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老
她羡慕离不开轮椅的人。羡慕他们可以推着轮椅走,可以坐在轮椅上双脚着地带着轮椅走。一个可以直立行走的人,羡慕离不开轮椅的人。
直立行走之前,需要做些什么呢?先将身体右侧卧,用肘部半撑起上身,两手一前一后扯住牵引带,像拔河一样用力。肘部若悬空,上身就失了支点,若不悬空,又用不上全力,只靠左手力量不够。原地挣扎,不得平衡。起到一半,爸爸就可以用双脚蹬住她的背部,帮她坐直。喘息一会儿,双手撑起上身,向床下擦。用“擦”,是因为双手力量并不足以使臀部离开床单,加上双脚使劲也离不开,只能克服床单的摩擦力一寸一寸地“擦”下去。“擦”到头,脚可以伸出床去了,再喘息一会儿,可以穿放在桌子上的不用系带的鞋。然后两手抓住护栏,两腿下伸,站起来的过程,跟举重一样。腿已经细成麻杆,屁股瘦到尖,肚子却越来越胖。两条腿要把胖的上身举起来,跟要了超过自己能力重量的举重运动员一样,举不起,站不稳,摇摇晃晃,随时被所举的重量压倒,危险地“呯”地一下坐回去。努一努力,又努一努力,胳膊和腿都打着颤,站起来前后微微摆动着,总算站起来了。
她面前有两个轮椅,一个是人力的轻便轮椅,一个是电动轮椅。不能去轻便轮椅那里,它太轻,在身体失去平衡的时候无法支撑。电动轮椅也不能去,正常人在屋里操作没问题,可是帕金森病人的小动作变形,会使其越需要细微操作越做不到。她要去的是床头的椅子式马桶,那是把身子转九十度即可到达的目标。转向不易。好容易站直的身体不能侧弯或曲体,会失去平衡。所以只能专心转向,拿掉椅子面和马桶盖的动作要爸爸来做。坐下的过程,腿完全失去支撑作用,人会完全没有缓冲地坐下,很重。小便自己可以擦,大便也坚持自己擦来着,可是也渐渐擦不干净,得爸爸给擦了。
她可以直立行走,在爸爸牵起她的手之后,喊着号子,迈出第一步,剩下的就是有节奏的行进。中途不能说话,因为分散精力,会拌倒。不能想事情,会摔。别人不能给打招呼,因为分散精力,会摔,甚至对面不能有人,有一次一个高大黑壮的人走过来,她心里一慌,平地摔了一跤。如果停顿,那就是发动不了的汽车,百般设法,无法挪步。
吃饭可以自己吃,饭前假牙得爸爸给拿来,自己戴上。戴假牙的这么一点点力气,也会引起颤抖,手腕会掀动几次,使不上力。饭后摘下也是如此。不能独自站立并弯腰,所以饭后漱口也只能坐着由爸爸端水来用。擦手擦嘴也得爸爸拿纸来用。帕金森使人失去嗅觉,泪水与唾液分泌增多,吃饭没有滋味,整天泪水婆娑、口水连绵。
妈妈是有一分力气也不使用别人的人。她努力地活着,焦虑、失眠,不时绝望。一个九十四岁的身体硬朗的老太太,性格开朗,每天看着快快乐乐,却私下跟妈妈说:“我想死。我女儿不让我说丧气的话,可是我真想死。”妈妈觉得自己拖累爸爸和我们,一直很自责。开解的话我们说了不知多少,她只听进这个老太太这句话,觉得深有同感。
人间存不存在感同身受?她认为不存在。“不从哪块地里走,不知哪块地里泥泞。”她说。没有经历过的人,不能理解。我婆婆同样不能下楼,家里同样两个轮椅,可她还是对妈妈起床困难这件事不能相信,“不是能走么?怎么就不能起身?”同病相怜还有个轻重差别。
与命运斗争,结果已注定,只是早晚问题而已。有了,就不能接受无。在了,就不能接受不在。这撕扯,在人渐渐失能的过程中,漫长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