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雅克•莱达:异教徒的诡秘脚步(选自散文诗集《巴黎的废墟》)
【诗人简介】
董强教授在《波德莱尔传》的中译本序《波德莱尔的圣体匣》中,曾评点过几位法国当代著名诗人:“现代大诗人、画家亨利•米肖可被视为二十世纪的波德莱尔,他通过服用致幻剂,探索人类思维与想象的奥秘,可以说是对波德莱尔的《人工天堂》体验的延续。法国现代诗歌的最后一座高峰,伊夫•博纳富瓦,始终流露出对波德莱尔的敬畏。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像雅克•莱达这样的诗人依然继承了波德莱尔的衣钵,创立了一种具有高度音乐性和散文性的诗体,并与波德莱尔一样,将巴黎这座大都市作为吟咏的主要题材。”
雅克•莱达被认为是法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1929年1月24日出生于法国洛林大区默尔特-摩泽尔省的吕内维尔,1987—1996年间出任《新法兰西评论》主编。他既是诗人,也是随笔作家、出版家和爵士乐专栏作家。作为诗人,他认为诗歌要能朗朗上口并具有歌唱性,因而首创了十四音步体诗歌;作为出版家,他领导《新法兰西评论》近十年,同时还是伽利玛出版社审读委员会的委员;作为音乐爱好者特别是爵士乐迷,他自1963年起为《爵士乐杂志》撰写了大量爵士乐评,其中1980年发表的《出其不意》(L’Improviste)一文为爵士乐这一音乐形式提供了一种感性和诗意的文体。他经常外出远足,有时坐火车或公共汽车,有时步行或骑摩托车。在他的诗中,他对慢节奏推崇备至。
雅克•莱达对气味、环境极为敏感,他在自己的笔下描绘出一个缓慢变化、被最微观的琐事驾驭的世界。他躲在巴黎最隐秘、最清冷的一隅——托尔比亚克或沃吉拉尔(Tolbiac ou Vaugirard)——观察巴黎。他的作品大多创作于这种都市间的漫游之中。同为当代诗人,雅克•莱达与菲利普•雅各泰或安德烈•杜布歇极不相同,他只将巴黎作为自己的领地。正是得益于他这种漫无目的的游历,我们才有幸发现表面上无关痛痒的事物突然间显露的美妙:曲径深处的微型广场、被遗弃的房舍或杜伊勒里宫上空的斜阳。雅克•莱达尤其能与四处漂泊的人们打成一片,无论是流浪猫还是穷光蛋。在其散文诗集《巴黎的废墟》(Les Ruines de Paris)中,他将自己的诗歌创作比作城市的清洁工:虽缺乏激情,却在尽力而为,以恢复城市的一丝秩序,防止其彻底没落。
1993年,雅克•莱达以其全部作品荣获法兰西学士院大奖,1999年获龚古尔诗歌大奖。
作为巴黎日常生活的书写者,雅克•莱达具有本雅明在评论波德莱尔时所谓“城市漫游者”(le flâneur)的特点。以《巴黎的废墟》为例,他将悠游于城市的步调与他所见所闻的寻常细节融在一起,再以看似不温不火、措辞偏雅、略带反讽的呈现,化腐朽为神奇,将最俗常的琐碎写得很是迷人。他非常注重语言的音乐性,这也许与他热爱爵士乐有关,而这种努力又让他的诗具有了一种契合主题的节奏。
异教徒的诡秘脚步
冬季,六点钟前后,我通常会沿左侧大街下行,穿过座座花园,在长椅和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因为天气叵测如爱情骤至,让我睁不开眼。黯淡的天光很难定义:是某种深暗的绿松石色,抑或一束光,我们看不到它,而它却化作其所侵袭之灵魂的灼热与冰冷。彤云滚滚,无声无息地掠过湖面,没有一丝声响。闪电也不比这不竭之沉默的爆发更令人惊讶。加之,雷雨的倒影让糕点铺尖顶摇曳,让更远处的剧院簇拥一处,有如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周遭,是炉火般温情而震颤的爱;周遭,似有枝叶在礼赞喑哑之火:细辨之,竟是无边落木撕扯的黑暗在放歌,它欲遁迹树丛,不成想却绊倒在最细的树枝上,在树梢处跌个粉碎。我头脑中有着同样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迟钝且愚顽不化。因为恰有迫切求变的痴迷困扰我们,逼着我们对景观做逆向的思考,以进入那无所不晓、耀眼且盲目的实体当中。犹如有人驻足片刻凝望苍穹,却并未跳出无敌之星辰的重围。这也正是我在拱门旁草坪上踉跄绊倒的那一刻。无意间,我已走到协和广场。空间骤然化作海洋。虽说无风,也能感到启航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且,抵近廊柱,在雄狮守望的栏杆下,摇曳的船只正驶向洛林城堡,木制的船身和桅杆,还有缆绳船帆无不发出嘶嘶的破裂声,扯碎了城市上空斯须变幻、影影绰绰的旗帜。于是乎,我犹如行走于海滩,途经片片休闲农田。这无疑是混沌的夜晚展现给我的一片广袤的土地,虽说其中总夹杂着巴黎的石块和喧嚣。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气候多变的月份(二月、三月、十一月),当空气苍白如旷野和泽畔,街巷便开始在沙质河口的曦光里掘洞:沙丘间移步,总有令人心动的珠光闪烁,适宜放牧的整个森林也在交叉路口驻足,然后又如独角兽般倏忽溜走。纪念性建筑物上留存有原初却又温情的野性。那野性蛰伏在这地球最温馨的天堂里,甚至感动了根本不知时间季节为何物的大理石。于是,在变幻莫测的浪涛中,某个目不暇接的角度飞跃上船头,在首日的辉煌中与浪涛共同托举起座座宫殿。成群的青铜件袅袅飞升;让人感到诸世纪早因自己的软弱而迷失在诺亚洪水前的两波蕨类浪涛之间,而人类的希望也圆睁双目面对着一己孤独。现在,是真到黑夜了。拱廊下英文书店的灯光刚刚熄灭。一声悲切的“主呵!”[1]传来,仿佛湮没在天鹅绒之中——随后,书中簇拥一处的那几页元音悸动下的罪案、山岗、夜莺等等便再也没有了动静。平台小径下,荒凉的公园已成焦土,小径同样空空荡荡:它在古旧或铅灰色建筑立面的映射下笔直地伸向远方,“理性”犹如一声魔幻的号角,律法在僵化的平行沟渠和“无限”的抽象恶意下变得疯狂。所幸再走数步,大地重又开始:地面平坦简陋,坚硬异常,孩子们在那儿拖着沉重的扶手椅,在路面上震颤颠簸,划出一道道窄轨铁路般的环行线。于是,灌木丛中再也没有了一丝青葱绿色,因为山毛榉会在地下调动起全部可用的能量。但也有人说种植于此的树木好像都没有根,全凭其自身的体量和重量才能如家具般屹立不倒。要说这就是乳齿象足下蹬踏的碎石和不断摩擦的结果尚不足以解释一切。数月来,不少地方都说这不过是异教徒的诡秘脚步踩踏所致,可就连教堂钟楼上自生自灭的小草也不认可这一传闻。春天的某个清晨,我们自以为瞥见了苔藓的风化物:可它在晌午前便踪迹全无。因此持守一种清贫守贞的境界确乎必要,但所追求的并非卫生意义上的清洁,而是修道院意义上的。而于此境界中的苦行,亦可使自己获得某种补偿:当枝叶间昏昏欲睡的灰色调梦想着斑斓的色彩之际,这块漆黑的小木片却滋养孕育着一丝精神的火种,在世界末日那口大锅的烟熏火燎中金身不坏。四顾寂寥。身旁的车流声隆隆作响,化作低语的拱门,而后消失。我听到一所小型长笛寄宿学校下面有人在吹奏练习曲。长笛声伴着游乐园里旋转木马凝固的奔腾姿态。要不是有几块原以为已经损毁的壁画残片,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再见到如此优雅的动物嬉戏景象,并因其无心袒露的笨拙而更显真实,画面色彩鲜活,真实的奔马身倚栏杆,浮动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橙色鲜亮,黑色犀利,白色蒸腾,它们略带野性的鼻孔翕张,把空气转换成味道、图像、记忆以及对我们来说无法感知的欲望。夜色中,它们仍天真而勤奋地跑个不停,在已离去的孩子们心中延续着魅惑,而我的脚步也与远去的长笛声相互应和:那怀旧和欢乐的情绪就像福雷[2]在《安魂曲》结尾处轻轻吹响的口哨,而老人们悠长的下午茶时光也在水晶杯、银餐具的交杯换盏声中如旋转木马般在“绝对”中一去不返。与此同时,我在锻造车间的扬尘中辨认出成千上万个幽灵,它们沿着唯一一条生产线被速度不等地裹挟而去。每个幽灵轮番被分身为二,裂变后的替身随即再次一分为二,直到一天结束,这种混乱的状况才自动恢复平衡,幽灵们通过均匀摆动的人行天桥,有规律地滑向车站,在天空中的涡流和沉重翻滚的水面倒影间吱嘎作响。说到底,我若不是比它们更不真实甚至更可怕——因为我头脑里从没有作息时间且说走就走——经过这些幽灵时我原本也会心生忌惮。水池中央,喷泉里的仙女正向四面八方恣肆挥洒其歇斯底里的秀发。我踏进一处建筑工地灰白色的泥泞中,那工地忙碌如舷灯下的挖泥船。有人为惹恼那些好事者而竖起栅栏,但竖起的栅栏像所有栅栏一样也有洞。所以我很惬意地通过这桩小事证明了如下判断:那个洞永远通往地狱,而我绝对不想再去了。我希望不再违背月亮的意愿,而且能如桥中央蹲踞的那尊石兽一样,在更辽远的地方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因为渣滓中已发生北向的撕裂,冰冷的海湾变宽,两颗星在用光学电报发出它们简短的信号。我凝望着星辰面前摇摇欲坠、水平而冒烟的海岸。蓝色和褐色的海岸周边有两处环形的瘀伤。云层上磷光闪闪。一条忧心忡忡的狗路过,它避开我,仿佛我是一头狼。除了这条狗和在小字三组[3]的C音里被眩目的月光突然摧毁的引擎以外,如果我伶俜于世,大可想怎么嗥叫就怎么嗥叫。而月亮也刚刚被狂热拭亮。如果不害怕在那里丢下几根手指,或者因其燃烧而在瞬间化作灰烬,我们本可以抓住月亮的边缘。月光可没有阳光那般众所周知的恐怖热量,但以其纯粹的抒情效果也足以引燃和烧焦疯子的大脑。我想到的当然是一位“女神”。虽然那念想越来越模糊绝望,可我始终念念不忘。于是我又重新前行。前行者不会绝望,只要他勇往直前,不入歧途,也不驻足与他人争辩、获取同情和自我炫耀。事实上,只要他人长时间听闻你言,看似认同你的观点,然后迟早会以其无害和伤心欲绝的受害者表情逮住你,把你挂上第一颗钉子。所以我快速径直地向荣军院周边开阔的灌木丛走去。走到巴比伦大街时,我遇到一只兔子。无意间经过的高墙后面,钟声响起,那钟声让我放松,让我思考。但一想到如果天空在平原深处被推来搡去,风像沾满湿冷泥土的鞋跟一样拍打在脸上会有何等下场?所以我回家了。家里有鸡蛋,有乳酪,有红酒,还有很多唱片,所幸音响上的不同按键可以展现低音提琴的效果。所以我还要继续行走,继续拨奏。我高兴么?我伤心么?我是不是正走向一个谜,正走向某种意义?我不太想知道。我不过就像那些最基本的震颤的音符,如希望般延伸,似爱情般充实。
[1] 英文:My Lord!
[2] 福雷(Gabriel Fauré,1845—1924),法国钢琴家、管风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圣-桑的学生,《安魂曲》(Requiem)为其代表作。
[3] 小字三组(contre-ut),音乐概念:音列中处在中央位置的一组叫小字一组,比小字一组高两个八度的音列叫小字三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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