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过气影评人记忆里的烂片时代

几年前我在某个热带小岛过着悠闲的养老生活，隔三差五写几篇影评何其快活。

每日清晨娱乐版编辑和微博好友发来的吼叫信都会及时透露给我影视世界最新的战场，哪里有雷哪里就在向我招手：

快来，又有新的烂片，快来吐槽！

烂片，是那个时代影评人的冲锋号角，

吐槽是最容易获得认同的输出方式，

夸奖只能表示你收了红包。

一个“雷”字是烂片的军功章，

骂它就是爱它，

只有烂得卓尔不群，烂得风骚独具，烂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片子才能在吐槽中永生，

“天雷”二字就是烂片的加冕与登基。

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片不怕多，开机就赢，

片不怕烂，有雷则灵，

那是土鳖资本家的乐园与冒险文青们的天堂，

望京和三里屯的咖啡馆里每三桌就有两桌在谈项目和卡司，

还有一桌只来一杯冰美式，因为明天要去试镜抱歉不能多吃。

烂片时代的开端要从小说作家们抬起夜夜码字被摧残的秃头，

看到资本家递来了叫做IP版权费的叠叠人民币开始。

这些用青春与幻想写尽无数爱与欲望的人们回头看了一眼在小说网站上日日辛苦耕耘得来的来之不易的分成，

资本家的开价阔绰得让人热泪盈眶。

五万、十万、甚至几十万，

小说创作者踩着逐渐增高的人民币终于站了起来，

创作者的春天到了！

他们在心中呐喊，

但后来他们都知道了：卖早了。

资本家像长须鲸一样张大嘴巴一次性吸入成千上万的所谓IP，

网络文学的灿烂第一次展开在了广阔的天地面前，

小说，

这个自古以来被认为上不得台面的文学体裁撕下了最后一张“文学作品至少要具有一定社会意义和思想深度”的封印打通了五经六脉，

主角们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地开启了以“实现十四亿人白日梦”为主题的人生之路。

女主谈起恋爱便可左手王爷右手皇帝，

十根手指头串满武林盟主、首富总裁、娱乐圈巨星、秘密特工、

警察消防员奶狗狼狗沙皮狗，

狐狸精蛇精青龙白虎外星人，

从现代到古代，又从古代回现代，

实在不行死过一遍之后重生过来把这一切再来一遍，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

而男频世界里，

冒险，无穷无尽的冒险，

去深山老林，去外星宇宙，去古代打仗，去未来远征，

去盗墓去修仙去收集一切赤橙黄绿青兰紫的奇花异草和十八般武器法宝，

复仇，无穷无尽的复仇，

一文不名的我身负血海深仇，

平凡无奇的我是神秘家族的唯一传人、

上古大神的最后血脉，

旷世武功的唯一继承人，

尼斯湖水怪的唯一指定骑手，

国色天香的她宁死不屈地投入我怀，

哦不，不是她，

是她们。

IP自带流量与百万粉丝，每一部都是万众期待、国片之光，

而这还不够，

在微博时代崛起的流量明星们与超级ip不谋而合，

每个流量明星都是一个拥有黄金圣衣与千万小宇宙的神明。

千万粉丝如同一支军队，

每一个键盘上都有一个不屈的战士，

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用好评刷遍互联网每一个缝隙，

分文不取，拾金不昧。

人们相信流量明星与ip组合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但最先达成奇迹的却是流量们的身价，

以及片长。

一开始觉得《云中歌》有45集已经很长，

后来《花千骨》有58集

最后《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有70集↓

在西游记只有25集而红楼梦才36集的人类世界里，

在唐顿庄园的七季加起来也没有50集，

而西部世界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又毁灭了它也没超过30集的这个宇宙里，

霸道总裁爱上我可以拍50集。

盗一个墓但什么都没发生可以拖10集，

“男主准备开始冒险”这个“准备”二字可以塞三个广告，

谈恋爱的戏里男女主再误会再分开也实在凑不出更多的时候，

只能劳烦价格比较便宜的“男二号男三号”等人各自发生一段情又可生出20集，

老板们坚信只要片子够长，

总有一天能回本！

——但是编剧的钱不能多给。

于是30集的剧本被拍成50集轻轻松松，

视频网站创造了在剧情中突如其来让演员开始演广告的旷世操作，

电视台熟练加入上集回顾与片尾曲，

70集的史诗诞生了。

倍速看剧的按钮随着史诗们的诞生而诞生，

弹幕用来增加缓慢剧情中贫瘠的信息量让大家有一种欢聚一堂的错觉，

流量们捉襟见肘的演技需要用朦胧的滤镜来加持，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配音大法让电视剧终于为一项古老艺术的传承贡献出了力量

——双簧，永垂不朽。

在那个并不久远的疯狂年代，所有的所谓烂片都是一众热血从业者悉心打造，

没有人想搞砸这件事，

没有人没出力，

但钱来的太快，流量的热度来得太迅猛，

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

老板们前一晚谈投资的酒嗝还没退便已开始用一秒x亿上下的双手指点江山、壮怀激烈，

人在纽约、刚下飞机的剧本顾问盘着手串喷着烟张口好莱坞闭口冰与火，

做编剧梦的导演，揣导演梦的摄影师，

从来没写过剧本入职第一天就能给出一百条“修改意见”的策划们，

每个人都在创作自己的故事然后试图把它塞进剧本。

编剧惦记着去年还没到账的稿酬咬牙点头：

好吧，总有一天改到大家都满意。

五毛钱的“指环王特效”，

积极向上的“犯罪题材”，

寒冷彻骨的炎热行不行？

五彩斑斓的黑有没有？

但最后一个电话幽幽地解决了一切，

“我们家艺人只有xx天档期”。

OK，人来就行，剧本明天就好。

当一个人变成了一件价值上亿的商品，

他的每一秒都必须充满效率。

眼药水够不够，

抠图逼不逼真？

这集的戏不行一点都不酷，

来啊，我的跟组编剧在哪儿，

马上给我加戏，今晚就写！

观众们也逐渐迷失了自我，

忘记了80年代看到《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都要写信去骂的苛刻，

一起跟着雷剧笑笑骂骂，

对各种对不上口型的荒谬台词睁只眼闭只眼，

看脸，

那个时代最流行的网络热词让大家一起看着各路流量的美丽容颜恍恍惚惚，

以为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

但总有那么一天，

这一切真的不香了。

连最刻薄的豆瓣影评仿佛也没有了对烂片吐槽的动力

雷剧再也没有了热度。

寥寥无几的几部佳作在一些“其实也一般”的质疑声中被捧上神坛，

经历过影视剧黄金时代的人们摸着良心说出一句公道话：

有些剧也许在九十年代不算绝佳，

但现在都是一流。

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这场流量盛世之中，

即使最热的俊男美女也捞不起一部片的票房，

最铁的粉丝也只会刷美图而忘记了为哥哥姐姐冲视频会员，

大家都有点累了，到底好看的戏在哪里？

终于有人意识到好看的戏仍旧需要有个有趣的故事与紧凑的情节，

但这已经太难了。

坏人不能太坏，好人必须全好，

谈恋爱不能太早，婆媳必须和好，

很多限制让故事的发展变得奇形怪状，

90年代的宽松题材一去不复返，

人们像刀耕火种一样耗尽了一个题材的肥料就转向另一个题材，

先来十八个盗墓，

再来五十个大女主，

宅斗要加上，

白夜追凶那种还有没有？

虽然好片寥寥无几，

但大家都觉得只要一直挖掘新鲜噱头就能当时代的弄潮儿。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

还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上长满鲜花无人采摘，

耽美，

这时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到来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

新世纪兄弟情这件事在搞基与不搞基之间找到了薛定谔的平衡，

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

总裁还是那些总裁，

特工还是那些特工，

大侠还是那些大侠，

武功还是那些武功，

破案、打架、杀人、复仇一样不少，

但是怪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纠缠里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一开始非常的粗糙，女观众们什么都不挑，

什么都好，怎么都行，

道具简陋、服装寒酸、场景单一，

镜头如同学生作业也没关系，

oh， youth~

只要谈恋爱就好。

耽美剧第一次改变了少女心的做功模式，

他们让少女们放弃自我代入甘愿站在一边看两个男人之间薛定谔的兄弟情，

这旁观的乐趣让大家尝到了双倍的快乐，

碰一下手指头也会兴奋不已，

四目交接简直等同送入洞房，

在bg戏里再也玩不出花样的爱情戏在耽美世界里有了无限可能，

脆皮鸭文学，

这是万千女观众的魂之所系梦之所牵，

但这三个字的由来却不能为外人道也，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从粗糙到精美，从无人问津的小网剧到华丽的大制作，

资本家们的钱永远知道哪里是人民最需要的地方，

一部耽美剧首播飘红的那个夜晚，就有50部剧走在了备案的路上，

2020年相传已有60部待播的耽改剧，

又有不知道有多少炮灰女主要为一段凄美的兄弟情献出生命。

而同时，审查收紧、题材受限的消息也不断传来，

国剧里永远无法突破的BL禁忌很快就会走到瓶颈。

隔壁泰剧只要随便发力就能在腐剧领域占据制高点，

而国剧不管再增加几个无关紧要的女性角色也并不能让这场兄弟情走得更远。

同性之爱也是爱，

本不该成为一种区别于爱情戏的题材单独被列出，

当它的猎奇性、新奇感下降，

它的吸引力也便会下降，

资本从不留恋身后，

他们已经开始寻找下一片沃土与救命稻草。

也许最终有一天大家会记起一件事，

其实不管什么题材，都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故事讲下去，

只说警察抓罪犯一件事，从古至今永不枯竭，

故事才是根本，

所谓的跟风其实毫无意义。

在这场疫情逐渐消退的春天，

一些曾经热过爆过的玄幻剧、转世小言已经错过了盛世再也追不上最后一班车，

一些跟风而来的耽美剧战战兢兢漂在即将过去的浪潮中拼命想要挤上最后一艘方舟，

而嗅觉灵敏的资本已经涌向了“抗疫”题材，

哪怕这是一辆加开的区间车，

挤上去也好，

最好下个月就出剧本，五月就开机。

与此同时，

一些人仍旧在写着那些听来并不新鲜的题材，

皇家恩怨，爱恨情仇，

警匪犯罪，权力纷争，

更有永远不会完结的小人物之家与奋斗故事，

这些故事没有随着新的沃土迁移，

可能也永远上不了任何一辆顺风车，

但真正活到最久的也许就是他们，

只有最耐得住寂寞与荒芜的创作者才能坚守着自己的花园不断耕耘，

只盼这花园能撑得久一点。

最后，

疫情过后的经济形势只会更加严峻，

英剧美剧的质量也下滑得厉害，

韩剧日剧也早已不复辉煌。

有人问那和我们的电视有什么关系？

那就祈祷资本家放过金庸和翻拍剧吧，

把这些故事老饭新炒就像银行定期存款，

只是在收割观众的最后一点情怀保住本钱，

定期存款救不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