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与追忆:十五年和一百五十年

豆龄十五年,几乎意味着我读《追忆似水年华》竟然有十五年了,想来真有一种顽强书迷的骄傲,对一本书如此执念,几乎渗透了十五年的生活。巧合的是,今年是普鲁斯特诞辰一百五十年,整数年份的巧合也是一种独有的仪式感。要知道,这个豆瓣id的创建几乎完全是为了标记《追忆似水年华》,而同时我也贡献了自己的第一篇豆瓣书评

看十五年前的文章,再珍贵的经历也几乎是黑历史了,这篇充斥着中学生鹦鹉学舌的口吻,教唆犯一般拉着读者说,如果你想好好生活,一定要读普鲁斯特。而文章里面内容,与其说是普鲁斯特读后感,不如说是《拥抱逝水年华》(阿兰德波顿的一本糟糕的作品)的读后感。互联网的记忆,比我以为的要牢固;我当年的文笔和见解,也比我希望的要糟糕。我有时候在想,那时候可能还没学会面向自己写作。无法做到诚心诚意。
关于《追忆》的缘分,一切起始于我的初中语文老师,现在看来,他可能是个有点理想清高,又很别扭的年轻人。时间磨损了大多数记忆,但我却还记得他的三个奇怪论调:“做笔记全划等于不划”,“竹子都开花了,小熊猫还在妈妈怀里数星星”,和最后一句“你们去读《追忆似水年华》,厚厚一本书就是一天里的回忆”。这三句里,第一句是说给学生的指导,第二个是表面说给学生但实际说给自己的讽刺,至于最后一句,估计是他说给自己的,但却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这到底是怎样一本书呢?
现在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把《追忆》和《尤利西斯》记反了,追忆里的时序要混乱的多,而尤利西斯,确实是一整天的故事。但如果是《尤利西斯》,我可能不会一读就是十五年。这两本书是很不一样的,而我想,不是每本书都是写给我的。
2005年,书店甚至买不到这本书。想来也是,一个边缘城市的边缘书店里,怎么可能进货这样的东西。于是我在某网站一点点拷贝追忆前三卷的文字做成txt文件,然后把文件导入文曲星里,上课时候一点一点的读。这种奇葩的阅读体验,可能带有深刻的时代印记了吧。我这样读完的书,除了追忆之外,就是《无人生还》了,后者甚至在小范围传播成为一个小圈子记忆,很有阿尔贝蒂娜的小团体的意味(当时我并不了解这个团体所含有的另一种意味)。
前三卷读完之后,我了解到了有当当网这种东西,于是,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唯一一部纸质版的《追忆似水年华》。这个版本根本算不上好,因为译者是一群人且互相不通有无,前后矛盾。某卷里面夏尔斯万竟然被翻译为查理斯万。这书既厚且重,字号也极小,不符合我最初的理想:拥有这套书,放在手边,翻看一页就可以随便读下去。但我还是拿着荧光笔划喜欢的句子,边画边想到“全划等于不划”。 但是普鲁斯特的文字,几乎是可以全划的。我也有样学样,那个时候写语文作文都要加上一段段通感比喻。而我试图写好几篇类似斯万之恋的小说,却都失败了。我可能真的不是写小说的材料。
因为看书的年龄和共鸣,也导致相比马塞尔和阿尔贝蒂娜的青年爱恋故事,我非常喜欢希尔贝特的少年之爱的段落。在那个小客厅埋头读书的青年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后四卷在我看来就仿佛理想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萧索,凋零,身份转换。每当看到结尾,就不自觉想去打开第一页,那时候的他们都还鲜亮而活力,那时候的阿尔贝蒂娜还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女,希尔贝特还没有嫁给圣卢变成一个庸俗的女人。希尔贝特系着紫色丝带的书和送给马塞尔的玻璃球,变成了我心中友谊和早恋的具象。
我也继承了语文老师的糟糕惯性:言必及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想必我的朋友对此不胜其烦。但也带来了好处,我收到过不少关于普鲁斯特的礼物:来自普鲁斯特的故居明信片,书中相关艺术品的精美画册,以及一袋玛德莲小蛋糕,我的中学密友给我的结婚祝贺的卡片上,写了一句普鲁斯特的法文引文(遗憾的是我现在忘记是哪一句了)。
我最初的豆瓣友邻也都是因为此书相识。那些往来的冗长的豆邮里对于普鲁斯特及其相关的讨论,几乎是我中学时代最快乐的记忆。唯一可以对抗无聊重复的应试教育的,就是关于阅读的自由时光了。我当时学物流管理的友邻后来变成了诗人,我带着文学的梦想成了一个无聊的科研人员,豆瓣越来越不是当年的豆瓣,而普鲁斯特还是那个我爱的普鲁斯特。
也不尽然,我对于普鲁斯特的认识,也是今非昔比。这还要感谢最近出版的关于作家的各种八卦文章。当时的我对于《索多姆和戈摩尔》这一章的存在充满了困惑,那个年代我几乎对于爱情的其他形式一无所知,更不理解作者为何花了这么多功夫刻画他所谓的“性别倒错”。 我2016年开始的重读的时候,才真正了解了我以前不懂的部分:普鲁斯特自己才是那个性别倒错的人,仗着作者的权威,把阿尔伯特/阿尔弗雷德变成了阿尔贝蒂娜。 我也曾想过给自己的豆瓣ID起普鲁斯特笔下的名字,但当时觉得都不是什么常见名。多亏如此,普鲁斯特的名字,是男扮女装的一种报复。 昨天读Anne Carson对于Ophelia和Albertine的比较的时候,我感到知己般的欢愉:我也曾看到了她们之间的相似性。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所谓“四万个兄弟之爱加起来也不足我所给予她之爱“ ,对他是敷衍,对她是伤害:他用他所谓的爱的方式蚕食掉她一切可以寄托的,于是她只能死去,路径惟一,结果固定。我想这句话对于阿尔贝蒂娜一样适用】。 这又是黑历史了。
阅读作品,了解作家,究竟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呢?吃了这么多年鸡蛋,突然发现老母鸡其实是公鸡,又有什么影响呢(不是)? 毕竟吃鸡蛋的人也变了啊。比如最近的重读,我感受到第五卷和第六卷里埋藏的谎言,伤害,痛苦,悔恨,和死亡的所向披靡。六经注我这种说法相当精确。我们看过的书成了我们自己,而我们自己又去注解看过的书。
这篇日志可能是我曾经最讨厌的带着怀旧的调子写流水账,但毕竟是追忆似水年华,美好的和痛苦的东西,都难逃脱时光流逝的可能。一本书只要一直读下去,就可以一直读下去。读书,也在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