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拼图游戏
本人的新书《我从山中来》已正式出版,此书是杭州市委宣传部和杭州出版社编纂组织的“杭州优秀传统文化丛书”中的一种,确切说,甚至是当初组稿计划里的第一本,因为它的内容,关于杭州的由来。
我原本为它取的标题是《在杭州成为“杭州”之前》,这里的“杭州”,既是行政概念,也是地理概念,更是文化概念和美学概念。
编辑部觉得这名字过于拗口,于是改为《我从山中来》——放心,没有下一句“带着兰花草”(大误)。
因为曾经的杭州,只是一个山中小县。

下面这篇文章,是我为此书写的前言。
《时间的拼图游戏》
身为一个自幼生于杭州、在湖光山色中长大的幸运儿,坐拥西子烟波、钱塘潮涌、运河古意、良渚遗踪诸多绝美,能够相看不厌、流连忘返的风景,实在太多。
可我最偏爱的地方,却是宝石山西麓的栖霞岭——这条横贯过葛岭身旁、盘桓在岳王庙后山、静栖于初阳台比邻、从曙光路直通北山路的林间捷径。
它的这一侧是市区,黄龙体育中心、浙江图书馆、杭州市政府、省文化厅、世贸中心、浙大西溪校区、小百花越剧院全在近旁,对一座现代大城而言,它们或是治理中轴、或是财富枢机、或是文脉上庠、或是遗产传续,无一例外,都足以充当地标性的骄傲。
它的那一侧则是景区,里西湖的荷花、后孤山的鹤影,略走几步,就能上苏白二堤。
也就是说,它的头尾虽风貌各异,却都注定人声喧哗、摩肩继踵、车水马龙,只唯独它自身,作了过渡地带,竟然幽深奇僻,静谧到恍惚被世界遗忘的样子。
虽然所谓“都市人的心灵氧吧”这种句式,堪称无药可救的劣质文艺腔,但必须承认,每个人都会有那种“私藏的角落”。
反正,我是一贯无所顾忌地张狂孟浪、僭越了主权,把它视作“自己的地方”。
毕竟,它不是断桥、三潭印月、六和塔、灵隐寺,没那么多趋之若鹜的慕名而来者,与我争抢。
从小到大,每有心绪烦乱、灵感缺失、精神郁躁的晨间午后,我总会一个人去那里,不带目的地走、不带目的地看、不带目的地想或者不带目的地什么都不想,然后,一切就都平复、都缓释,再次和顺成岁月静好的样子。
栖霞岭上诸多古迹,前文就提到,岳坟、黄龙洞、初阳台、抱朴道院,一个个近在咫尺。再加上紫云洞、金鼓洞、银鼓洞依次排开,白沙泉上康有为亲笔书写的题名,岭头的牛皋墓里安眠着岳飞手下那位勇武的大胡子,再往前走,还有黄宾虹纪念馆,以及杭州的老民居建筑群。
西湖四围诸山,独此地海拔低、台阶少、平易近人、界面友好,就成了久居岭下的百姓们最惯于亲近的去处,虽不是什么显赫景点,有时信步而上转过一个弯,总能遇到不知从哪条野道登上来的老者,练声、遛鸟、打牌、纳凉,两侧的茶树丛中偶可见耕作的农人,再仔细去听,还有黄龙洞里的越剧声,伴着松涛雀吟徐徐传来,似有若无,总又余韵不散。
写至此处,大约看官诸君,多少能体会我的这份情愫、我的这点小心思:这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在我眼里,就像杭州的一个浓缩。
有岁月、有文化、有现代、有古意、有雅人、有名将、有山有水有坡有谷、有花有木有泉有洞、有不落尘网的道古仙风、有凡俗烟火的欢娱熟络,城市和风景、过去和现代、空寂和热闹、入世和出世,什么都在里面,但什么都不逾矩、不喧宾夺主、不带攻击性,什么都恰如其分、什么都自在从容,你能在这里,满足从感官到灵魂的一切需要。
这来自于时间的拼图游戏,来自于往昔诸多细节的叠加,来自于这片土地世世代代享受的得天独厚,和这份得天独厚下芸芸众生经历的栉风沐雨、恩怨别离。
这多像杭州本身:有岁月、有文化、有现代、有古意、有雅人、有名将、有山有水有坡有谷、有花有木有泉有洞、有不落尘网的道古仙风、有凡俗烟火的欢娱熟络,有城市和风景、过去和现代、空寂和热闹、入世和出世。
精致和谐、大气开放,不争不抢,却装下了关于生活美学、城市美学、自然美学的全部理想。
因为杭州,也同样是一个时间的拼图游戏:吴越首府、南宋皇京、东南望郡、浙江省会、旅游名城、世界休闲之都、天堂硅谷,一个个标签后面,是它从未停息的迈步。
凝集了太多的方向,探索了太多的可能,聚拢了太多的缤纷。
终于,历史的沉积岩层凝固,封印为矗立今昔的山脊。
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栖霞岭和我的杭州,相映相生。

我去北方读大学时,讲到自己这名满天下的家乡,那些外地的同窗总是神往和倾慕的,但你要他们说说对杭州的确切认识,他们总会嗫嚅良久,找不到确切的话头。
就连我自己,要跟人介绍杭州时,也频频落入顾此失彼、挂一漏万、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尴尬迷局。
注定被言说和记录得太多,有时反倒不知从何讲起。
杭州在中国文化的语态中,更近似一个符号或者一个意象系统,它本身,就是不那么确切的,它导出的情绪、唤起的心境、晕染出的氛围、引发的浮想联翩,都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一幅完美的拼图摆在眼前时,很难再去拆出它的拼合过程,再去还原每个色块与形状,是在哪个瞬间、以哪个姿势与角度被放置下来的。
但答案,只能存在于这个过程里面,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再次钻入那个拼图游戏里,向过去的时间索要源泉。
让历史这个拥有固定线性的东西,为我们和盘托出一条游踪来。这条游踪,我称其为杭州成为“杭州”的过程。
杭州成为“杭州”。
前面的杭州,是个地理和行政名词,后面的杭州,是个文化名词,是个符号,是个意象系统,是那注定要与这两个字绑定的情绪、心境、氛围、浮想联翩和味道。
这本书的写作,终于让我拥有了陪着时间把关于杭州的拼图游戏重新玩一遍的机会。
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善缘。
只是,写杭州的文字,汗牛充栋了,如何写出一点不一样,也是巨大的为难。
所以我又想到了我寻找灵感的地方。
接下这个写作任务的第二天,我照例去了栖霞岭。
这次我注意到了一棵树。
一棵古樟,在黄龙洞景区入口的牌坊边,通往栖霞岭那条小路的端点上。
古樟丰茂磅礴、遮天蔽日、盘根错节、遒劲峭拔,根须中的石牌上写着树龄:800年。

800年是什么概念呢?
就是说这棵古樟被栽下的时候,“只把杭州作汴州”的凄惶咏叹正在西子湖水边萦绕徘徊,金与蒙古开始在河北拉锯,成吉思汗灭掉西辽正要出兵花剌子模,镰仓幕府的执政者北条氏刚刚崛起,十字军跨过地中海进行第五次东征。
雪泥鸿爪,莫说天地星辰、河流山川,哪怕在一株大树面前,人也无异于蝼蚁飘萍般孱小短暂。
去想象一下这棵古樟见证的东西,莫名让人恐惧,好像,它远比我更有资格,写下一本杭州的卷册。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棵古樟被栽下的时候,往往被作为杭州叙述的起点。
因为那是南宋,是杭州作为都城的荣光时刻——虽然那对于中国历史来说,更多与屈辱和动荡相关——另一种维度的“江山不幸诗家幸”。
把一座城市充当首都的年代作为它进入历史的开篇,这样的选择再自然不过了。
可是,“进入”总不会那么突然,那么凭空而降,那么缺乏前文本、缺乏铺垫。
当宋室衣冠南渡、政治经济重心南移,杭州为什么成为天选之子。
为了这一刻的中选,它曾经预备了什么,为了这些预备,它曾经尝试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创造了什么与舍弃了什么?
忽然,我就明白了我该写的是什么。
最熟悉的东西往往会在某个瞬间给你一个陌生的反噬,就像很多人照镜子时会慌乱:原来我是这个样子的?
那应对的办法就是回到一个原点上,比如你不知该如何介绍和归纳自己的时候,那就从童年说起。
我要写的是杭州的前史,是杭州的早期建构史和成型史,是杭州成为杭州之前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容易被忽略的事情。
它们包含了若干个标志性的事件节点:秦始皇东巡、华信筑海塘、炀帝凿运河、李泌开六井、白乐天治理西湖……
也包含了若干次地方行政单位的属性变迁和级别变迁:秦汉之钱塘县、三国两晋之吴郡、隋代之“杭州”、唐代之余杭郡……
如果说800年前的杭州正在接受自己的加冕,那这更早的杭州,就在经历自己的总角、垂髫、束发、弱冠,经历自己的风华正茂、美玉初成、青春作伴。
用怎样的笔触铺开这段前史也让我废了许多脑筋,高头讲章、学术论文,固然严谨典正,却未免失了妍丽的可读性,网络小说、脑洞大开,固然趣味盎然,却也许禁不住史实的考据推敲。
最后我决定取乎中道,给它一个文化散文的整体面貌,把情绪性、历史性、戏剧性、文学性结合到一起,不再纠结文类的细分,而是指事赋形、因地制宜。
那些很古老的故事,比如秦始皇在钱塘的遭遇,因为史籍里缺少细节,需要更多的想象填充,所以它被写得更像小说一些。
那些很曲折的故事,比如华信为海塘进行的筹款,因为民间传说里诸多版本,能够彼此借鉴、取长补短,有了见微知著的原材料,所以它被写得更像剧本一些。
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比如孙权与他的家族建立的功业,比如隋炀帝和大运河,比如白居易在杭州的政绩与行止,因为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不用做太多事件性的交代,所以,它们被写得更抒情一些、更着重于走入人物的内心、也更着重于评价其在历史上的意义。
那些看起来好像没资格入选的、在正史中可能只配得上一两句边角料的故事,因为以“杭州”为出发点的评估立场,我同样给了它们充足的笔墨,比如唐寓之的起义,毕竟,这是杭州第一次有机会成为首都,哪怕只来自一个短命的、自娱自乐的小政权。
有些故事史家有不同的看法,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细作辨析,就把各种见解都并列于文中,供大家自己斟酌比对(比如“秦望山”究竟在今天的哪里)。
为了让本书中那些遥远的踪影从当下、从身边找到回响,我在每一章后都以链接小贴士的形态,附上了“古迹寻踪”,就章节内涉及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在如今的杭州范围内,可以去凭吊和游览的相关景观,为大家略作介绍。
情长笔短,才疏学浅,文中难免错漏不断,只希望对于杭州的热爱,能勉励我催生出更多的勤奋,弥补自身的驽钝和盲目。
那就让我们一同走入这场时间的拼图游戏深处,去目击那些发生在杭州的事、那些参与过杭州的人,目击它们所组成的历史,是如何以点带面、分层设色、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如何慢慢地让杭州成为了杭州。

作者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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