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找寻
进入那里,就意味着踏上了树枝和藤蔓交错缠绕的小径,会在脸上黏上植物的花粉和汁液,在身上挂上结着丝网的小虫和蜘蛛。

这是城市里原本称为森林公园的一片地方,现在全被围起来了。我围着它转了一个大圈都没有找到入口。那个曾经敞开的,可以往里走的通道全然不见了。我想起那个晚上,大概是在几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我们就是从那条路往里走的。那时,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到晚上就拼命想去探险。
有一次,据说天空中要出现红色的月亮,是那种会让人发傻,忘记自己是谁,惊慌不定以致丢了魂魄的红月亮,于是我就怂恿他一定要去看。结果我们大半夜跑到城市郊外的湖边,找到一个现在我都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抬头望天空,却看到夜空雾蒙蒙的,月亮隐隐约约的,好像也没有那么红,没那么恐怖,倒是我们都看到的湖中的一棵树让人印象更为深刻。那里那会儿有点像河滩和建筑工地的结合体,我们脚下踩的就是碎石瓦砾,空气中也还飘着一些灰,而那棵树却是那么清亮,大老远独自一棵安安静静地站在湖里,在湖水反射的微光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子,就像一个人把自己的背影长久地留在湖面上一样。那时候,我觉得它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的树。
还有一回,是骑行,我们骑了两辆共享单车,沿西北方向一直走。反正也不用在乎走到哪,只要有力气,哪怕走出城市也不在乎。可是也没有走出城市,到了已经很远处,一个发着光看起来很有艺术感、也很孤独的建筑面前时,我们就停止了。它有一种魔力,一下子就把我们吸引住了。我记得它的灯光是从墙里射出的,似乎有一种喑哑的砂质感,这在城市中是不多见的。而其实不多见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它算是我们的一种奇遇,它从那些宽阔的、黑暗无人的街道中直接生长出来,就那么站立在我们面前,发着低调的光,而里边也有没有人。就像你在林木幽深的森林中走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烛火摇曳的魔法小屋,里边却不存在女巫一样。而这魔法却已经深深渗入你的身体。我们围着它转了一圈,就突然觉得累了,好像原来潜藏在身体里的无穷无尽的热力,一下子便消耗光了。于是我们决定,就到这里了,返程,往回骑,沿着夏日的风。

这些都是偶尔被想起的事,只是我到现在也记不清这建筑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了。它和那个月光昏暗的湖边、那棵树一样,也是从我的城市地图上偷偷溜走的。或者也可以说,我从来都没把它们编入我现实的城市地图中,变成我活生生的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而另一个属于这种编外分子的,就是这个消失的森林公园了。那天夜晚,我只记得我们是从那条敞开着的大道进去的。路宽,两边的松树林高,我们傻高兴,就只管大摇大摆地瞎走。走到底,看到一所房子,房子里有昏暗的灯光,好像也有人,可能是管理人员,怕不让我们进,我们就偷偷溜过去,溜到房子的后边,从那些逼仄的黑暗小道往里走。我记得那里有和以往不同的另一种黑暗,以往的是属于城市角落的,黏滞的有些羞涩的黑暗,而那里是属于自然边境的,纯粹的却清亮的黑暗。而进入那里,就意味着踏上了树枝和藤蔓交错缠绕的小径,会在脸上黏上植物的花粉和汁液,在身上挂上结着丝网的小虫和蜘蛛。
路是有点难,在黑暗中,都是瞎扑。我其实也记不清当时到底怎么走的了,是猫着腰,为了躲避头顶的枝蔓,四腿着地那样爬吗?好像也是可能的。或者是有些时候,他在前边开路,举起胳膊,先把树枝拨拉开,不让它们挫到我的脸。而后来,我们终于走出了黑暗的密林,也终于把密林破坏了不少,我记得我们身上都黏上了不少苍耳,那些可爱的小家伙,费了好大劲才离开我们。
那时的夜也不是明月朗朗的,夜空中也有点朦胧,但对于我们来说,这种亮度是十分够用的。夜空已经把路面都照的白花花的了。我记得后来有一次,在山里,我们趁着夜色下山,夜空阴暗的都没有一点光,月光、星光全不见踪影,我们的眼睛照样也能像动物的眼睛那样,看出一些路面上的情况,看出石头、树根和杂草高高低低的区别。

而这时,我们更能知道路的模样。离开密林后,我们依旧向前,前方也一直有路。有时候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在夜光下,我能看到它们发白,和长着野草的泥土地面是不同的东西;有时候也是土路,但依旧和长着植物的草地,和开着花的花圃不同,有不同的层次和轮廓。最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走到了一片小小的沙滩上,沙滩在夜空中白的发光,就像是我们在黑色的星球上走路,突然遇到了一个白色池塘一样。
我没想过城市中会有沙滩,就只管往前走,走了没两下,就开始在沙子里陷落了。我的一条腿埋在沙子里拔不出来了,它在下边感觉到又湿又沉的,被湿润且粗粝的沙子包围着,就像被一种温柔的动物依偎。而我一使劲,另一条腿也出不来了。于是,我只能把自己“钉”在原地,等他来“拔”。结果,没两下,他也陷进去了。于是,我们哈哈大笑着,笑自己像个傻瓜,也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坐在地上拔自己。可是我们发现,自己庞大的身躯和这两条腿小小的着力点相比,实在是压强过大,分摊不均,于是我们干脆就像滚地的野猪一样,在沙子上滚着,挣扎。最后,我们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都不知道是爬出来费了更多力气,还是笑。
从夜光下看去,沙滩边上就是河,水边长了密密的植物,有一种甜蜜的鬼魅。真是不能走了,我们这次荒诞之旅就这样到了尽头。往回奔的路上,不知怎的,我记得我看到了一个监狱,一个安静的一点也不吵闹的大院子,在路边,周围也没什么,好像它独自在那里倒挺好的,神秘着,什么也不妨碍。而我想起去的路上我分明是没有看到的。或者我们根本走了两条来回不同的路,或者到处都是小径分叉的花园。谁知道呢?那以后,我也从来没去看过地图,看那天到底是走的哪,就像它本来就不属于确凿无疑的现实,而是属于游走于虚构边缘的记忆,所以不需要我去确定什么一样。

回到现在,这个真实无比的现在,我继续沿着那些围墙走。在这个阴沉的秋日早晨,空气中不由自主地就有一些感伤的味道,我突然很想找到点什么,痕迹,记忆和现实链接的点?我继续走完那条大路,又掉头,在路的岔口处看见了一群流浪狗。他们都是中小型、可爱的卷尾巴狗,有一种温顺的神态,却又十分警觉,就好像它们安安稳稳地属于这里,同时又很怕任何外来者一样。我看着它们,它们偷偷看着我,然后就像流动的风一样排着队跑开了,跑到不愿被我看到的地方,一只又一只,从一个只有猫狗能钻进去的围挡缺口处,钻进到一个封闭的院子里去。
我默默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可爱的卷成小卷儿尾巴、灵活的身体,一边跑一边回头望向我的目光,便知道有什么在悄然发生。这是看起来最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相遇。就像是在《草原》中,契诃夫写到主人公叶戈鲁什卡和小男孩基特的相遇,他只是瞧着他,他也只是瞧着他,两个孩子之间除了沉默,并没有太多话语。他们一个是草原的闯入者,一个是草原的居住者。而基特,面对闯入者叶戈鲁什卡有一种本能的紧张,在他眼里,他那鲜艳的红色衣服在随风摇荡的碧绿青草中,是多么诡异。所以,在沉默过后,他选择逃跑,爬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面凝神瞧着叶戈鲁什卡,好像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而在这并不长久的过程中,伴随着它们的只有草原上浩浩荡荡的风、几千平方公里的云朵飘荡、青草的摇曳和他们的呼吸。
这是《草原》中最”无足轻重“的一段描述,是看起来拿下去也不影响什么的部分。这种相遇对于主人公叶戈鲁什卡来说,对于他一路向前的草原之旅来说,只是一次极不经意、完全不会产生任何现实因果关系的偶然邂逅,然而它又是那么重要、那么可爱,可能会让你在不经意间记起时都不由自主地欢喜、微笑。就像一片叶子掉落到了你身上又掉下来,你感到了。就像我和这些狗狗们的相遇,又离开。
我望着它们钻进去的那个缺口继续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从它们那里面传出的一两声叫声。而此刻,天空中一种阴雨天特有白色云彩的在翻滚,里面亮亮的,似乎在发着光。我又想起来什么,打开地图一看,狗们钻进的地方,似乎正是我那夜经过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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