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EVA：终》后记

【按：这篇“影评”之前作为影评贴出来过，后来想了想还是撤下了。围绕《EVA》这种在“二刺螈”内属于现象级的作品，懂王铺天盖地，而我的观感又十分个人化，没必要在影评栏这一特定的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各种伏笔暗喻解谜的戏码依旧很多，但我也深切地觉得，这些娱乐向的内容和影片想要传达的意思没有太大的关系。影片的意思十分显豁，可也的确让人颇为感慨。所以还是写了一点点文字。与TV版出现时相比，再与第一部新剧场版亮相时相比，无论日本还是全世界，这些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再去计较《终》的结局走向什么“心理主义”之类，在我看来说好听点是煞风景，说难听点是伞兵。《终》与这些年《EVA》所引起的关注和讨论、与“宅男宅女”在过去几十年经历的变化——简言之，与累积起来的历史——密不可分。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一部以“文本外部”作为预设、甚至十分有意识地将文本敞开给“外部”（历史、社会、世代差异等等）的作品。写到这里，我意识到再写下去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不是《EVA》的狂热粉丝，但时隔多年看到这样的结局，心里感到很坦然和欣慰，仿佛意外地接收到了一份来自过去的礼物。这里没有任何神秘复杂的因素，没有任何需要解开的谜题。而看着仍然津津有味地解谜的那些分析者，我所感到的只是：也许这便是世代差异吧。】

关于《EVA》，能说的和已经说的都太多了。而自从新的剧场版企划以来，我们似乎又遇到了熟悉的真嗣、熟悉的困境、熟悉的母题。还是“母性的反乌托邦”，还是“父之法”，还是“世界系”。直到这一部《终》。

首先我想说，这部影片虽然也有许多花里胡哨的镜头和设定，但表达的意思自始至终都非常显豁，显豁到让人有一种“是不是借的场地快下班了，得赶紧演完？”的烂尾之感。一如当年的TV版，《Q》里为人们津津乐道、孜孜钻研的故事设定，在我看来（！），并不影响《终》想要表达的内容。让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一部作品是庵野向他当年批判的“御宅族”们的致敬。

TV版的《EVA》，可以算是对1990年代“御宅族”的反讽和批判。在宇野常宽所谓“母性的反乌托邦”——不管你多么失败，总会有一个母亲般的女性无条件地接受你、爱你——的母题下，《EVA》的两个女主角分别用不同方式拒绝了真嗣：在明日香，是直接的拒绝（尤其是《真心为你》的结尾）；在绫波丽，则更是恶趣味般的拒绝：你不是渴望母亲吗？好，这就给你，而且不止一个母亲，成千上万个复制体全是你的母亲，唯独你无法期待她对你的独一无二的感情。“拒绝成长”的真嗣，则在《真心为你》最后以夸张的方式进行自我主张：如果成长意味着无法承受的责任、意味着回应别人对自己的各种期待、意味着听从毫无道理的命令，那不如另造一个世界来得更容易一些吧？

只是，TV版的《EVA》到了宅男那里，就演变成“明日香党”和“绫波丽党”之争了。而在《终》里，当年“母性的反乌托邦”的母题甚至被明日香直接道出：他渴望的不是恋人，而是母亲。

但我认为，“成长”并不是《终》的核心议题。郁郁寡欢的真嗣因为绫波丽复制人的一句“喜欢你”而重新振作起来，但这句话单独拿出来做解释却并不合适。换个角度说，庵野在《Q》里把真嗣留在少年时期，或许并不是为了说什么“周围的世界都变化了，你呢？还不成长吗？”，而恰恰是为了保留住这个少年的视角，来重新回到《EVA》的世界。——重新回到当年的《EVA》的世界。但这不是为了解决当年留下的问题（“如何成长？”），而是因为只有保留这个视角，对于“御宅族”的致敬才是有意义的。此话怎讲？

一方面，在作品内部，真嗣当年的同学都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当真嗣还在为自己造成第三次和第四次冲击懊恼不已的时候，他的同学们却没有把这当作天塌下来般的、“世界系”般的过错——日子还得照旧过，不是吗？而当一向以“父之法”形象出现的碇元渡被还原为一个和真嗣几乎一模一样的、尚未成熟的人时，当真嗣的“理想自我”渚薰代替其父亲的位置出现时，如何成熟、如何与“父亲”和解的问题，也早就不是问题。——不是说这个问题被解决了，而是说这个问题被取消了。毕竟，坐在观众席上的粉丝们，距离剧中元渡的年纪，究竟还差多少呢？

于是，当明日香和真嗣说“我喜欢过你，但我先一步成为大人了”，当镜头回到当年《真心为你》的结尾，只是这一次真嗣坦诚地对明日香说“谢谢你喜欢过我，我也喜欢过你”，这里的视角——审视着总是比同龄的男孩更成熟的女孩、总是无法对女孩坦诚的男孩——是一个后设的、来自“大人”的视角。而当场景切换到摄影棚，当剧中的布景都变成道具然后被撤走——换言之，当一切剧中事关世界存亡的要素都褪去色彩、变成日常，真嗣对眼前以母亲形象出现的绫波丽说，还剩下你啊，活在一个没有EVA的世界里也挺好啊——这一刻，一度浓墨重彩地得到探讨的“母性的反乌托邦”主题，也自然而然地消解了。重复一遍：这里没有“如何成长”的问题：真嗣并不是通过与父亲达成和解而成长；毋宁说，剧中表现的是，真嗣已经无可挽回地成长了。

因此，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作品外部。当年为《EVA》狂热的那一批“御宅族”，无论是明日香党还是绫波丽党，都早已不再年轻了。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他们在生活里遇到了真希波那样的女孩并与之恋爱、结婚、组成家庭；他们的另一半不是明日香也不是绫波丽。这里没有“为什么”的问题，也没有“如何成长”的问题。不是说他们想通并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是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消失在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操劳中。在生活中经历了种种的“御宅族”们，也许依然渴望中二病似的驾驶EVA或高达，但再华丽的战斗，对于他们来说也只不过是特摄而已。

人们常说，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前进。1990年代的特殊时代氛围下造就的特殊一代“御宅族”，也已经各奔东西。曾几何时，“AT力场”也成了“上一代人”的词汇。当年的一代人，已经无可挽回地成长、无可挽回地迎接了生活中的各种“辨证综合”。在这个意义上，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也好，让“御宅族”们重新回到当年的真嗣那里，并以真嗣的年纪听到绫波丽和明日香的告白——哪怕是过去式，哪怕无法持久——对于一代人而言，还有比这更高的“致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