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雪域高原上,人的灵魂便无所遁形 | 《行刑人·银匠》编辑手记
阿来的阶梯
——《行刑人·银匠——〈尘埃落定〉外篇》编辑手记
文| 伍华星
于我而言,编辑之先,首先是读者。不得不说,有幸编辑《行刑人·银匠——〈尘埃落定〉外篇》(以下简称“外篇”)之前,很惭愧我只读过当中《阿古顿巴》一篇。记得当时看完觉得梦幻,联想到鲁迅《野草》中的《过客》,行旅中遇到各色人物,背景色灰蒙蒙,线条却硬朗,有人长久地呐喊。因为编辑身份的缘故,得以多次细读书中包括此小说在内的三部“外篇”。
为了让更多读者了解《尘埃落定》“主篇”与“外篇”间的深刻联系,我们请作者阿来老师写了一篇文章,作为序言,放在书前。
这三个“外篇”笔下的人物,缩短了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像版画的反面,人的棱角与界限尖凸起来,支起性格各异的形状。这是个人的意义,尽管不能撇离时代,脱开锁铐,却不全仰仗于此,而去发展自己。这大概就是阿来在“外篇”的序中写到,他喜欢他们——这些笔下人物的“主动”,以及“自作主张”——更是“他们要这样”。

我们知道,对宏大场面的把握极考验一位作家的能力。譬如战争场面,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笔下的战争场面,真是宏大而有章法,多大的战争都被写作者放在棋盘上,攻守的节奏,便是目光的节奏;又如安德烈·普拉东诺夫《基坑》中的大坑,几千几万人奋力铸造一座大厦;或是乔伊斯《死者》中的热哄哄的家庭派对,家中每一个零部件,与派对中人的只言片语撞得铛铛直响。而到了《尘埃落定》,阿来向我们展现了他将时代叙述的画卷徐徐展开的控制力。
《尘埃落定》中,傻子二少爷作为故事的讲述和推动力;到了“外篇”,则将形象缩小,小至一个阴影,如同时代的阴翳,一种背景基调,像我们在封面上呈现的最终效果——一个在巨大的月光中行走的人,那墨蓝色剪影究竟是谁呢?傻子二少爷、行刑人、银匠,还是是阿古顿巴?莫论是谁,发挥主动的依旧是“人心”。

无论是《尘埃落定》中的二少爷,还是“外篇”中的行刑人、银匠,阿来看得最重的不仅仅是风景或历史的遗风,而是“人心”。很多时候,促使一位作家不停讲述同一故事的不同面向,并非因为素材的丰厚,或故事拒绝结束,而仅仅是人物,“人心”——它们在扑面而来。
真实的“人心”会搏动,频率轻重各异,于是便有了不同。我想,这当中的不同,便是阿来写作“外篇”的其中一种意义,也是作为读者,阅读“主篇”和“外篇”时某种相通的感受。
前段时间,四川人艺的话剧《尘埃落定》在全国巡演,我也到戏院看了这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戏剧。这部剧攫取了原著中最诗性灵动的部分,以二少爷的自述展开宏大如史诗般的故事旅程。记得看戏彼时,“外篇”已编辑加工完成,正待下印,我拿着修改多次的封面打样,到剧院内的剧照下合影,一抹暗夜的亮蓝色。

到看戏时,不自觉更关注舞台上那些“配角”们,比如银匠,比如行刑人。行刑人的形象,裸露胸背,手握大刀,又轻盈垂下。得益于视角的便利,再望远,其实在仔细寻找细节:那大刀上的齿口究竟还轮廓清晰吗?舞台上那频频闪现的红光,“嚓嚓”声砍头的回响,再熟悉不过,毕竟,在书中就写到,“刀磨去一点就会少一点,慢慢地,加了钢的那点锋刃没有了。”

继续细看舞台上行刑人的表情,是淡漠到尽头,伫立无语。想起书中开篇紧接着便写到,“他们那点勇敢的神经也是一样,每用一次,那弹性就会少去一点,最后就到了一点弹性都没有、戛然断掉的时候了。”我想,这可能就是阅读和编辑“外篇”带来的新的影响。倘若未读过这些作品,可看到的便少了,舞台的前生后世也多了些许局促。也是受话剧版《尘埃落定》的启发,我们在成书前选择为“外篇”插入两张专属明信片,一张是行刑人的演员定妆照,另一张则是唯一留存至今的卓克基土司官寨,让读者更直观感受人物的魅力。

无论是原著《尘埃落定》或舞台上的行刑人,都始终只执行一个动作,那便是他机器般的意义。但外篇重新给了他一个更生动的故事。时间延长,讲述这个世袭传承的行刑人家族,让他有机会(不像书中写到被两次割去舌头的贡布仁钦)说出——“我是一个行刑人,不是医生,不想给人治伤了。行刑人从来就是像幽灵一样,幽灵是不会给人治伤的。”
书中关于刑罚的部分让我频频想起莫言《檀香刑》《拇指铐》,关于对人性与亲情的思考,又让我想起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甚至新近出版的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若有机会,不妨将这些文本对读,放在一起看,或许会生发另一种阅读的目光。跨越语际时空,除却乌鸦的梦、巫婆的幻术、机器的功能、人造的意义之外,这些生造出的“工具人”,是否又能拥有爱与慈悲的能力?

那些关于痛苦、死亡、尊严、欲望、世情、忠诚的种种真相揭露,是否对于一个“次要人物”而言,一再显得无关紧要?我想,以这样的形式和概念,将“外篇”中的三个人物联络起来,将涌现更多被掩埋的新问题、新思考,在重新命名当中,纵横扩大着文学与想象的版图,书与人互相见证着心灵的成长,这或许也是编辑出版“外篇”作品的一个最大意义。
朱天文曾说过一个关于小说的观点,大致意思是,华语文学里有“三国”和“红楼梦”两大叙事传统,创作出版于九十年代的几部重要长篇小说,如王安忆《长恨歌》、贾平凹《废都》,都可纳入“红楼梦”这一叙事传统。就此来看,阿来《尘埃落定》也应归入这一系统当中。但“外篇”似乎无意中又做出了打破的姿势。
因“外篇”中的小说,把一些不相关又相关的人物放在一起,如一场多年后的聚会,人物交往,小说便生出新的涵义,暴露出新的隐秘联系。对于读过《尘埃落定》的读者而言,这仿佛是再看另一场魔术,仿佛是“红楼梦”的小说,叉出意外,萌生出了“三国”的一面,这些人物从时代的横截面中爬行,越爬越远,如隧道有光,人身上的光便越加明亮,也得以照亮一整个写作者笔下的黯淡世界。这样来看,“主篇”与“外篇”,合二为一,可视为阿来一部“大写的《尘埃落定》”。

拉远来看,阿来往后创作的《机村史诗》(六部曲)《云中记》等作品,其实是他对某一心灵问题的持续关注和叩问。而这些“外篇”,不再仅仅是点缀,而是联结和纾解他创作心路的必不可少的成分。
阿来有一部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在他看来,由川入藏,大地的阶梯不断展开,节节攀升,人与天空的距离便不断缩小,再缩小。天地辽阔,在那雪域高原上,人的灵魂便无所遁形,这其实也是阿来一路创作的阶梯。
在阿来看来,“特别的题材,特别的视角,特别的手法,都不是为了特别而特别”,而应该有“一种普遍的眼光、普遍的历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好的小说如同神话,一个好的作家,缔造神话,无论地域如何,主要与次要,主篇与外篇,都始终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那个古老、深邃的“人心的神话”
我想,或许这就是阿来的阶梯,“外篇”便是这一阶梯中不可轻易越过的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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