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革手册:第五章 恶之花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第五章 恶之花
你明如水晶的眼睛告诉我:
"对于你我有什么价值,奇怪的朋友?"
——可爱的,不要作声!除了远古
野兽的单纯,仅有我这恼怒的心,
我不愿向你透露那地狱的秘密
和那用火焰写成的阴暗奇闻,
手扶摇篮诱我长眠入梦的女人。
我憎恨热情,精神给我带来痛苦!
我们悄悄地相爱,爱神在阴忧的哨所,
那里暗伏着命运的弓矢。
我知道那古代兵工厂的武器:
罪恶、恐怖和疯狂!——哦,苍白的玛格丽特,
你已不是秋天的太阳,像我一样,
哦,这样洁白而冰冷的玛格丽特!
——《秋之十四行诗》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著
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莫其眼里的长途客车车厢宛如地狱。车厢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血腥味,耳边是伤员一声声哀嚎和呼唤亲人朋友的低吟。淡蓝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投射进来,照上一只纤细的手,它从挤压变形的前座缝隙里伸出来,如此惨白。
医院是一个巨大的薛定谔盒子,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很多人在里面活过来,很多人在里面死去。莫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仰望天花板。清冷的三人间病房只有他一个人,病房里的灯光柔和却不黯淡,窗外的风刮得玻璃微微震动,发出细细的咔嗒声。他闭上眼,从窗户缝隙中渗入的气流,带来如漩涡般翻滚的绝望呻吟和痛苦诅咒。空气里弥漫着悲伤和眼泪,每次沉重呼吸都可以闻到死亡的气味。
莫其醒过来,衣服背部因为噩梦和冷汗早已湿透。天空微亮,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柔和的光线透过玻璃斜斜照着病房内的简单陈设。他的床头坐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莫其猛然坐起,撑住上半身的双手牵动伤口,隐隐作痛。
“谢谢你救了我。”她的长发又黑又直,脸色苍白却带着陶瓷般的光泽。
莫其认出她,正是那天长途客车上坐在他前座的女人。当时,她还有一个同伴,和她穿着一模一样的白上衣黑短裙,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她们是双胞胎姐妹。莫其很少见到成年的双胞胎姐妹还会穿的如此相同。她们当时似乎正在兴奋地策划某种恶作剧,而作弄的对象,是双胞胎中姐姐的男友。然后,霎那间,车祸发生。再然后,莫其听说,姐妹俩只有一个人死里逃生。
摇摇头,莫其轻声说:“当时太乱,我记不清了。”
“可是我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女人坚持道谢后转身离去。
莫其再见到她,是四天后的傍晚。伤口终于不再疼痛,莫其从铁梯爬到病房楼顶,想透透气。中央硕大的水泥房把四四方方的楼顶一分为二,南面和北面在两侧只有狭窄的通道相连。
她面向北方,坐在阴凉的房檐下,高举着一本书,轻声咏念。小舌音迎着微风带起丝丝黑发,翘起的唇线柔和淡雅。莫其不想打扰她,正要离去,却被她发现,还被邀请坐到身边。
“法语?”她拿着的书,封面是莫其不认识的西文字符。
“嗯,你懂嘛?”
莫其摇摇头。
“这是本诗集,叫Les Fleurs du mal,恶之花。我本来下周就去法国了。没想到……”她垂下头,左手指尖抚摸着微微泛着光泽的封面。
“你伤好些了嘛?下周能不能出院?”
“我想过完妹妹五七再走。”低声说完这句,她突然抬起头,“对不起,不该和你说这些。”
莫其微笑着摇摇头。
“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我们形影不离二十年,就连大学都在一个学校。”沉默很久,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她突然又说。
太阳快要落山,天空出现从浅蓝到深蓝的渐变,丝丝浮云的下缘已经泛上淡淡的橙红。
莫其一声不吭。
“我和妹妹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从表面上看,连我们的父母都分不清谁是谁。”
无论是五官相貌,还是眼角的泪痣,她和妹妹都一模一样。莫其见到她们的时候,两人留着相同的齐腰直发,用相同的发圈松松地扎在脑后。
“其实,我和妹妹只是外表一样,性格完全不同。妹妹热情开朗,又喜欢笑,喜欢说话,有很多朋友。而我只喜欢看书。所以家人和朋友只要让我们开口说话,靠动作和表情就能分辨我们。”
“从小妈妈就告诉我,我是姐姐,要让着妹妹。其实,我就比她大了五分钟。小时候,我挨得打比妹妹多得多。”
“长大以后,我喜欢黑色,妹妹喜欢白色。我们就像一副围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相互要争个输赢胜负。”
“你有兄弟姐妹吗?”她转过头问莫其。
“我也有个妹妹。”莫其回答。
“你一定是个好哥哥,不像我。”她又看向远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
天色已经暗下来,莫其站起身,“我们下去吧,该吃晚饭了。”
走到食堂门口,她突然轻声问:“在车上,你发现我和妹妹有什么不一样吗?”
莫其摇头反问:“什么不一样?”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晚餐的时候,她和同病房的女病人一起,坐在方形长桌的最左侧。右手拿勺,左手拿筷,她边吃饭边听着她们聊天,只是微笑着附和点头。仿佛感受到莫其的视线,她侧过脸,朝莫其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莫其重新看向窗外。黑暗,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苍白的灯光下,每个人的影子都清晰的投射在玻璃上,带着略微刺眼的光晕。
“妹妹一直不同意我去法国。她不喜欢我男朋友。他是法裔的华人,来我们大学做交换生。我和他是参加观鸟协会认识的。”
莫其和她坐在住院楼北面花园的长椅上。花园外是条马路,人烟稀少,十几分钟才有一辆车从路上驶过。护栏外齐膝高的杂草,延伸到平坦的青色路面,视野广阔,越过绿色的田地径直望见远方的山脚。
“你们学校有观鸟协会吗?”她随口问。
“没有,我们有文学社,我是高中部的会长。”
“是吗?真没想到。你看,那棵树上有个鸟窝。”她把左手的望远镜递给莫其,指指前方路边的大树,接着又问,“你现在高几?”
“高二。”莫其接过望远镜,还没举到眼前,身后就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头一看,立刻起身。“我男朋友来了。望远镜你先拿着,明天我找你。”
带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人站在不远处,见她过来,带着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右手,突然停在半空,收回,又立刻伸出左手,紧紧握住男人手掌。男人愣愣,立刻又回了神,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莫其在住院楼一层又见到他们。她正咬着牙用左手拧开一瓶饮料,但最终失败了。男友叉着手站在她身边,哈哈大笑。她故意瞪着眼,嘟着嘴:“你见我手受伤了,也不帮我。”
男友接过饮料瓶,一把拧开,又笑着说:“是你自己要试一试,现在反而怪我?你越来越不讲理了。”
“我再不讲理也比不上她。”她也笑了,脱口而出。突然,她神色黯淡下来,右手捂住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滴。
男友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下巴蹭在耳边轻声安慰。
“她最后一句话,是叫我,叫我,姐姐。”她呜咽着说,又继续喃喃的哀鸣,“姐姐,姐姐。”
莫其站在病房的窗前,凝视窗户玻璃中自己的脸。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一声声不住的哀号,还有女人最后的轻声呼唤。闭上眼,他的心在向他召唤,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召唤,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凉。带着金属质感。
“是你杀了她。”
猛然推开窗,房间里的灯骤然熄灭。远处街道的昏黄灯火,淡淡的光,照不亮病房,照不亮夜空。
莫其和她一前一后爬上顶楼。“啊!”她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伸出手一把抓住身前的莫其。莫其转过身,拉住那只手,紧紧不放。
“你没事吧。”她故作不悦,要抽回自己的左手。
“你是左撇子,你妹妹用的是右手。”莫其笑了,松开手,“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不同。”
抿住嘴,勾着唇角,眼里闪闪亮,她略带兴奋的说:“你原来早就发现了。”
“我今天就要出院了。”站在楼顶的护栏边,她望着远方,轻声说,“可能永远,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再和我说说你妹妹吧。”身旁的莫其声音放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扭头盯住莫其,过了好一会,说道:“嗯,好吧。”
“我说过,我参加了观鸟协会,其实最初参加的是我妹妹。有一天,我男朋友,啊,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他,突然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又自说自话的说了很多协会的事。我快笑死了,知道他认错了人。后来我和他就认识了,然后我们成了男女朋友。”
“妹妹很讨厌我男朋友。事实上,她讨厌所有的男人。”
“她只爱我。是爱吗?还是占有?是依赖?我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就是属于她的,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我都是属于她的。而且,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现在,我被人抢走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她突然沉默了,闭上双眼,睫毛轻轻的颤抖。房顶上静悄悄的,空气的密度慢慢加大,似乎就要凝结成固体。
莫其慢慢举起手中的望远镜,望向远方山坡的高架铁塔。“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注定,就是要杀人。”
“这种人平日里混迹在社会中,没有人能发现他们的本性,外表也和平常人没有丝毫区别。”
“虽然,社会大众总是试图从这些人的成长历程、社会关系中,寻觅各种理由,为他们的罪行找到借口。然而那些,真的只是借口。”
“只要他们脑中的开关,砰的被触发,欲望就会宛如地狱之火,无法按捺。那些弑杀的,嗜血的欲望。他们的瞳孔深处闪着不被人察觉的光,在他们眼里所有人都会自动变成两类,无关人,和应该被杀戮的人。”
“有趣的是,他们在人海之中能迅速找到自己的同类,他们能清晰辨认出同类眼中的欲望之光。更何况,你们是双胞胎。”
“所以当你发现她眼中的那道光时,你决定先下手为强。车祸给了你最好的机会,你在第一时间,就用那块玻璃碎片划破了她的喉咙。”
“而你更清楚,你男朋友心里爱的到底是谁。”
“你说的没错,我都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在莫其身后。“现在,你也知道了。”
“因为我也能看到你眼中的光。”莫其自我解嘲般的说。
悄悄伸出的双手,刚刚触及莫其的后背,用力推搡。莫其猛然一侧身。她失去平衡,莫其也失去平衡。
一个人影冲过来,双手紧紧抓住莫其,身体又猛然撞上她。
让她跌落。
楼下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和惊讶喧哗的人声。
苏南!是苏南!
莫其不敢置信。苏南用力把他拽到屋顶的另一侧。苏南的头轻轻扬起,长长睫毛的影子投射到眼下,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发出点点的光。她包含泪水的眼,一眨不眨的盯住他的眼。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到莫其的手上,灼入他的心。
我们悄悄地相爱,爱神在阴忧的哨所,
那里暗伏着命运的弓矢。
我知道那古代兵工厂的武器:
罪恶、恐怖和疯狂!
紧紧相拥。这是莫其和苏南最初的吻。青涩。热情。长久。是为了忘却,还为了逃避?
唯有你的爱,能让我疯狂的心平静。
在顶楼拥抱的两人被保安发现,“你们在这干嘛!”
穿着高中校服的苏南躲到莫其身后,满脸通红。
“她是我同学,来探病的!”莫其故作紧张,用身体护住苏南。
“你们知不知道……”一个保安正要发问,立刻被身边的同事打断,“两个中学生躲这谈恋爱呢,应该不是……”
“怎么了?”莫其追问。
保安们却不肯再回答。
钥匙开门声。苏南走进家门,“我回来啦”。莫其醒过来,他躺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书页已经微微发黄,扉页上黑色墨水签着一个娟秀名字,那是书的原主人。
“你懂法文?”苏南睁大双眼,望着莫其手中的书,Les Fleurs du mal。
“当然不懂,我等着你给我念呢。”莫其笑着露出六颗牙。
我不愿向你透露地狱的秘密
和用火焰写成的阴暗奇闻,
手扶摇篮诱我长眠入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