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旅（第一章）
刻薄毒舌纯天然丑的整形女医生和她的顾客们
“真的不用垫？可是感觉一点都不挺。”
女孩举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的鼻子，“你看，特别是山根，几乎是平的。”
“挺好的，刚好配你的额头。”简宁放下平板电脑，拿起角尺量了量她的鼻梁和额头交界，“鼻额角130°，正合适。角度太大就成通天鼻了。而且，山根低、鼻梁高显得清纯，和你的气质很搭。”
“是吗……”女孩心有不甘地嘟囔着，眼睛依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鼻子再挺一点，会好看很多的。唉，脸怎么这么大呢。下颌这里是不是太宽了？”说着，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腾出手朝下颌沿比划了一下。
简宁留意到她摁了摁下颌角，那么用力，像要徒手把它摁进去。女孩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净，拨到耳后的短卷发染成好看的摩卡色。简宁还注意到她从进门后就一直不停地照镜子。
“不宽。刚好。”
简宁说着，再次唤醒平板电脑，把屏幕转向她。“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呢。再看这页，有没有哪张脸是你在第一页见过的？”
“这是什么测试？为什么要做这个？”尽管有些不情愿，迫于简宁的笃定目光，女孩还是稍微花了点时间辨认了一番。“没有吧……见过吗？”她嘀咕着，最后伸手一指，断然回答：“这个见过。”
又答错了。显然，她认不出来，都是瞎蒙的。简宁并不意外，从女孩看自己的方式，就能猜到她有点脸盲。有过度整容倾向的女孩都这样。一面极度敏锐，能像显微镜一样看到脸上每个部位的细微缺陷；一面又极度迟钝，无法辨认由这些部位组成的风格各异的整张面孔。
“不宽吗？可是你看，这样还能看到腮帮子。”女孩侧着脸，费力地斜眼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看，是不是？”
简宁凑过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孩的耳廓上缀着一排耳钉，似乎是真正的钻石，随着她转头不时闪耀出炫目的光芒。离得这么近，能闻到她脸上的脂粉味和身上的香水味。醇正而昂贵的香味。看得出，她在自己身上花了不少钱。
“是很宽吧？”
“有点宽度的下颌，正好配你的颧骨。”简宁靠回椅背，端详女孩的脸，“挺好看的鹅蛋脸，端庄又柔和。和你偏圆的鼻头也很匹配。”
“可是鼻头我是要缩小的！”
“小不了多少。软组织太厚，油脂分泌也比较旺盛。”
“切掉还不行吗？”
女孩气呼呼地说，脸色泛红，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简宁耐心地解释道，削除鼻头软组织会形成疤痕组织。至于疤痕会长多少，长成什么样，医生没法预见也没法控制。可能削除了一毫米，结果却长出两毫米的疤痕。
“不用管。尽管切，能切多少切多少，我没那么倒霉的。”女孩的语气斩钉截铁。
简宁暗自吸口气，强行压下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拿出最后定论：“那就这么决定了。缩小鼻头和抬高鼻尖，自体脂肪填充太阳穴，下周二动手术。”
“鼻翼呢？”
“鼻翼得分开做，要不鼻头可能会供血不足。”
“这么麻烦啊。我还想一起做了，一次性恢复好呢。”女孩撅了噘嘴，把镜子举远了一点，“开眼角呢？总可以一起吧？”
简宁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写完诊断和手术方案，合上病案，交给坐在旁边的助理医生。“刚才跟你说了，你不适合开眼角。你两眼距离太近，鼻子又比较大，开眼角的话，会显得鼻子更大。”
“所以我要缩小鼻子呀！”
“小不了太多。”
简宁毫不客气地说，抬头正视怒气冲冲的女孩，露出微笑，“只做这两项的话，大概是两万五，你有钱的话就别贷款分期了。”
“干吗不贷？”女孩转开脸，说话的时候没看简宁。
“借钱总要还的。”
“慢慢还嘛。早做早美，等攒够钱，人都老了。”
看来她确实没钱。很可能早就背了一身债。简宁在心里叹口气，放弃劝说。
“还有，医生你看我这个皱纹是不是很深？”女孩使劲抬起眉毛，比划着额头的几道抬头纹。
“那不叫皱纹。那叫肌肉运动。”
“可是不管的话，会越来越深吧？打点肉毒素管用吗？”
“没必要。除非你想让额头像案板上的猪肉一样瘫着动不了。动不了，可不就没有皱纹了？”
话刚出口，简宁就知道自己又失控了。唉，忍了这么久，眼看就要结束问诊了，结果还是功亏一篑啊。
女孩瘪着嘴，看起来很不忿，但还是没说什么。简宁不禁有些歉疚，琢磨着有没有温和一点的说法可以安抚她一下。比如说，表情生动的脸比没有皱纹但纹丝不动的脸好看一百倍；比如说，生而为人，早晚得接受皱纹这种东西。一抬眼，瞥见女孩下巴上有可疑的凸起。要不是她这样瘪着嘴、皱起下巴，还真不容易发现。
简宁凑过去，在凸起的位置按了按。果然，已经弥散了。“玻尿酸别再打了，下巴已经有些交联剂残留了。”
“会怎样？”
“暂时还没事，打多了就不知道了。以后别打了，会上瘾的。”
“我不会！”女孩不无恼怒地说。
简宁刚要开口，门外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随即，等在诊室外面的咨询师推开门，告诉女孩现在就可以去打附赠的水光针。时机掌握得这么精准，简直就像一直在哪里监控着。简宁故意慢吞吞瞧了她一眼。年轻的咨询师只装作没看到，一如往常地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闪亮的烤瓷假牙。
“医生说就做两项手术，也能送吗？”女孩担忧地问。
“能呀！我答应你的嘛。”穿着粉色制服的咨询师声音比笑容更甜。
女孩听了一下开心起来，迅速把镜子塞进包里，跟咨询师走了。助理医生拿着病案跟在后面，去准备手术知情同意书。
门开着，长长的走廊深处，传来女孩兴奋的声音：“哇！一个月只要还一千二吗？感觉就跟不要钱似的。”
——我没见过不上瘾的，除非真没钱了。
简宁想着刚才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不过是一句废话。更何况，现在没钱也不是问题了。只要打开手机，一大堆贷款分期随便挑。竞争还相当激烈，光是这家私立整形美容医院，就有三家小额贷款公司驻场抢生意。只要举着身份证拍张照，提供五个能打通的亲友电话号码，四十分钟就能放款。尽管利率不低，但分成十二期或者二十四期还的话，即便是刚上班的女孩也能轻松承受。花钱不心疼，做决定也就更加干脆。太容易了，几乎没有人能抵抗诱惑。
那个女孩早晚会把刚才提到过的那些部位，都整一遍吧。简宁几乎确信无疑。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那些劝阻都是徒劳。她想起那个女孩摁自己的鼻尖和下颌角时，那种近乎凶狠的眼神。
没什么能够阻止一个对自己如此不满的人。她总要对自己下手的。
抽屉里的手机响了。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简宁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心虚。不会是那个咨询师又跑去告状了吧？手术从六项减到两项，她的提成自然也少了一大半。
“抱歉啊，简宁。”
电话一接通，林傲就忙不迭地道歉。简宁松口气，同时也明白晚上又要加班了。
不出所料，四楼的贵宾室有临时预约。约的晚上九点，也太晚了点。看来身份特殊，怕被人认出来，可能是个小明星。
“什么问题？”简宁照例没问对方的身份，直奔主题。
“鼻子，你最擅长的。”林傲满不在乎，“不麻烦，就一个小问题。”
“鼻子的问题没有小的。”
“是是是。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林傲拿腔拿调，使出惯常的谄媚劲。隔着屏幕，仿佛都能看见她笑成月牙形的丹凤眼。
留着这些招待你那些贵宾吧。简宁本想讥讽她几句，转念又作罢。不得不承认，林傲很适合干这个。中途退出八年直博，拿个临床医学本科，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当整形医院的运营总监也够用了。长成她这样，机会和诱惑都太多了，确实不必非要像简宁一样坐十几年冷板凳，熬成一个整形外科医生。
“那什么，你别见怪啊。”
林傲小心翼翼地开口，又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一听她吞吞吐吐的，简宁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有些不该动的，是应该实话实说，我理解，你是医生，有自己的原则。不过，有一些本来就是可动可不动的，人家真想动，我们也不必非拦着不让是吧？想动的话，人家换个地方也能动，我们也管不了。”
“那倒是。”
简宁自嘲地笑了笑。生意而已，等着拿钱干活的人多得是。她又以为自己是谁？
像是听出了简宁的嘲讽，林傲立刻转换语气，安抚了她几句，说自己尊重她的原则，绝没有责怪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想太激进太冒险，可也没必要太过束手束脚。别有负担，那本来也不是你的问题，你技术这么好……”
猜到她要说什么，简宁把手机举远了一点。
林傲夸了她一阵，接着说起前几天遇到一位业界权威也对简宁推崇备至，说专家们一起讨论过了，那次事故不是她的过错，她本不必把责任都包揽下来，作为国内最负盛名的整形外科最年轻的主任医生，就这样断送自己的前程太不值得了。
不用猜，这些话都是林傲自己编的。简宁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有多么声名狼藉。就在不久前，一个本科同学去上海参加学术论坛，从现场偷偷拍了一段视频发给她，让她见识了何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林傲还在说，简宁不想再听下去，正想找借口挂了电话，办公桌上的座机适时响起，她打断林傲，利落地掐掉电话。
是病房的管床护士打来的，说蔡晓葵提前办好了出院手续，马上要走了。
“让她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