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革手册:第十八章 罪恶之渊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
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
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
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
除永存的东西以外,在我之前无造物,
我和天地共长久:
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罢!
—— 《神曲·地狱篇》
阿利盖利·但丁著
侧靠着大树,莫其探起身朝木屋两侧看了看。长方形的木屋饱受时间的侵蚀,墙面上两扇格子窗宛若巨人的双目,骇人地向外凝视。一线阳光射入窗户脏兮兮的暗色玻璃,好似立刻被沉寂的黑洞吞噬,丝毫光明都不能逃逸。前方视线可及之处没有任何人影,一条缓缓的下坡路通向远方。正对着木屋的门前,停着辆三轮摩托车。莫其盯着那辆摩托车看了几秒,一口气掠过树丛,闪进屋侧的树荫。贴着木屋外墙,悄无声息地喘几口气,擦擦掌心里渗出的汗水,莫其单手撑着墙壁,在阴影里又待了大约一分钟。
木屋中静悄悄的,只有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前倾着身子,蹑手蹑脚踏过小路边丛生的茂密野草,莫其绕到木屋的正门。望见大门的那一刻,他缓下步伐,挺直身体。
深褐色的木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四个手写的暗红色血字。
“莫其救我”
那是苏南的笔迹!像是被一记重拳击中胃部,莫其的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踏上满布苔藓的石质台阶时,莫其已经平稳了呼吸。把手放上门把,他又用力的深吸一口气,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那个人在房间里。
一个人。
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与莫其的身材相仿,身形看起来比他更强壮,配上浓眉大眼,可以称得上仪表堂堂。男人正双手插着牛仔裤兜站在大屋前厅中间,面对着门。他带着轻快的笑意,彬彬有礼地说:“欢迎欢迎。莫先生,你终于来了。”
布置的家具简单原始,三把椅子围成三角形摆放在空处中央。沿着一面墙摆放的木质架子上,整齐叠放着满满的书籍和杂志。窗旁一张张巨大深绿色帆布下隐约露出其他家具的轮廓。小屋里没有生火,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弱,却格外令人憎恶的腥臭。
血的腥臭。
“苏南呢!”莫其上前一步逼问。
“你放心,莫先生,苏小姐毫发无损。”男人的笑容很诚恳,他侧身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影。
苏南。
光线穿过茶色玻璃窗,照到她身上。透明的暖黄光晕,让四周的一切都暗淡下去。稳稳站在男人身后,面色苍白的苏南外表没有明显伤痕,衣物也完好无损。她的视线紧紧黏到莫其脸上,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然后,浮上一抹浅笑。
莫其盯着苏南的双眼,巨痛再次袭来。狂奔的野马在大脑中掀起层层脑浆,踏出串串蹄印,涌出泊泊鲜血。忍着头部砰砰砰的刺痛,莫其温柔地说:“苏南,你不要怕。我来接你回家。”
“好不容易来了,不要着急走嘛。”锋利的匕首横到苏南的脖间,男人下令,“麻烦你先把另一位客人叫进来。”
“林墨禅!”
林墨禅应声推门而入。
无助的人,脆弱的灵魂。到了此地,一切恐惧和怯懦都必须置之脑后。死神在他们身后拉响小提琴,地狱之门为他们打开,没有希望再见到阳光。地狱的使者站在冥河之上,远远相望,望着他们走进幽冥,走进烈焰,走进冰霜。
“请坐。”魔鬼发出邀请,左手轻轻搭上苏南的肩膀,将她缓缓推向房间中央的木椅。
遵照指令,三人落座。男人立在苏南身后,匕首稳稳对准苏南的要害。
“我们四个终于有机会聚到一起。请原谅我一直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姓秦,单名一个简,简单的简。”秦简眯着眼微笑,“说实话,能遇到你们,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虽然地球上的人有几亿个,但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们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创作出更多艺术品,震撼人心,永恒不灭。”
“呵呵呵呵……”林墨禅的脸隐藏在寂静的阴影里,“志同道合?合作?艺术品?你在痴人说梦吗?”
“难道我说错了?”秦简故意吃惊地睁大眼,又慢慢笑了,“大家的双手都沾满的鲜血,谁又比谁好一点呢?”
“林墨禅,你表面上是个心理咨询师,暗地里做的坏事还少吗?你的只言片语,害的多少人命丧黄泉。半夜若是睡不着,一个一个数,数到天亮也数不完。”
“莫其。你呢?你能不能告诉我,当你发现那个看门老头不仅杀人而且还吃人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报警?当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杀了她老婆的时候,你为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树林里漠然离开?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你的身体里,本来就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
“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想杀人。”
“为什么不享受心灵的驱使?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欲望?”
“在对自己坦诚这点上,你们都比不上苏南。”
伸出双手。
奋力一推。
身体的重心向前漂移,带来莫名的失重感,好似一同从万米高空坠落。
坠落,坠落,坠落入未知的世界。
往事如影重现。哭泣、叹息、哀鸣,从幽暗深渊般的记忆深处荡出,身体里的勇气和镇定无声地碎裂。那个声音,像是从极高极蓝的天空高处劈裂的闪电和暴雷,带着炫光和炸响,从灵魂深处的漩涡荡漾开来,一圈一圈一圈,持续响彻,令人晕眩。
直到,被林墨禅的声音打断。“你是说劳尔·恩格?杀他的人,根本不是苏南。”
秦简故作不屑的扁扁嘴,“那是谁?难道是你?”
“是杜美。被你误杀的杜美。”
秦简霎时变了脸色。
苏南盯住林墨禅,强忍泪水。
灵魂失去翅膀,飞不上灰色的天空。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是献出生命。保护她,保护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苏南把劳尔推下窗台后,是杜美拿刀捅伤了他,又故意拿走他身上所有的财物和外套,让他活活冻死。最后,警方判定劳尔死于抢劫。”
“你计划杀苏南的前一天晚上,杜美偷偷给苏南下了安眠药。趁着苏南昏睡,杜美把她搬到自己的房间,又反锁了房门。”
“杜美让你推下阳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苏南,是她自己!”
“从始至终,杜美都在骗你。而且,你上当了!你早就已经输给了杜美。”
“当你发现自己杀错了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挫败?是不是很失落?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房间在一瞬间陷入死寂。
秦简一直默不作声的盯着林墨禅,左手慢慢挪到背后。
林墨禅也盯着秦简,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个小丑。”
“你找来那些女孩,虐待她们,凌辱她们,想把她们培养成冷冰冰的杀人工具。可最后呢,你发现自己失败了!”
“她们全都选择欺骗你!背叛你!离开你!”
“所以你想用死亡来惩罚她们。呵呵呵呵……”
“你杀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美其名曰把她们变成你的艺术品。其实,你再逃避也没有用!事实就是,在这场游戏里,你!早!就!已!经!输!了!”
“你输给了杜美。”
“她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唯一的朋友。”
“你输给了路明澜。”
“她没有死。吴强救了她。她不仅活着,她的肚子里还怀着吴强的孩子。他们两个人会在一起,幸福美满的在一起。”
“你还输给了你自己!”
“路明澜没有骗你,她也没有背叛你。她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她下不了手杀她妈妈,所以她始终爱着吴强。不仅如此,她还在心里一直感激你。她当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可你呢?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伴。而且,你还亲手杀了唯一希望你活着的人!你根本就是个废物!垃圾!”
“你的一切都失败了!就你这样的人,还好意思自称是什么伟大的艺术家?真是笑死人了!呵呵呵呵……”
“你除了会欺负女人,还能干什么?你这种懦夫!我很怀疑,你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啧啧啧。林墨禅,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懂我的作品,也不尊重我。你太令我失望了……”秦简高高举起左手指向前方。
一只改造过的单手猎枪,牢牢握在他手中。
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林墨禅。
“我告诉过你,林墨禅是不会和你合作的。”苏南突然开口,“你这样让他死了,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这个世界上,他只会为了一个人痛苦。”轻轻松松,随随便便,苏南伸手接过脖间的匕首,慢慢站起身,“所以你想惩罚他,只有一个办法。”
世界上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我爱你,你爱我。一种我爱你,你不爱我。爱恋如海潮袭来,却漫不过心灵的堤坝。生命的牢笼套上爱慕的锁链,走不出来。
你不知道,我爱得多么强烈。
你不知道,我痛苦得多么深沉。
为你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任何事,我都愿意。
死亡。
以爱情之名献祭。
献祭给邪恶。
会不会惶恐。
该不该逃离。
“苏南!”莫其用尽全力,吐出的却是模糊、像是要窒息的两个字。
站在林墨禅面前,苏南用充满爱意和深情的眼神回望莫其。她的爱人。他和她一起散步,拉着她的手。她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吻着他。甜甜的吻。柔软的嘴唇。
“苏南!”莫其继续低声恳求,“不要……”
“我不是苏南!”
她看着莫其,手中的利刃刺进林墨禅的身体。
林墨禅没有躲闪。
一刀。
两刀。
三刀。
林墨禅没有躲闪。
她只望着莫其。
“我不是苏南!”
林墨禅的身体缓缓前倾,倒在地上。
“莫其,我不是苏南。”
温柔的语调像是纸张的边缘,柔韧,锋利,切进躯体毫不犹豫。震惊之后短暂的麻木。害怕和恐惧消失,大脑的哀鸣停止。然后,就是沉默,深邃而黑暗,宛如幽海。
莫其默默的看着苏南,离他不到十厘米的苏南。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嘴唇。“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我们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在一起。”
“对不起。莫其。”
苏南推开莫其,转身走向秦简。
鲜血顺着刀尖滑落。
一步。一滴。
一步。一滴。
一步。一滴。
苏南猛然扑向秦简。
秦简的手指用力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
枪口爆出一团火光。
苏南扑到秦简身上,匕首顺着惯性刺进他的身体。秦简吃痛,用力推开苏南,将她狠狠摔到墙角。
莫其紧随苏南而至。两人翻滚在一起。扭打中,秦简的枪脱手而出。莫其一边和秦简撕扯,又立刻飞起一脚把地上的枪踢向远处。秦简猛然发力,后肘击中莫其的颈部,趁他手上力道一松,挣脱着起身,手脚并用,往枪的方向爬去。
躺在地上的林墨禅突然伸出双手,死死缠住秦简的双腿。秦简迅速扭过身,一只手紧紧卡上林墨禅的喉咙,另一只手从袖口甩出把折叠小刀,挥刀便刺。林墨禅虽然躲开了要害部位,依然被刺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莫其用尽全力撞向秦简。秦简踉跄着摔到墙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铺天盖地一张帆布盖住头脸。莫其顺手抄起帆布下的椅子,狠狠地向秦简头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椅子四分五裂。
鲜血渗透帆布。
揭开帆布,莫其一只手将秦简的侧脸摁到地板,另一只手握住枪顶在他的太阳穴。
“呵呵呵……开枪啊!杀了我!”秦简一边狰狞地笑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嘶喊。
“你不是一直就想杀人吗?”
“开枪啊!”
“替他们报仇!”
“替你妈妈报仇!”
“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沸腾全身血液,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将巨痛送入莫其的大脑。然后,剧痛消失。耳边响起低泣的哭声,找不到源头的无尽悲伤。
“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枪管用力顶住秦简,摁出深深的压痕。
“为什么?因为她抛弃了我!”秦简声嘶力竭的大吼,“因为你!因为你们!她才不肯跟我走!就是因为你们!”
“我今生今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救了你!”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秦简愤怒的言语宛如冷峻的巨石,砸向莫其。
没有绝对的善,亦无绝对的恶。
不到十岁的少年,攀爬岩石失足以后,整座山谷像是一张满布碎石的巨人面孔。天光尽灭。空谷回音。救命!救命!救命!
有人来了。像个英雄。帮他背上背包,帮他戴上帽子,背起他,爬上山坡,穿越无尽的浓雾。看不清面容,却听见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黑夜离去,白日来临。两种颜色交叠形成的暗影,无法言述。
她是人生唯一的一道光,映照入眼睛。
洁白的不可思议。
“她根本就不爱你!”莫其大吼。
“她应该爱我!”
“我恳求她,恳求她和我在一起。我告诉她我多么爱她。我知道她爱诗,我为她写了那么多诗。可她呢!她抛弃了我!”
“就是因为你!”
“你那个该死的妹妹!”
“那次,我就应该杀了她。可我下不了手,因为她,她的眼睛……”
“我救了你的妹妹!可她呢!她转头和林墨禅搞到一起来调查我!”
“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像你一样!像你一样!”
“你开枪啊!”
“莫其……你冷静一点……”林墨禅努力朝莫其的方向爬过去。
“你看着我!莫其!你看着我!”
“我知道,你想杀人!”
“杀了我!”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莫其!”
“你开枪啊!”
愤怒。痛苦。内疚。泪水慢慢氤湿眼眶。莫其放在扳机的手指渐渐收紧。
望见莫其,破门而入的徐亮全身血液霎时被冻住。警察的本能驱使,他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莫其!你放下枪!”
“你们都别动。”莫其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住秦简。“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
“哈哈哈哈哈……”秦简笑了,“莫其,你知不知道,其实林墨禅有件事说对了。”
“这么多年,我都做不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忘不了,和你妈妈……”
砰的一声,莫其将枪托砸到秦简头上,顿时鲜血飞溅。
“哈哈哈哈哈……”秦简越笑越得意。
“你知不知道,她跳进湖里的时候,有多美。”
“你知不知道,我把她捞起来的时候,有多美。”
“你知不知道,她沉下去的时候,有多美。”
“你给我住嘴!”
只要稍稍用力!
只要扣动手指!
“不要开枪!莫其!你冷静点!”徐亮慢慢向莫其靠近。
“开枪啊!莫其!”
“你妈妈死了!”
“苏南死了!”
“你开枪啊!”
“你不是想杀我吗!”
“你开枪啊!”
“你还在等什么!”
“你这个懦夫!”
“开枪啊!”
“你开枪啊!”
“杀了我……”
“我知道,你想杀了我……”
“动手吧。”
“为你妈妈报仇。”
“莫其!你还有苏南!”林墨禅大吼。
“莫其……”模模糊糊的呼唤,宛如无边黑夜里亮起的一盏灯。星点光芒,虽不能逐除魔鬼,却能照进双眼。
胸前绽出一朵血色的花,苏南倚靠着墙壁,缓缓向他伸出手。
我们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在一起。
“呵呵呵……”盯着秦简狰狞的笑脸,莫其也笑了。他说,“林墨禅说的对,你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你杀再多的人,永远也得不到你爱的那个。你从来没得到她,以后也不能。”
“你想把我变得和你一样,变成一个杀人犯。”
“这一次,你还是失败了。”
莫其松开扳机。
徐亮松了一口气,立刻掏出手铐,快步向前。趁着莫其起身的瞬间,秦简猛然发力,双脚一蹬,将莫其踢向徐亮。徐亮本能地侧身避开。
十秒后。
秦简破窗而出。
脚下咔嗒枯枝断裂,耳边呼呼寒风起舞,树枝缠住衣角,树根勾住双脚。莫其在林间狂奔。他的目标在正前方。
奔出树林,冲入一片草地。莫其停住脚步。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氧气一点点进入身体,视线慢慢清晰。
秦简站在草地另一边,已经无路可逃。
他的背后是几十米高的峭壁。峭壁下,冬日河水咆哮而过。
身旁传来一声枪响,那是徐亮在对空鸣枪示警。
“你跑不掉的!乖乖投降吧!”徐亮举起枪慢慢走近。
秦简冷冷一笑,迈开腿,朝另一侧的密林奔去。
“徐亮!开枪啊!”莫其大喊。
徐亮扣动扳机。
一股鲜血从秦简胸口喷涌而出。仿佛被猛拳击中,他向侧边倒去,直挺挺坠下悬崖。
“你们为什么不通知警方!偏偏要擅自行动!”
站到峭壁边缘,徐亮看了看草地斑驳的血迹,又铁青着脸质问莫其。他在医院发现莫其和林墨禅的身影,又一路跟踪到了林场,直到接到吴强的电话,才获知两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刚刚下达指令让同事分头搜查,再一回神,已经彻底失去了两人的踪影。徐亮庆幸自己受过专业的侦察训练,根据两人行走留下的痕迹,终于找到木屋。
一切还不算太迟。
望着深不见底的河水,莫其的身影慢慢被树林氤出的浓雾吞没。
“因为我真的,真的,很想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