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菲诗歌浅评
杨依菲诗歌浅评
李照阳
在一首名为《写作者》的元诗中,杨依菲明确地将自己对诗歌写作的看法表达了出来。当她写作时,她认为,“最恐怖的,/是成为经验里的第一人。”她会感到“面朝之处,永远什么也没有。”这两句话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在写作中,人究竟面对的是什么?在什么情况、何种程度上这两句话才成为“真理”?
对杨依菲来说,写作,当然是一种发掘,但这个发掘的结果作者早已有所察觉。这种预感是写作得以进行的前提。或许她的面前并非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一无所有,但要让预感成真,词语及比喻成型,眼前所见就需要自己重新发掘、重新创造。发掘的过程面临不确定性,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通常会将这种不确定偏转为确定,无论是所谓的命名或是赋形都是如此。毫无疑问,杨依菲的诗歌也是这样。但不同于那些命名或是赋形的诗学取向,杨依菲的诗歌是感觉的,甚至是强调身体的。她说:“我知道如何用双手营造那种感觉/而不擅长开口”(《写铁》)诗歌要求作者开口,而开口说话恰恰是危险的。危险的原因在于,表达是对感觉的确认,只有反复“划开”感觉的口子,才能将感觉,连带着词语及表达固定。这当然不是说杨依菲欣赏这种反复确认、“划开”的姿态,这只是她不得不做的。她不是那种只关注修辞和技术,想要写出几首漂亮的诗歌的审美主义者。
杨依菲曾说过:“比喻就是你的现实”。这句话的重点在于,比喻不仅仅是修辞,而是试图变得比修辞更接近事实,它揭示并成为现实。相比于隐喻,我更关注的是这句话中的“现实”这个词。这些关注“现实”的诗歌有何特点?首先,正如之前谈过的,杨依菲的写作是关注身体及感知的。在《返京列车上》这首诗中,作者生病的身体“缓缓弯成/一张深蓝色车票。”这句诗将病中身体的脆弱表达了出来,也写出了在列车卧铺上的那种不适感。有时候感受比较私密,表达也更个人化,但作者同样忠于自身的感受,并使之清晰。《梯》一诗中,“最为芳香的创可贴”这样有些笨拙的句子就是一个例子。其次,杨依菲不仅感受,她的诗中也充满了自己的思考。像《房间安全》、《梯》、《写铁》等诗明显是作者对自己关注的话题长时间思考的结果。她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女性处境及写作上。前者可以算作比较典型的女性诗歌,而后者中有“元诗”。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杨依菲的几首有关写作的诗歌中看似没有明显的女性意识的表露,但这也仅仅是表象。
《房间安全》、《盲孩画鱼》、《那时,安娜》、《紧闭往事》都可以算作女性诗歌。前两首诗有一种破碎的窥视视角。通过诗歌提供给我们的碎片,可以隐约猜出诗中的场景以及发生了什么。女性是被男性凝视的客体,男性欲望及审美将女性的身体看作是衣服一样可以随时悬挂随时取下的物体,才有了“你的坠落多么美丽”这样的表述,而女性仿佛被剥夺了观看的权利,她只是在问“我该怎么看见?”相比于《房间安全》中被动的碎片化的女性形象,《紧闭往事》这首诗中的女性形象则日常得多。这首诗描写了身体带来的屈辱及对自我的伤害。女孩虽然“过于紧闭”,但“拒绝鼓掌”的行为也反映了她的倔强。
“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只知道躲进试衣间/仇视镜子?”这是《紧闭往事》中的一句,我想,这句话可以将话题带向杨依菲对写作的思考。张枣《镜中》中的“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或许就是杨依菲此句的出处。这样说并不牵强。当我看到《记3月17日北京以外降雪》这首诗中的句子:“你总是期望手工之物升上枝头,/你总是期望吹奏药味儿纸鹤。”我就意识到杨依菲受到了张枣不小的影响。如果我们将《镜中》看作一首元诗,那么情况就更明显。由于张枣对古典诗词的倾心以及他作为一名男性诗人的事实,使其诗歌有意无意中充满了男性的视角。诗歌如果是人类,那她必然是阴性的,这也是我们的集体无意识所在,但杨依菲试图对这种集体无意识进行反思。为什么一定要将诗歌比作女人,为什么《镜中》的那个她,必须面对着男性“皇帝”的凝视?在《紧闭往事》中,女性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一个象征物,虽然仍有一面现实的镜子等待着她,但她可以选择仇视镜子。这首诗并非一首有关写作的诗,但它分享了杨依菲其他诗歌中近乎同样的思考及同样有些失败的女性形象(注意与《镜中》那个好似侍女画中的人物有多大的区别)。在那首有关北京降雪的诗中,“吹奏纸鹤”的行为明显仿自张枣,它的上一句则暗含了“致命的仍是突围”这一张枣诗歌的主题。《镜中》一诗中的女性“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就是突围的一个隐喻。在杨依菲的诗中,“手工之物”同样是诗,它升上枝头,对应着张枣诗中的“登上梯子”。而在《梯》这首诗中,张枣诗歌中美丽可感的松木梯子在杨依菲的诗歌中丧失了所有可供审美的特性及任何亲切性,变成了随便哪支有些抽象的梯子。它的第一句是“我人生常有的失败,例如:/从梯子的半截摔下来”。这首诗关注了失败的人及写作者,并有种甘愿成为其中一员的姿态。而正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后,写作,才能回归它的本来面目,它不企图获得其他人的评判及赞赏,它仅仅是一个人的创作。这种“不美丽”的失败中渗透了作者的女性意识,它关注了张枣诗歌中那些理所当然、较少反思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