭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和各种狗屁倒灶的亲情社会关系里，孩子事实上是对生育行为最无辜的一个承受者。ta只是结果，并不是原因。

我的苦日确切说起来是个长达三天的马拉松。原本的预产期是12.17左右，但是由于罹患孕产过程中千奇百怪并发症中的一种妊娠糖尿病，我被要求提前催产。小孩在肚子里一直很稳当，虽然被要求每周一次胎心监护，但她都顺利通过。到孕晚期，肚子已经大到正面看不出来到底有多大，侧面看起来随时要掉下来，扛着这么个玩意到处走，压力可想而知，耻骨痛的简直挪腾不动，半夜疼醒，不走又是不行的，一方面要运动稳定血糖，一方面走路帮助顺产，所以还是坚持捧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一边走一边和小美人鱼惺惺相惜，感慨女人为了爱情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在孕产经验方面，遗传有一定参考价值，我妈生我时蹲班快两周才发动，难产三天，顺转剖，我几乎已经默认这就是我的命运，跟医生争取无数次剖腹产未果。我的月嫂到后看看我，委婉的说我屁股太小，估计生起来很难。b超显示小孩已经超过六斤半，头也很不小，不是什么随便挤挤就肯出来的好饼。但我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怕也没用，总不能不生了。最后几天，我带着月嫂洗车买东西打扫房间，最后准备小孩出生后的应用之物，没给老公准备住院时他的吃喝衣服，我做的还很不够。

12月12号晚上，我接到医院电话有床位，马上洗澡，拿上收拾好的待产包叫上孩子爸爸出发。当时我的时间预期就是三天，所以从容不迫打算睡两天天价旅馆。到了以后护士解释了流程，开始上催产素，如果到了一定时间还不发动，就要下面”塞球“，我对这一点无比恐惧，提前跟ob提过很多次。打三天催产我可以，塞球真的不行，ob这次倒是网开一面。

我生产的这家医院，设施有些老旧，但是房间设备齐全，陪产的爸爸有沙发床睡，有电视可以看，一人一间，有菜单可以打电话点菜，做好了他们送来，价格当然不菲，反正在美国只要进了医院，干啥都不菲，只能适应适应。

第一夜我除了一直挂着催产素，睡得还算不错，但果不其然毫无动静，不疼不痒，但输液太多活动不便，整个人肉眼可见肿了起来。到了十三号下午，肚子开始隐痛，有点像痛经的闷痛，护士检查说开了一指，妈呀才一指。他们调整了药物的剂量，可能还加了些东西，到了13号晚上九点多，我入院24小时以后，上厕所的路上，我的羊水破了。就那么哗啦一下泼在我拖鞋上。孩子爸爸看上去有点shock，生孩的血腥屎尿屁正式拉开帷幕。赶紧爬上床叫护士，护士解释说羊水已破，24小时内必须生完，否则就要强制剖腹产，塞了跟管子进下面补充液体保护小孩，又插了尿管。在生完以前，我就基本不能下床了。

疼痛非常快的就来了，开始是加强版的痛经，感觉还可以忍受，我小时候非常耐痛，所以我决定稍微晚些上无痛，这样可能会生的快一些。这个决定我感觉不怎么正确，但凭心说开到六七指以前，疼痛确实还算可以忍受，我打了三针吗啡暂时缓解，最后听说开到七指，就叫了无痛。我打无痛之前婆婆打来微信电话询问，孩子爸爸如实告知，婆婆一通大放厥词：”打什么麻药啦？！是不是对孩子不好？我们那时候都不打麻药不也生了吗balabala“，这通电话使她成功进了我的黑名单直到今天。有句话说得很好，不生小孩你不知道老公婆婆是人是鬼。

第一次无痛以后，疼痛缓解的并不明显，当班又是一个很mean的老护士，开始我怕延长产程调低了一些，但还是很痛很痛，后来调回正常水平，还是一样不管用，她就指责我乱调影响了药物作用。我本身并不知道打了无痛应该是什么感觉，痛到什么程度呢？它是一波一波的，锣鼓铙钹稀里哗啦一样的打起来，从肚子到脑子，整个人被放在冲击钻下面突突。惨叫是难以自控的，虽然理智知道喊叫除了消耗体力并没有用，但那声音就是一条疼痛的脐带，密不可分的连在一起。为了不叫出来我开始啃咬床单，这个时候护士也来了，因为我的状态不好，小孩的胎心和血氧也开始变得不稳定。我已经痛到意识模糊，但又无法真的晕过去，冷汗一波波的流下来，我求她再给我打一遍无痛，她拒绝了说你的阵痛和宫缩已经很频繁，打腰麻需要绝对不动，否则就瘫痪了。我说我保证我绝对不动，我受不了了我要打无痛。

于是半夜三点麻醉师又被叫回来，从我腰椎里拔出原来的针管，又换了一个地方打无痛，他倒是说这种情况不罕见，有些人麻药不敏感或者没有扎对地方，就是无效的。在他操作的时候我抱着自己的胳膊，咬着病号服，一动不动，想象自己是疼痛的客体，把灵魂抽出来冷眼旁观这具可怜的肉体：”生你麻痹！“

第二次无痛打完后，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无痛“了，虽然事实上离不痛很远，但完全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我几乎五分钟就晕了过去，小孩的胎心也恢复正常，我们一家三口见面前最后睡了几个小时。

早上八点多，查房的护士叫醒了我，给我扎手指测血糖，换尿袋，检查了各种数据，他们说我有点发烧，是因为羊水破的久还没生有点感染，但我已经开到🔟指，可以开始push。过了一会我的ob也来了，告诉我小孩在肚子里便便，九点我开始push。

push的时候，应该有人调低了我的无痛好帮助发力，但不知道是我麻药不敏感还是调的太低，从这个时候起，我的感觉和疼痛很快就都回来了，我痛到无法控制呼吸和按照宫缩的频率发力，无时无刻都想赶紧把她挤出来，但这样显著是生不出来的。我就躺在那，腿放在架子上，ob 护士和小孩爸爸各就各位，一起喊号，我像一艘搁浅的破船一样拉扯不动。我身体里的锣鼓店又开张了，疼痛山崩地裂，眼前五颜六色，唯一的信念就是我不能在这里顺转剖，死我也要生出来。在这漫漫无垠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生孩子这么疼，这么难啊？好像电视里怎么叫两声就出来了，我在这里耗掉半条命还是毫无建树。这么疼的事情是人做的吗？是免费能做的吗？这不是什么天经地义，这是大恩大德啊，跟割肉喂鹰差球不多啊！为啥没人告诉我会是这样啊，好像打了无痛就是万事大吉，恨不得一边涂指甲一边生一样，我看了无数YouTube生娃vlog，怎么没有一个人是我这么惨的呢？是我太不行还是她们太行了？我对孩子爸爸的爱只够维持到打无痛之前，大概三指，现在我真诚的觉得我就是被骗了，被我爸妈公婆被整个社会给骗了，我到底为啥要做这种有百害无一利的事，拼死拼活生出来的小孩还不跟我姓，我可真是个大傻B!

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被冲击钻突突，一边用失败的仰卧起坐自己撕裂自己，两个小时过去了。这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小时，我都快思考到宇宙起源去了。喊号三人组一直在给我画饼，快出来了快出来了看见头发了，我信也不信，两小时前就说快出来了，出来个茄子！美国一般不给侧切，这个时候我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下面一定已经裂开了，我的体力基本也耗尽了。就算啥也不做，躺着忍受疼痛，也是很费力的事，何况还要迎难而上自我插刀。这个时候屋里忽然来了一大堆的人，包括好几个之前见过的值班护士，我把产科护士都快轮了一遍，还在这耗着，不禁悲从中来。这么一想，最后一鼓作气，随着众人一声惊呼，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的就流出来了，literally感觉身体被掏空。还没等我松口气，一个紫不啦叽的裸体丑小孩就被扔到我的胸上。我看着这个挤眉弄眼（其实是没睁眼）的丑小孩，五味杂陈，就这？！我暂时调动不了母爱，就想谁赶紧把她弄走，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已经。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幻视，恍恍惚惚听ob说胎盘剥离的不够干净，然后她的手就进去了。。。无所谓，我跟卡车碾过的破布口袋也没什么分别，随便摆弄吧。

然后我就真的晕过去了，直到ob开始缝针，又把我扎醒了，她给我补了一小针局麻。这里就说明事实上多数人的无痛是能够撑到这时缝针不另外补麻药的，我就格外不幸了，无痛了个寂寞，我问是几级撕裂，ob说三级。跟我感觉倒是差不多，前后都快撕通了。小孩爸爸后来描述，下面接了个大油漆桶那么大的桶，大半桶的血和羊水，乱七八糟都流在里面，跟宰猪接下水差不太多。

再次醒来还是被痛醒的，有护士上来大力捏我的胸看看有没有奶，答案当然是没有，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捏一捏，摆弄几下，活像检查卡了壳的机器，直到出院我的胸上还有青紫色的指痕。在产房观察了两小时，我就怀里抱着丑小孩被轮椅推到了病房，开始了每三小时被人摇醒强迫喂孩子的幸福亲子时光。我不是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刚生完只剩半条命的产妇，关塔那摩逼供也不过如此了吧：你只是被剥夺睡眠生不如死，小孩可是要吃饭的呀！

索性我和丑小孩一拍即合，我没有奶，她不吃胸，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混合（90%奶粉）喂养。第二天我就把她丢到护士站过集体生活去了，母乳虽好，命更重要，我把她生下来已经突破极限仁至义尽，人不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为难自己。当然出院以后我还出于世俗压力授予我的母爱自我勉强了一阵，泵的哗哗流血，这是后话了。

在医院的经历整个都很可怕，后来小孩因为吃不到奶黄疸，护士才放弃维修我的失灵机器，痛快上了水奶，小孩被拿去照射蓝光。她因为黄疸变得昏昏沉沉好像一株安静的植物一样小小一包躺在那里，我的母爱才渐渐从断瓦残垣中死灰复燃。

拿着医院送的大包小包奶粉尿布回家的那天天非常蓝，冬天的太阳耀眼但温度缺缺，有一些风，吹起我蒙在头上的围巾，真真两世为人。从此以后，我不再只是我，我会有一个永远甩不脱的包袱，放不下的牵挂，我想要逃离也总有一天被逃离的对象，我的孩子。一切都打碎了，一切又刚刚开始。妈妈，一副沉重的镣铐，却又是飞向新世界的翅膀。我站在医院门口，在风中振翅欲飞。

2021.12.14 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