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之:裴谌与王敬伯
(一)
隋炀帝大业年间,一个春天的傍晚,白鹿山上来了两个年轻后生。个头稍高的名叫裴谌,另一个叫王敬伯,两人皆面有不俗之气。他们仰慕仙道,一心想求师学道,听说白鹿山上有神仙,便相约进山寻访仙师。
果然,待他们攀上一块面临深谷、高耸入云、宽阔平坦的巨石之后,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小茅屋,正冒着一缕炊烟。两人大喜,奔到跟前,恭敬地扣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青衣小童来开门, “师傅一直在恭候二位。” 说着将他们二人让入屋内。
此时已是黄昏,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幽暗之中,只见一位花白须发、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蒲团上,见到二人便笑着起身相迎。“难为两位不辞劳苦,万里而来。”
裴谌和王敬伯赶紧上前行礼。
“哪里哪里。我们想拜您为师,学习神仙之道,些微辛苦,何足道哉。”
老者请裴谌、王敬伯坐下,并唤过小童,“梁芳,两位相公腹中饥渴,快点准备晚饭。”小童依命而去。
等候吃饭的时候,裴谌和王敬伯坐着跟老者寒暄。裴谌四下打量,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茅屋,靠窗摆放一张桌子,围桌三把椅子,桌与椅都很陈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个蒲团,是老者打坐的地方。仅此而已,别无他物。
没一会儿,名唤梁芳的小童端上饭菜,老者招呼二人用餐。裴谌一看,不过粥和青菜而已,但是肚子饿了吃起来异常可口。吃饭间,外面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敲打在茅草屋顶、打在石头上的淅沥声清晰可闻。
饭毕,梁芳奉上绿茶。热气氤氲之际,老者问道:“两位相公不似本地人,请问缘何不远万里来此深山?”
王敬伯喝了一口茶,回道,“不瞒老先生,听说白鹿山上有神仙,我们想拜他为师,学黄白之道,炼不死之药,云飞羽化成神仙。”
老者手捻胡须,微微一笑,“你们所说的神仙之道可是这种?”
看到裴王二人的疑惑神情,老者顾左右而说,“外面下雨,天色太暗,小童怠慢客人,蜡烛也未点上。”说罢,挥手拿出一张纸一把剪刀,剪了个圆形,将圆纸往窗纸上一放,圆纸居然稳稳地贴在窗户上,并没掉下来。却见那圆纸越来越亮,慢慢居然成了一轮满月,照得满室清晖,分外亮堂,外面的雨声也顿时止住。裴谌王敬伯大吃一惊,裴谌更探起身,打开窗户,看那轮明月,月亮中的嫦娥月桂似乎也隐约可见,哪里还是刚才那张白纸?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二人惊叹不已,赶紧离座,倒身便拜,知道这位老者肯定非寻常之人,正是他们要找的神仙。
“师傅,请收我们为徒!”二人叩头不止。
老者示意他们起身, “如果是这种神仙之道,容易得很,” 老者依然微微笑着,“月明星稀,清风徐来,良宵美景,人生苦短。我们这样枯坐饮茶,未免有负这般美景,何不邀美人起舞奏乐相伴?梁芳,斟酒来。”
在梁芳领命撤去茶杯,换上一壶清酒之际,只见老者衣袖一挥,窗外的大石上,刹时间出现数位身材窈窕、衣衫华美、环佩叮当的歌舞妓,还有手持箜篌、筝、笛、箫、琵琶的乐师。立时,仙乐飘飘,美人边舞边唱,依稀听得唱的是,“天际识归舟,云间辨江树”。一时间,看得裴谌、王敬伯眼花缭乱,心荡神驰,不知身处何处。其中有一位女郎舞姿特别曼妙,王敬伯觉得与她似曾相识,十分迷惑地盯着她看,目不转睛。
“师傅,请问那位那位绿衣姑娘——”王敬伯忍不住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老者笑着说,“你这是第一次见她。”
“但是——”
“你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你跟她今后还有一面之缘。”说罢,老者不理王敬伯的疑惑,笑着劝酒,换了话题。“有你们两位客人相伴,今晚真是开心啊。”三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奇怪的是,那小小一壶酒怎么倒也倒不完。
裴谌二人醉意朦胧之间,老者含笑问,“这些可是你们说的幻化之术,神仙之道?”裴谌二人赶紧又起身下拜,求老者一定要收他们为徒。
老者请二人起身回座,“神仙之术看似神奇,其实非常简单,你二人想学,也不难。”
“师傅,您方才的纸月亮、美人歌舞,这么神奇。我们也能学会?”他二人求仙之心更切了。
“天覆地载之间,何人不可学道,何人不可修道?人人有副性灵,个个自具妙用,登仙入圣,夫复何难?只是……”老者看着二人,笑容渐渐敛去,“因宿生气习昧却本来,眼前幻境昏我正觉,遂至认贼为亲,迷真逐妄;三途八难,去而复来;六道四生,回而又往;以天门为寥廓之乡,视地狱为熟游之地。嗟乎,如此岂不悲哉!”
他看着两人只顾磕头如倒蒜,叹口气道,“孺子尚未开悟。”
裴谌赶紧说,“师傅,我懂,我懂。”心里还不踏实,又立刻补上一句,“请您看在我们慕仙之心的份上收我们为徒吧。”
老者点点头,“好吧。我来教你们二位。虽说简单易学,但学起来毕竟要花些时间,从今起,你们就在此住下吧。”
二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老者唤道:“梁芳,今晚两位客人要留宿,收拾安排一下吧。”
裴王二人心里异常激动,没想到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终于他们也要仙风道骨,羽化成仙了。看窗外,那些女郎仍在载歌载舞,乐师依然拔弦吹奏,全都沐浴在一片清晖之下。
回首已不见了老者。
(二)
岁月流转,白鹿山的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裴王二人在此山中修仙学道已有十几年。这些年间,他们开田耕作、采集草药、开炉冶丹,日日粗茶淡饭,辛苦劳作,衣衫褴褛,手足磨起了老茧,风吹日晒,苍老得如同六七十岁的老人。
可是老者自那晚之后,便不见踪影,日日伴随他们的只有梁芳。这一天,梁芳不堪长年劳作竟累死在山上。二人将梁芳草草埋葬,裴谌站在梁芳坟前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王敬伯说,“唉,不知我二人何时方能得道成仙。”
王敬伯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恨不平地说,“那个所谓的神仙老道,自第一晚后便不见踪影,留下个梁芳,我只当他半个神仙,谁知他竟不堪劳苦,累死了。如今仙乡渺渺不知何处,长生不老也没了指望。我们如果继续在这里苦熬,结局只能如同梁芳一般累死山中。”
他恨恨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茅草,“我们不顾父母妻子的死活,置功名于不顾,放弃了世间的富贵生活,来到这深山老林之中,每日粗茶淡饭难以裹腹,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采药砍柴炼丹,没有休息过一天。自甘寂寞过着清苦的生活,无丝竹、无佳肴、无美女,我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得道成仙吗?为了有朝一日能骑鹤驾云到蓬莱仙境过神仙的日子。即使不能成仙,长生不老,与日月同寿也好哇,可是你看看我,看看你自己,我们现在成什么样了,与老头何异?我们才三十多岁呀。”
他抬起头,一脸热切地望着裴谌。“我打算下山,回家去,过回我的富贵生活,穿轻裘乘宝马,游京城胜地,出入烟花巷,听歌玩色。玩够了之后,我再去追求功名,定然要在世间显身扬名,若不能饮宴于天宫瑶池,不能乘天马神龙去月宫会嫦娥,我便要在人世穿紫袍系金带,居高官,将自己的画像高悬于天子为功臣而建的‘凌烟阁’上,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他转身握着裴谌的手,恳切地说,“裴兄,我们回去吧。何必无望地累死在这空山之中?”
裴谌听完,只摇摇头,“我早已看破一切,你所说的荣华富贵不过如过眼烟云,我追求的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岁月。我早已梦醒,岂能再回梦中?”
任裴谌如何挽留,王敬伯去意已决,当日便下山而去,留下裴谌不改初心,每日仍旧采药炼丹辛苦劳作。
(三)
岁月流转,人世间改朝换代,此时已是唐太宗贞观初年,王敬伯果不其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但官复原职,还升任左武卫骑曹参军。他颇得大将军赵朏赏识,将军把自己女儿许配与他,不出几年,王敬伯又升任大理寺廷评,穿上了红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好不快活。
这一年春天,王敬伯身为制史,奉命出使淮南。他坐船出行,船队仪仗森严,威风凛凛。细看他乘坐的那艘大船,艏昂艉高,船艏正面有威武的虎头浮雕,两舷侧前部有庄严的飞龙浮雕或彩绘,后部有凤凰彩绘,艉部板上方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官船不但威严壮观,而且船速很快,江上往来的民舟商船无不纷纷避让。官船行驶到高邮境内时,天上下起了雨,唯有一叶扁舟,冒雨前行。舟中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摇着桨,小舟飞速前行,如一阵疾风,很快便超越了官船。
正在船上看风景的王敬伯见了很不开心,心道:我乃朝廷命官,江上谁人敢不敬畏回避,这个渔夫何等放肆至此!便命手下人派快船追上这艘小船,将渔夫带到大船上来。王敬伯一看,这渔翁竟是当年一起山中修道的裴谌,真是十分意外,他吃惊地说,“裴兄,怎地你不在山中修炼,竟到江中捕鱼?”于是赶紧请裴谌进舱中座下,奉上香茶,王敬伯上下仔细打量裴谌。此时的裴谌比当日离别之时更老,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皲裂,身上的蓑衣也破旧不堪,甚至不足以蔽体。王敬伯不胜唏嘘,他握着裴谌的手,同情地说:“裴兄,你怎么落到如此地步?你一意修道,可惜修道成仙之事,如风如影,难以捉摸。人生苦短,古人尚且知道秉烛夜游,及时行乐,何苦白白浪费青春年华?你瞧瞧我——”
王敬伯向他展示身上的绯色官袍,再指指下面肃静的两排听差,面有得意之色,“我下山后,不出几年便做到了廷尉评事,因断案公允,天子赐我穿红袍系金带。最近,淮南有件疑案,案情上报,皇上下令派一名得力干练之官员去淮南复审,结果选中了我,所以才有我这次淮南之行。虽然我尚未飞黄腾达,但名列公卿指日可待。相比深山中的老翁,更不知强过多少倍。没想到裴兄你仍在劳苦修道,真真可惜啊!你若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满足你。”
哪知裴谌摇摇头,丝毫没有艳羡之色,“我不才,山野农夫、江中渔翁而已,但是我悠闲自在如闲云野鹤,世间百般滋味在我看来不过是腐烂发臭的死老鼠,岂能让我牵挂?如今我像鱼沉于水底,你如鸟翱翔天空,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你那些浮名微利有什么好炫耀的?世人所需要的一切,我都有,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王敬伯听来,只觉得裴谌是在说大话,他明明是一穷苦的渔夫,居然还大言不惭说世人追求的一切他都有,不觉面露鄙夷讥笑之色。
裴谌见此,站起身来,笑着说:“我还有事,不能久留。听说你住在广陵,我常和白鹿山的朋友去那里卖药,在那儿有个歇脚的去处,就在青园楼的东边。你公余闲暇时,可以去哪里找我叙旧。那儿有个几里宽的樱桃园,那便是我的家。”
他往船舷边走去,临了回头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若去的话,肯定要么骑马要么坐车,那么请走北门。”说罢便潇洒地纵身跃下他的小舟,摇桨大笑而去。
(四)
王敬伯回广陵之后,一天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裴谌的话,便命人驾车前往。广陵果然有个青园楼,青园楼东边果然有个樱桃园,绕到北门,一打听,住的真是一户裴姓人家。
入得门来,下人领着他往里走。起初四周一片萧条荒芜之色,越往里走,树木葱茏,花草繁茂,景致愈佳。园子极大,行了约有两三箭之地,来到一座楼宇前,但见楼阁亭台,重重错错,云雾缭绕,清风送来阵阵幽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不似凡间。
此时王敬伯飘飘然若在仙境,除了诧异之外,心境也大变,甚至觉得自己这副肉身就是酒囊饭袋,如腐鼠般卑贱,什么制史之职实在无足道,再想到那些公卿大夫,官员同僚,像地上的蝼蚁,蝇营狗苟,实在可笑。突然觉得什么功名利䘵之类的,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不一会儿,只听见轻微的剑佩之声,两名青衣侍女从后面转出来说,“裴郎来了。”这时候,一个峨冠博带,气宇轩昂的伟男子来到面前,王敬伯赶紧上前拜见,抬头一看,竟是裴谌,不过,与前次船上判若两人,此时的裴谌面若满月,哪里还有穷苦老农的皱纹?王敬伯面有惊疑之色,难道裴谌真的学会了神仙之道。
裴谌领着王敬伯来到中堂,一路上雕梁画栋,随处可见奇珍异宝,屏风帷幕上皆绘着祥云仙鹤。不一会儿,又出来四名青衣,手里托着碧玉台盘,上面的美酒佳肴,不知何名,俱非人间所有,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提吃过了。此时天近黄昏,室内燃起各种颜色的彩灯,光华四座,整座屋宇,美仑美奂,皇家宫殿也不能与其媲美。
裴谌边走边说,“你在世间官场上混得久了,吃的都是腥膻之物,心中尽是勾心斗角、谋划算计之事,身负这些重担,步履维艰,可怜你从此将在生生死死的苦海中沉浮,看不到彼岸。这个厅堂是九天画堂,凡人是不能来的。因我俩过去一同修道的缘故,我特意请你来此,好好放松一下。今日一见,将来很难再会了。”
裴谌请王敬伯入席坐下后,扭头吩咐管家小黄头说,“王制史曾与我一同山中修道,可惜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后来抛下我,重回世间求取功名。没想到一别十余年,他才做到廷尉。如今的他完全是世俗之人了,我们就用俗世间的歌舞妓招待他吧。”小黄头依令招来二十个歌舞妓,个个都有绝色之姿,她们列坐于坐在玉石台阶之下,有的调试碧玉筝,有的擦试箜篌,调好琴弦。然后她们弹琴歌唱,翩翩起舞,腰肢款摆,衣袂飘飘,真是美不胜收。一曲既毕,其中一名女子向裴谌下拜。裴谌点点头,指着王敬伯说,“还不参见王评事。”王敬伯赶紧还礼,抬头相望,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竟是当年在山中老者的茅屋外跳舞的那位女郎。
裴谌说,“师傅说过你和她还有一面之缘,故令之出来与你相见。她可是弹得一手好古筝。”裴谌命她坐在王敬伯席前,再奏一曲以助酒兴。这回却不用歌舞妓先前所用的碧玉筝,一名青衣另行捧出一把玳瑁筝,弹奏的虽不是《云门》、《韶乐》,不能引来凤凰,却也清沉宛转,令人神思悠远。
宾主饮酒酬谢俱欢,不过,王敬伯心里有些苦涩与失落。他因女子坐得近的缘故,细看那把古筝,上面依稀有刻有“天际识归舟,云间辨江树”一行字。此时,耳边似乎也响起歌声,唱的也正是这句。他心中一动,这句诗何等耳熟至此,他是在哪里曾听过?
他疑惑地抬起头,奇怪的是,裴谌也疑惑地看着他。这时,古筝曲渐趋高昂急切。
(五)
突然间古筝弦断,乐声嘎然而止,他俩同时听到耳熟的声音,是老者在说,“梁芳,天亮了,客人要走啦,送客吧。”
话音刚落,不知何故,雕梁画栋的宏伟楼宇顿时不见,他们仍坐在那间小茅屋里,跟老者坐在窗前桌边,外面那凄清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桌上残酒尚在,窗外的月亮却不见了,只有片圆纸尚贴在窗上,此时天刚蒙蒙亮。老者手捋胡须,面带微笑,看着他俩。
“这——这?!”
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王敬伯默然不语,慢慢站起身来,准备离去。裴谌不甘心,他向老者哀求道:“师父,我和他不一样,我是心意坚定,一心学道,再苦也不怕的啊。求求您别让我走。”
“神仙虽然会各种幻化,难道只是用来制造幻境,向人炫耀的吗?”老者微微笑着对他说,“你与王敬伯,为隐为仕,而争竞炫耀之心则一。”
裴谌惭愧地低下头,只听老者唤道:“梁芳,送客吧。雨停了,客人正好赶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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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11-10 13:0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