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燕子

小燕子早就不小了，比我还大一岁；可我们还是这么叫她，叫顺了嘴，好象又不全是。她现在在美国定居，每年回来一次，我们就见上一次面。今天我穿越大半个上海去探望她，一早去黄昏才回来，有说不完的话哪！

我们几个要好的都以同学相称，其实我们一天也没有“同”过“学”。我们之间的友谊远比真正的同学要亲密厚实得多。我们是46年前，坐同一列火车离开上海去江西的。都是有所谓“家庭问题”的高考落榜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又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前途渺茫，大家都是灰不邋遢的，车厢里的气氛压抑沉闷。这时人们看到了她，精神为之一震。她娇小、漂亮、活泼，长着几点雀斑的脸上总挂着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好象等待我们的不是贫瘠的红土地，而是一个灿烂的人生舞台。我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尼亚。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小燕子”便叫开了，一叫就是几十年！

她喜欢唱歌、跳舞，周末还去参加工会举办的舞会。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因为我们是来劳动锻炼的，怎么跳起舞来了呢？有舞，就有舞伴，有些流言就传开了，说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可是我们不相信。我们分在一个车间劳动，三班倒，抱着巨大的矿石，走过颤悠悠的跳板，往斗车里抛。手套磨破了，手直接和粗砺的石块摩擦，鲜血淋漓哪，她可是一句苦也不叫，从不要求照顾。天下有这样的“臭小姐”吗？

后来我们又下放到农场，不久她被调到医院去当卫生员，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利用休息天去看她，顺便在她那儿改善一下伙食。再后来她嫁给了医术高明的吴医生，不久，文革就来了……

小燕子的父亲是参加“八一三”空战和日机搏杀的飞行员，立过功，奖品是镂刻着“最高统帅”题词的佩刀；为此，他被送进了大墙，他的爱女也打入另册；也为此，他出了大墙便当上了政协委员，世道就是如此幽默！小燕子的生母解放前夕去了美国，著名作家、《喜福会》等书的作者谭恩美是她的同母异父的妹妹。文革结束后她一家是整个农场最早被批准去“海外”探亲的，当时党委还发了红头文件，书记请他们吃了饭。“海外”这块人们躲之惟恐不及的烂泥巴开始变成香饽饽了。

可是他们在海外的日子开始并不香。她看上去，娇小文弱，可是蕴藏的能量无可限量。她从超市的营业员做起，到领班，再到经理。吴医生放下手术刀，开了餐馆，规模由小到大。今天他俩谈到赴美头几年的跌打滚爬，还是心有余悸，那种孤独无助的奋斗，不是我们这种“体制内”的人所能想象的；他们不止一次想过打退堂鼓，只是为了一口气……

今天吴医生又在埋怨爱妻了，说她在小区里，爱管闲事。乱扔垃圾她要管，有人让宠物随地便溺她要管，别人不听，她还非要拉着人家理论理论，给物业提意见。“有什么用呢？”小燕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们说，她要赶上北京那位“告状专家”李敖先生的女公子了。她笑起来，笑得那么年轻。你说，这样的燕子怎么会老呢？

我走，她送我的礼物是她妹妹的新著《沉没之鱼》。

（2007. 8．19）

今天一早收到了小燕子的微信，她转发了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的朗诵，还写了一段话：“一首撕心裂肺的乡愁。我确实沉迷于这首乡愁的音律中。尤其是那古老的埙吹奏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那么撕心裂肺“。她用了两次”撕心裂肺“，可见这《乡愁》引起了她多么强烈的共鸣。这种思乡思国的斩不断的情丝将会缠绕她一辈子，这也是身在国内的我们难以完全感受的。

分别有三年了，那一个国庆，他们在中百一店的顺风大酒家宴请朋友，相约再过两年会面，吴医生要回国与同学相聚，纪念大学毕业60周年；还邀请我和老伴去他们威斯康星州住到不愿意住的日子。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万恶的疫情把一切都搅乱了，他们的回国叙旧和我们的赴美探新都成了梦幻里的事情。对疫情在世界范围的消失和正常秩序的恢复，我一点不乐观；因为我们都老了。

幸好还有微信。前几年会面，总爱谈一些时政大事，有时还会争得脸红耳赤，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所观所思不同，谁都说服不了谁，争到最后大家都笑起来：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我们操的是哪门子的心呀！于是为友谊干杯。现在谈的大多是家长里短了，最相通的还是对人生的感悟呀。昨天读到一首华裔教授的打油诗：“不用东张西望，人间哪有天堂。中间只隔太平洋，彼此原来一样。上课之乎者也，回家柴米油糖。管它将相与侯王，自古教书是匠“。天堂不在人间，人间哪有天堂。人和人的相同点要比不同处多了许多，尤其到了老年，退尽一切光环，”彼此原来一样", 最重要的还是物质和灵魂里的“柴米油糖”。

“海外关系”曾经让一些人遭殃，也曾经让一些人得福，；从前似乎是大中城市和一些侨乡的“特产”，而现在最寻常的农家都可能有一位在海外生活工作的“关系”，浓烈的乡愁无处不在，这跟国籍没有关系。世界是如此的水乳交融，思念着海外的亲友，祝福着小燕子一家，这不也是另一种“乡愁”吗……

永远的小燕子，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