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劝（Nguyễn Khuyến）汉诗选

阮劝和他的诗集

阮劝（ Nguyễn Khuyến 1835-1909 ），号桂山，越南诗人，生于河南省安堵社，原名阮胜，三元及第后嗣德帝赐名阮劝 ，时人称为“三元安堵”。1884年，第二次越法顺化条约签订，越南正式沦为殖民地，阮劝愤懑辞官归乡，在不安中度过晚年。阮劝精通喃诗与汉诗，深受陶渊明影响，而语多讽刺。与阮劝同时，以讽刺著名的诗人有秀昌/秀骨（Tú Xương 1870-1907），秀昌为不端之儒，随口传诗，粗狂激烈，开现代之声；相比之下，阮劝的诗歌仁悯敦厚，是越南士夫典范的绝响。下面选录了阮劝的汉诗，不按纪年。

愛橘 愛菊與愛蓮， 古者愛非一。 余性素兼愛， 晚年獨愛橘。 愛為辛不烈， 愛為酸不栗。 愛為苦非膽， 愛為甘非蜜。 既可悅人口， 又可療人疾。 不與競芳菲， 不與爭薈鬱。 小園寔易安， 隆冬豈能屈。 君子哉若人， 碌碌少儔匹。

排悶其一 南山遠遠曉雷鳴， 似向人間訴不平。 一出電光天有瞬， 纔過風信竹無聲。 盆間鼠祖嗔濃淡， 野外鳩夫妒雨晴。 持酒隔籬對鄰叟， 何妨嘖嘖話桑耕。

排悶其二 五十衰年白髮新， 不堪憂病且憂貧。 花軒月影知非客， 竹徑風聲疑有人。 一枕黃粱真亦夢， 千年去鶴我何身。 坐看即羨扇中老， 倚澍啣杯不計春。

北歸留柬在京諸同志其一 萬里秋風我獨行， 自憐浮世半飄零。 重來山水頭將白， 再怯波濤尾欲赬。 大抵昇沉無定局， 多因聚散見真情。 一樽強對同心飲， 明日山風海雨程。

北歸留柬在京諸同志其二 夜靜風微秋正高， 世途輾轉客心勞。 無才詎可輕投筆， 有欲安能不恥袍。 文字窮時維病骨， 風塵來路見霜毛。 別君想道懷君處， 讀臥江邊聽海濤。

病中 閒時吾自看今吾， 六十餘年一仗夫。 皮骨老來寒暑異， 衡茅病久性情孤。 那堪風雨心為轉， 曾睹江河勢漸趨。 歲月侵尋如昨夢， 醒時痕跡了然無。

裴園別墅喜成 我邑裴園處， 我先之所廬， 我先考舘門乃移居， 至今四十年， 我再營別墅。 土一高又是裴園處， 人以舊宅建棟梁。 規制仍存， 雖非舊宅址， 猶是舊裴園。 園畔有修竹猗猗， 一何綠綠。 有時來清風， 縈紆入我屋。 園外有芳池湜湜， 一何清清。 有時上明月， 微光搖我楹。 小鳥巢一枝， 流波為舊浦。 遐想百世上， 神彩自如故。

裴園對飲摘句歌 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乎山水之間。 山漠漠水潺潺， 吾與子之所共適。 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周伯仁渡江三日醒不為少。 莫叫莫叫， 何似當初莫笑。 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 勸君更盡一杯。

庚寅清明 積雨連朝今始晴， 不知此日是清明。 陰雲淡淡未全散， 喬木欣欣初向榮。 人過伊川悲野祭， 客從東洛感山傾。 北窗許久凄涼甚， 潤筆含杯意未平。

制江舟行 青猶山外制江頭 風雨瀟瀟天地秋。 碧水遠涵千落道， 谿橫肘掣二三舟。 蜣蛩亂噪依新堰， 鷗鷺群飛失故洲。 何日更聯同志飲， 燈前共話壯年遊。

指爪 吾年六十餘， 忽生兩指爪。 龍勢將蟠環， 玳色亦鮮好。 予壯爾未生， 爾生予已老。 予老惟爾知， 爾生恨不早。

沽魚 門外方溏一畝餘， 年年不畜自多魚。 富人主之十千利， 貧人沽之無一如。 米貴已難敷口食， 波深又值作霖初。 安知貧富非由命， 竭力當為莫恨渠。

饑鼠 爾依我墻壁， 何來一寂寂。 偶值年凶荒， 爾曹互搏擊。 爾曹非不仁， 吾家真無積。 何獨爾為然， 妻子亦交謪。 有食誰不憐， 無食誰不責。 去日西鄰獲， 爾曹各他適。 釜庾及吾家， 吾背始帖席。

遺囑文 我年值八八， 我數逢九九。 嗟哉我德涼， 壽紀邁先考。 嗟哉我學淺， 魁然占龍首。 豈非先考齡， 留以錫爾父。 豈非先考名， 不做以留後。 平日無寸功， 俯仰已慚負。 足矣亦何求， 死葬勿淹久。 死幸得全歸， 葬幸得親附。 棺衾不可美， 只以斂足手。 具饌不可豊， 只以答奔走。 不可寫祝文， 不可為對句。 不可設銘旌， 不可題神主。 不可達門生， 不可訃僚友。 賓客不可招， 賵吊不可受。 此皆纍於生， 死者亦奚有。 惟以重吾過， 囂然眾多口。 惟於葬之日， 旗扁導前柩。 竽工八九人， 吹送列左右。 草草死葬完， 酹我以杯酒。 所得新敕憑， 封還納使府。 爰題某石碑， 皇阮故休叟。

與友人同巽夜話 一別書齋四十年， 如今相對已皤然。 源流益遠知誰是， 策塞相爭各自賢。 身健喜看君有母， 眼花愁嘆我無天。 將相把盞頹然醉， 不覺窗前枕藉眠。

玳瑁梳 奇珍產出李山洲， 巾笥追隨二十秋。 此物自從歸我手， 一生祇合上人頭。 黃塵掃蕩歸殘齒， 白髮蓬鬆獨隱憂。 祇此貞心堪共賞， 何惟文彩似明珠。

盜失盜 盜向人家穿取錢， 盜人又向盜家穿。 嬴輸遷轉無常局， 出入循環若夙緣。 化乏彥方休賜帛， 行非王素莫投椽。 利途到底渾如是， 奚獨穿牆盜乃然。

禱雨 迎神已三日， 不雨神又歸。 前者張翠蓋， 後者奉明粢。 民怒責諸神： 『神非民何依？ 不雨何不告， 使民勞且饑？』 神曰：『來汝民： 此非我所知！ 吾惟嗜飲食， 雨非吾能為』。 神今且如此， 於民復奚疑？

鬥巧記聞 鬥巧場開百物陳， 噫何巧也巧而新。 近來誰鑿乾坤空， 到此方知宇宙春。 遠國服裝真詭異， 深林鳥獸絕奇珍。 尋常敝邑無他巧， 聊作冠裳木偶人。

題影 吾研吾面皮， 吾心吾弗知。 日月鬚添白， 風塵色漸緇。 百杯形贈影， 千歲我為誰。

田家自述 上皇崩乃老， 迄今歷五考。 閒居恥素餐， 而食亦求飽。 所以田爾田， 惟是寶吾寶。 深耕以起土， 易耨以除草。 糞之澤如膏， 芸之淨如掃。 晝夜不遑休， 心力無遺巧。 猶慮天雨淋， 猶慮河水早。 發苞畏風逆， 立苗恐旱槁。 幸而四時調， 方望新穀好。 安知新穀好， 又爲碩鼠咬。 勉哉盡當爲！ 饑寒不可保。

田家即事吟 隔家田舍翁， 家中夫婦子。 其子獃且癡， 其婦嗸而吱。 終日無用心， 惟其利是巿。 其翁力溝壑， 以供婦子爾。 一日田間回， 婦人不得意， 執杖仗其夫， 夫懼走鄰裏。 執杖婦逐之， 東西無不至。 子見心忙然， 奪杖及母臂。 母痛無奈何， 扯夫而之子。 執子牽子歸， 告師請師值。 師質盡傎末， 徒笑難紛是。 哀哉一家中！ 何以之如此？ 父子夫婦間， 豈不識倫理。 只爲衣食謀， 所以生妒忌。

悼落蠅 睡起窗開酒半傾， 青蠅何事又營營。 所求一粒能充腹， 何用如簧柞巧聲。 憐爾祗堪倚攀棘， 欺人不覺落藜羹。 天公生化真多事， 避暑驅氛意未平。

悼內 巾櫛追隨五十年， 倚槐一夢已成眠。 白駒忽忽有如是， 青塚纍纍誰不然。 淨土安知非爾樂， 塵途未必望人憐。 若教我壽如彭祖， 八百春秋幾泣懸。

吊鵑 惆悵東皇去未歸， 哀啼夜夜血沾衣。 此心已不問生死， 當日何須論是非。 苦節暗疑精衛石， 清風長對首陽薇。 吞聲驚起為君泣， 墻外紛紛蜂蝶飛。

讀易 冬日多如夏日長， 南風還有北風涼。 自為可口鴟嗔鳳， 不盡機心雀捕螳。 海宇若開新世界， 民風應入古鴻荒。 清晨獨起觀周易， 消息盈虛未易詳。

讀劍南詩集 詩集行吟酒甕邊， 不勝嘆獎是翁賢。 高吟大醉三千首， 斷簡殘編五百年。 老病不為當世用， 文章猶有後人傳。 紹興卿相今何在， 月下沉吟一愴然。

獨嘆 十年回首獨愁予， 世事人情漸不如。 同類相爭竹縛竹， 利心無厭魚吞魚。 可憐今日誰為梗， 所以前人欲廢書。 寄語城門相識者， 風塵滿路未歸歟。

冬至 雲走風飛霜滿天， 光陰從此入新年。 春回舊徑鳥知未， 樹破新芽花欲然。 壓悶日將醇酒酌， 畏寒夜抱火爐眠。 近來懶向西園上， 強起扶筇看水仙。

假山吟 海上假山何處來？ 聞之出自烏柏臺。 山石少時翁所砌， 山木少時翁所栽。 至今山木甚苯䔿， 至今山石俱莓苔。 翁之年以九十二， 日與此山將徘徊。 一朝雲間乘鶴去， 此山委翳乎蒿萊。 子孫欲向富家賣， 富家不嗜真可哀。 我自病回有一海， 有海每恨無山排。 忽然此山望望至， 排之睨視無不佳。 休翁之失休翁得， 山海運會亦奇哉！

假山水 三尺方盆一尺山， 飄然且欲擬瀛寰。 人工縱巧猶為邇， 野色無心卻自閒。 孤影水邊梅欲動， 一聲夜半鶴初還。 乃翁昏眊又沉醉， 若在虛無縹緲間。

甲申中秋寓河內有感寄同年舉人吳（金鼓人） 十年此地此中秋， 城郭依依景已殊。 白燭紅燈迷遠近， 素冠青蓋雜誰吾。 蘇江有恨濤聲急， 濃嶺無情夜月孤。 夜禁近聞嚴肅甚， 詩翁曾憶舊遊不？

芥園 坐前一芥園， 灌溉苦朝夕。 一個黃荄肥， 花頭盡為白。 一個花頭黃， 根下卻無核。 彼此莫相違， 吾與子共適。

夏日 輕風嫩暑夏之初， 大醉狂吟獨有余。 巿婦承盤供熟荔， 佃翁發茍賣鮮魚。 宿醒乍起一聞雉， 舊句未忘頻撿書。 蓬蓽此間容老病， 棲棲塵路更何如？

夏日偶成其一 不堪夏熱戶常關， 偶爾扶筇起散觀。 病眼逢人多錯誤， 徑途舉足倍艱難。 有呼四代含飴祖， 誰記三朝秉筆官。 潦倒風前吾醉後， 蘧然熟視見南山。

夏日偶成其二 余歸五六載， 所居七間堂。 西南池水清， 俯見魚洋洋。 東北籬竹多， 窗開晨氣涼。 扶筇恣出入， 憑几隨低昂。 乘興輒縱飲， 一飲累十觴。 矧此新穀甘， 兼之園菜香。 命兒取書讀， 悠悠思燧黃。

夏日訪表兄鄧台歸作 攜杖捫蘿遶徑行， 偶然來訪鄧家兄。 相看鬚髮誰為老， 曾見閭閻半未更。 臥樹疲牛噓暑氣， 隔池小犬吠人聲。 逍遙笑指天公健， 盡日當空一笛橫。

夏日聞姑惡聲 姑惡一聲愁殺人， 姑來春去不知春。 撤他桑杜為門戶， 只有婦夫無君臣。 處處白衣驕白日， 村村紅荔走紅塵。 姑來姑不苦煩熱， 回首東風淚濺巾。

戱贈窗栔黎舍秀才 同病由來病不同， 君偏明目我偏聰。 談依手畫閒君耳， 酒有人斟助我瞳。 天性衹應靈不昧， 世情莫厭褎如充。 二人解使合為一， 賦予為公却未公。

還家作 風塵十載一還家， 鬢已成霜眼又花。 舊徑叢中多錯愕， 飛鴻雲外獨思嗟。 候門童喜翁歸矣， 仗節人傳子是耶。 徙倚寒窗無一話， 更深露重月初斜。

黃舉人備將牛酒來謁 市肆屠牛令未寬， 酒希價重興將蘭。 若非吾黨文章報， 安得先生酒食盤。 肥牡應為諸舅速， 醇醪合與故人歡。 勸君醉飽無拘束， 牛肉誠難酒更難。

紅槿花 生長從來侶梵家， 千紅萬紫讓繁花。 濃粧一笑迷金相， 艷色多情炫彩霞。 問柳鶯忙黃織亂， 尋梅蝶錯白冠斜。 開花把粉菲芳鬪， 別有天香趣味奢。

凶年喜雨 生後逢時不上旃， 旱蝗水潦況連年。 忍饑中鐀兒調粥， 索食前庭雞啄蜿。 傭借總為豪富子， 文書徒讀蠹遺編。 田廚雨我公私及， 來稔求斯粟萬千。

凶年其一 我生之後嘆逢罹， 世亂人窮歲又饑。 啈啈夜蟲如自訴， 嗷嗷霜雁欲何之。 幸因儒等為先丐， 久慣蔾根未皺皮。 憂悶愴然將著筆， 古人乞食已成詩。

凶年其二 凶年安得我田臧， 索食啼饑處處忙。 農帝若知千載後， 應教咀搏似洪荒。

凶年其三 雨打寒窗一半開， 推衾起坐悵然懷。 但聞鄰婦祈新麥， 不見村翁送舊醅。 故國山何真慘淡， 他鄉鴻雁最悲哀。 年饑卻怪施施者， 何處墦間饜足來。

凶年其四 四月渾疑十月霜， 黍離何處客心傷。 家貧身病年將老， 世亂人窮歲又荒。 朱紱至今無夢想， 白頭依舊半糟糠。 有時劇醉鄰家酒， 便擬高歌作放狂。

凶年其五 旱甚冬前穀不收， 凄風今夏冷如秋。 墦間剩粥曾餐未， 甕底留醅肯醉無。 國運若為家運厄， 大人應作豕人呼。 莫嘆尋常饑餓甚， 時窮方是見真吾。

有感其一 沉思世變絕堪傖， 消長盈虛未易量。 宇宙方開新世界， 人民又別一鴻荒。 不知誰是為盤古， 休把浮談笑老莊。 心目未窮年漸老， 故園松菊自徜徉。

苦熱 天上驅雲出火輪， 東窗隱几獨傷神。 能如頑石何知苦， 衹是良心尚未泯。 愚蛇承涎終失恃， 驕蚊巢睫併欺人。 清風何處晚然至， 翰羽飄飄欲出塵。

鏡 世間眉目總非真， 一柱金銅百萬身。 借問塵埃誰似我， 看來惟有鏡中人。

寄珠江裴恩年 滿目多新式， 傷心故舊稀。 人窮天未定， 道喪我安歸。 四海開風會， 千山老蕨薇。 珠江相憶處， 花落釣魚磯。

寄維先按察使 一別侵尋四五年， 聞君獨坐隊山巔。 雲間高唱星辰動， 夜半疏鐘木石眠。 三代以還將魑魅， 九州此處定神仙。 東籬樽酒莫相笑， 一醉瀛寰儘渺然。

寄友 昔日同朝拜聖君， 至今音響絕無聞。 江山錯落知何在， 朋輩彫零孰與群？ 亂世行藏如獨鶴， 老來形影似孤雲。 祇緣幸得衰頹甚， 一點靈犀不十分。

寄窗友郎舍黎翁 老來同作亂離人， 況值凶年饑饉臻。 墻壁未修君患盜， 饔餐不給我憂貧。 勞勞塵世誰非役， 碌碌浮生患此身。 所以獨憐彭澤宰， 北窗醉臥夢魂春。

寄雲池楊大人 許久音書滯一鄉， 北門回首未相忘。 衹今聞得歌兒話， 此老猶如昔倔彊。

老山 我州一山是安老， 蔥蔥鬱鬱何鮮好。 我曾歷過萬重山， 卻怪不過此山道。 此山與我最相鄰， 曉翠昏陰入戶頻。 平原絕巘半空表， 遠望疑是獨立人。 山近我無頃刻步， 我歸山迎半日路。 彼此覿面欣欣然， 宛若相憐不相忤。 春前各老阮龐齡， 訪我約我此山行。 我久衰病逸興少， 何以對此油然生。 近聞山溪漸茅塞， 勉強扶筇且一陟。 山名安老老者安， 或者晚年兩相得。

老態 吾年五十五年零， 醜態般般老盡形。 齒踣含酸如眾訟， 眼花掩卷漫傳經。 自憐鏡髮三分白， 剩有丹心一點靈。 莫怪憑窗連日醉， 我為不醉孰為醒？

暮春感嘆 十載奔波此一途， 歸來吾幸得為吾。 小園罕過紅衣蝶， 遶樹多啼白項烏。 天日惟盲難再見， 丘溪有病即為愚。 縱然不作千觴飲， 已是江南丐上儒。

壬寅夏日 今夏苦太熱， 草枯澤亦竭。 益之以西風， 何物不靡滅。 矧予病且貧， 行年近丘穴。 井非無清泉， 飲之徒汗血。 飯非無羹和， 食之不可咽。 裸裎如不恭， 孤立若苦節。 嗟此百罹逢， 胡為又切切。

人贈肉 墳間人饜足， 歸來贈余肉。 贈余非畏余， 憐余獨曠腹。 徘徊為數辭， 持之掩面哭。 適此亂離逢， 兼之窮餓促。 子意一何慇， 余心原不欲。 公西衣輕裘， 庾釜且請粟。 范蠡乘輕舟， 牛羊且大畜。 彭澤方辭歸， 且栽三徑菊。 樂天方謫居， 且搆三間屋。 嘆余病而貧， 風塵太碌碌。 老矣無能為， 何以服不穀。 不食令人饑， 食之令人辱。 不食令人疲， 食之令人俗。 感子非王孫， 知我有鮑叔。 取之何傷廉， 無容適他族。 忽忽談相忘， 清風動孤竹。

蛙鼓 聞道村村禁鼓笳， 我池蛙鼓徹宵撾。 叱之良久復如是， 令在諸君不畏耶。 或愛幽居多淡薄， 且容一部作繁花。 未知強項何人者， 過此還當式怒蛙。

過珠江 老來不過此江津， 回望邨坊第宅新。 水勢欲崩將盡岸， 火帆猶有未來人。 茫茫世界知何極， 碌碌浮生患有身。 俟到河清能壽幾， 百年還與鬼為鄰。

過江 江水斜陽渡， 為茫一望中。 帆歸雲際盡， 山入海中空。 南北斷千尺， 往來非一蓬。 行人三過此， 毛鬢漸成翁。

攫魚 余性素嗜飲， 有酒恨無殽。 一朝得墨魚， 歸來烹且炰。 溫熟置盤俎， 飲興將為豪。 不知誰家貓， 潛來竊之逃。 走入屋樑上， 超遠難鞭敲。 顧余有傲色， 引類聲嗥嗥。 若為已真有， 安知余心勞。 揚杯一為醉， 此不知爾曹。

哂水仙 春殘擲地爾無緣， 今水仙非昔水仙。 不解從何錫爾類， 算來卻是騙人錢。 護持賸有花堪賞， 剪削元無葉可穿。 獨立乃奇梅瘦甚， 雪霜不改自年年。

叱齒 昔我強壯與爾親， 凡有飲食無不均。 我今衰老且多病， 爾將臲卼謀脫身。 胡為欲去不便去， 空使一顰復一顰。 行哉莫飭雌黃口， 似爾從違不乏人。

初夏 昨夜池邊生嫩荷， 晨窗不覺夏初過。 半空風引鳶吟笛， 幾處枝藏鴦弄歌。 邑婦相爭言語俗， 鄰鰥不寐性情多。 悠然扶杖欲乘興， 滿眼塵埃奈爾何？

山茶 春來客贈我山茶， 醉裏曚曨不辨花。 白髮蒼顏吾老矣， 紅袍金帶子真耶。 尋常細雨驚穿葉， 蕭瑟晨風怨落茄。 近日相看惟以鼻， 了無香氣一呵呵。

贈石老翁 此老不知何處人， 遠來忽與我相親。 傾觴勸飲未談笑， 兀坐終朝無欠伸。 慘淡山河方舉目， 尋常溪壑亦容身。 此心莫問北南海， 二老遭逢亦夙因。

菜園 一年今又一年過， 貧病安知有歲華。 佐酒兒常供鳳豆， 望春客有贈龍茶。 千山明暗疑無狀， 獨鶴縱橫未有家。 只有小園蔥芥秀， 不勞灌溉自婆娑。

十月十九日往拜務本陳先生忌日 一拜師門十五年， 墓前松柘尚依然。 老來朋輩俱如鶴， 亂後文章不值錢。 禮意未隨風雨散， 道心猶幸火薪傳。 歸舟回憶蒹葭外， 月影波心處處圓。

七夕烏 瞻烏止誰屋， 胡為頭頂禿。 相傳架銀橋， 年年甚勞碌。 他處豈無禽， 何爾偏受毒。 乃知秋風嚴， 天上令亦酷。

失三三* 人以三三贈， 飲興亦耽耽。 只因欠酸辣， 何以資肥甘。 市近且孤待， 畜之以一籃。 夜半喫藍去， 東西不可探。 非惟一籃壞， 且復失三三。 *越人俗呼甲魚為“三三”。

話僧 少時我學子家邊， 我未為官子未禪。 自子雲遊我官去， 此間消息兩茫然。 不知車笠今何夕， 已是風塵二十年。 我已辭官又逅子， 看來俱未淨塵緣。

禪師 人謂先生愛我兒， 愛兒之母有誰知。 架橋舊句非無謂， 攬鏡前因只自悲。 只恐世間無寡婦， 莫言天下欠禪師。 愛師欲為愛兒教， 校得兒時母又癡。

小景 予有小石山， 山高不滿咫。 予有青石海， 纔容數斗水。 山童草不生， 海淺波不起。 坐看憫幽寂， 栽之以芝子。 芝子無土附， 青蔥蔥乃爾。 造化因其材， 扶持焉用彼。

站夫 暮去朝還未息肩， 輞夫情況絕堪憐。 不知乘輞中人者， 一走風塵二十年。

醉後 五十休翁半畝堂， 北窗高臥半清涼。 肥泥水織荷衣密， 幽徑風牽草帶長。 雜句不須人共賞， 閒情惟有酒相當。 殘春病眼無分別， 日影熹微一樣黃。

醉吟 欲知醉翁磊落之奇才， 也須一飲三百杯。 有時吐沫作雲雨， 亦或睜眼為風雷。 李白捕鯨事非誕， 彭澤採菊心不乖。 世間欲醉醉不得， 算來萬事俱塵埃。

自述其一 綠野歸來四五期， 皤皤白髮復何為。 一貧貌瘦兼身瘦， 多病形癡亦影癡。 樽酒屢空黃菊笑， 裁書不就白鷗疑。 未知來世誰為我， 到此風流也是誰。

自述其二 吾年五十輒懸車， 國五元更歲五除。 雨後扶筇看老菊， 病中伏枕聽兒書。 筮初不用再三瀆， 事十何須八九如。 醉到復吟吟復醉， 偷閒吾亦愛吾廬。

慰石老翁 案上書一卷， 筒上筆一把。 無絃琴一張， 無方藥一裹。 潤渴一瓶茶， 祛寒一爐火。 石盆一仙花， 土鉢一佛菓。 與我相為娛， 亦有石老者。 靜燥殊不同， 性情各相左。 石老無一好， 而我無不可。 我性懶好臥， 石老終日坐。 石老默不言， 而我好吟寫。 相俠無相猜， 神交信因果。 與化為往來， 安知子非我。

優婦詞 東鄰家有優人住， 夜半優人語優婦： 我亦時常做好官， 如何人皆不我懼？ 優婦大怒罵其夫： 爾年既老何太愚。 幸哉昏暮人不識， 人或識之貽妾羞。 世間驚人但有二： 一能生人一能死。 爾既不能生死人， 如何人人皆懼爾。 且也爾家本貧寒， 朝夕排優求一餐。 排優君將且不懼， 何況爾為排優官。

蚊 我醉方求睡， 聚蚊呼我起。 舉扇驅復來， 刺刺入人耳。 我肉爾何甘， 我肌爾何嗜。 我枕爾何仇， 我衾爾何忌。 爾我不相干， 相厄胡乃爾。

詠菊其一 春前桃李漫紛紛， 垢葉蒼莖了不聞。 苦節若為安素分， 窮秋然後見清芬。 暗憐老圃應如是， 獨立西風孰與群。 高潔貞心非易得， 陶潛歸去始知君。

詠梁武帝 小菊東籬酒未闌， 偶將梁史一憑看。 四更皴裂真為苦， 萬乘麄疎此亦難。 興廢有期悲世運， 笑談無定恥儒冠。 若將餓死為真事， 堯舜湯文骨亦寒。

詠徵女王 赤心憂國每如惔， 為起紅顏作美談。 巾幗千年羞魏將， 干戈百戰小唐男。 江山更為妖嬌壯， 滄海猶令矍鑠慚。 銅柱不成兒女玷， 英雄凜烈滿天南。

巫史 巫史紛紛上寶臺， 招靈致魄亦多才。 女巫化作郡公下， 男子變為公主來。 公亦有時抱主腹， 主能以術批公腮。 明朝靈魄歸何處， 留與人間一罪荄。

春夜憐蛾 羨爾纖纖一羽翰， 投明而死死而安。 若為倘倅臨宜易， 到得逡巡辨亦難。 素賦知能猶未泯， 當前名利不相關。 孤燈殺爾猶憐爾， 到得成灰淚未乾。

春日示家兒 頹乎毛髮漸鬖鬖， 不覺年登五十三。 當世詩書何所用， 老來冠帶尚多慚。 亂離春色真無賴， 憂苦人情總不堪。 對此光陰何以慰？ 諸兒猶自酒歌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