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林小品文中“火车”意象的分析
摘要
阿索林(Azorín, 1873-1967)是西班牙文学史中“98年一代”的重要作家,在他的散文中,“火车”是一个常用意象,首先将它作为写景、写人的空间和抒情意象,同时火车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在对景物人物的描写中也展现出它作为新视角的特殊性,象征着与传统相对的现代性。在散文中阿索林既欣赏火车的诗意与浪漫,又对现代入侵传统感到失落、惆怅,展现出了对火车的复杂感情。在论文中,笔者选取阿索林主要散文集中的作品,从火车在阿索林散文中的空间与抒情功能和现代性的象征功能两方面进行分析,并探讨这两个方面是如何统一于一个意象的。
关键词:阿索林,火车,空间叙事,现代性
阿索林原名何塞·马丁内斯·鲁伊斯(José Martínez Ruiz),是西班牙“98年一代”的代表作家。在美西战争败北后西班牙国势衰微,腐朽落后制度弊端暴露的社会背景下,早年的马丁内斯·鲁伊斯是思想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是“仨人”(另外两位为巴罗哈和马埃斯图)集团成员之一,先后在《国家报》(El País)和《公正报》(El Imparcial)工作,但因为他描写现实、针砭时弊的笔调辛辣、触怒上层而被辞退,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采访报导《悲情安达卢西亚》(La Andalucía trágica),展现了贫困的安达卢西亚地区农民、工人、乡村医生的悲惨生活,也流露出了他对社会现状的悲观、怀疑主义态度。他进入《阿贝赛》(ABC)报工作后政治态度变得保守,文章也趋于温和,文章主题从讽刺社会转向描写西班牙的世俗风光和平凡个体,以展现西班牙的传统和“永恒的卡斯蒂利亚精神”。在这个创作主题下,阿索林创作了很多抒情诗化、散文化的小说,它们没有严整的结构、明显的冲突和情节,语言优美简练,表现作者的情绪。他在1905年出版的小品文集《城镇》(Los Pueblos)是他的转型标志之作。[1]在他创作的小品文中,他深情饱满地描写了祖国的山海平原和城镇田野风光,足迹遍布巴斯克地区、加泰罗尼亚、卡斯蒂利亚和安达卢西亚,其中卡斯蒂利亚和安达卢西亚是他着墨最多的地区,他还描写了大量农民、修伞匠、面包师傅、女仆、铁匠、摄影师、理发师等“引车卖浆者流”,以及乡绅、教士、大臣、贵族等人物,将他们作为微观的历史承载者,以他们身上的精神品质展现西班牙的民族特质。
在他的文章中,“火车”是一个常常出现的意象,连通四方的铁路使它成为长途旅行的首选交通工具,它的车窗是极好的取景框,而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作者却能将它融入在传统基调上对西班牙的描写,它现代性的象征意义也是不可忽视的。本文主要选取《城镇》(Los Pueblos,1905)《西班牙》(España: hombres y paisajes,1909)《卡斯蒂利亚》(Castilla,1912)三卷中的相关文章,从火车的空间、抒情意义和现代性的象征意义两个角度分析这一意象。
1 火车作为观人、观景空间与抒情意象的意义
阿索林的作品给人最直观的的印象就是它大段的风景描写,在阿索林的散文中,火车是景物描写中非常重要的工具。对风景的关注是“98年一代”作家的共同特点,在对国家兴亡的思考中,他们不仅主张向西欧先进国家学习,更强调自身价值与民族国家的主体性,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祖国的自然风光,在对这些永恒存在而富有特色的景物的描写中发掘西班牙的本质和民族认同。阿索林认为“成为艺术家的方法在于对自然和风景有感觉,当一个作家能够很好地传达景观的情感(emoción del paisaje)时,他就是一位艺术家”。[2]
在哲学思想上,阿索林受叔本华、尼采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叔本华哲学体系中的“意志”(康德哲学中的“物自体”),它是人也是万物的本质,人感知到的世界只是它的“现象”,是人意志中的映像,实质上就是人的感觉,因此自己的意志成为了世界上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3]这一哲学思想在他早期的小说《意志》(La Voluntad)中有明显的体现[4],在后期小品文中的痕迹表现在写景状物的主观性。他的文章中叙述人的存在非常明显,所呈现的景物描写其实是叙述人眼中的景物,而作者常常把这个叙述人安排在火车车厢里。[5]火车是平原旅行非常合适的交通工具,在火车旅行中人的心理状态通常是闲适的,他可以读书、休息,也可以看窗外的景物,火车移动也完成了叙述人的移步换景。如果旅行没有目的地,那么心境可以是随遇而安的;如果有目的地,那么对目的地的想象和期待又可以增添风景的魅力。如《悲情安达卢西亚》开头的一段风景描写“你们请探身车窗之外,放眼眺望田野;那景色真是柔和、明亮、恬静、惬意,有一种不可估量的甜美。我们现在已经不在西班牙内地荒芜、灰暗、发红、草黄的平原上了,天空已经不再在我们上方展现一片单一、令人失望的深蓝了,远方已经不是难以抵达、令人压抑的模样了。”这段描写展现了火车移动造成的景观变化,叙述者向读者描述并引导读者想象他所看到的风景,侧重其主观感受。类似的车览景观描写在很多散文中都有体现,特别是在文章开头,叙述人乘火车到达新的地点,他所看到的景物也就奠定了文章基调。如《莱万特一座城》(Una ciudad de Levante)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就可以渐渐看到广袤的葡萄园,郁郁葱葱的菜园……最远的那几座山,显得灰蒙蒙、土黄黄、蓝莹莹的。”这段起点在火车上由近及远的描写让读者对莱万特地区的自然风光有了大概的想象。
火车“场景切换”的功能不仅体现在沿途风景的变化,还体现在从火车这个空间到外部世界的转变。在《塞万提斯的未婚妻》(La novia de Cervantes)中,叙述人在火车上被可爱的孩子们围绕着,与乘客们聊天说笑,他的身份是“壮实、快乐、有父亲相”的小资产阶级,他的体会是“生活是安逸的”,而当火车到了耶莱斯站,叙述人茫然地从火车上下来,一切喧闹都停止了,他“木然地出了神,凝视着末节货车那个红点,亮点,在远方慢慢消失,消失”。场景切换后,叙述人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他所拥有的一切离他远去,他成为了流浪的旅人,“一个小小哲学家”,从而只身徒步来到埃斯基维亚斯,探访塞万提斯的旧宅。
火车构建的空间也为作者的人物描写提供了舞台。阿索林被称为“细节和日常生活的艺术家”(artista del detalle, de lo cotidiano),擅长营造“细微的美学”(la estética de lo pequeño),[6]通过对平凡人物和人群的描写展现民族性格,而火车站这一集中各色人等、人员密集的地方无疑是进行社会观察、展露人群特性的良好空间。在《悲情安达卢西亚》中,作者在展现塞维利亚人乃至全西班牙人忍耐又洒脱的个性时,描写了车站上的人们“你们没有看到这里,在月台上来来往往的这片塞维利亚土地上地道、奇特的人吗?……还有,在他们迅速走动的时候,他们摆动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有节奏地不露粗俗却多少显得潇洒的模样……还有,他们带着一种忍耐的神情,依靠着一堵墙或者一棵树的模样呢?”这种个性特点也在《一位绅士——西班牙之根》(Un hidalgo)中由《小癞子》里的瞎眼乡绅表现出来:“这就是西班牙的伟大:淳朴、坚毅、平静的外表下长期默默地忍受,这就是我们祖国日渐干枯的一支根”。
阿索林在叙述中对火车空间的应用为散文增添了浪漫的气息。他在《铁路》(Ferrocarril)中写道,“铁路具有深沉的诗意”,富有诗意的是大城市宽敞的车站和络绎不绝的火车、汽笛声、锅炉声、人群以及火车的疾驰而过与渐行渐远,还有慢车停靠在阳光炽热的小站,姑娘们黄昏时分在月台散步和夜晚闪烁着灯光的列车驶入黑暗的田野。作者在叙述中展现了他对火车的偏好,而火车本身也是他对自然风光艺术化描写的重要部分。
火车作为一种交通工具,除了观景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将人带离原来的空间,造成与故人、故地的分别。在《一位友人萨里奥之死》(La muerte de un amigo: Sarrió)中描写了叙述人与萨里奥分别,乘火车离开小镇“我最后一次瞧了瞧核桃树、无花果树和巴旦杏树……火车头愤怒地尖叫起来,列车开动了。我看到萨里奥在远处在月台上、在空中挥舞着他那顶历史性、传奇性、史诗性的、极其可笑的蘑菇帽子”这段插叙的告别场景渲染了感伤的情绪,在叙述人离开小镇之前,他与萨里奥常常一起散步,也常常接触萨里奥美丽可爱的女儿们,但当他再一次回到小镇,萨里奥垂垂老矣,庭院荒芜,女儿们也嫁人或是亡故了。火车站的分别代表着叙述人的远行,离别归来后的物是人非之感使得这位平凡伟人的迟暮更具有悲情色彩。
在以上列举的几篇文章中,火车作为空间意象为叙述人移步赏景、转换身份与社会人群的活动提供地点,也作为抒情意象融入景物描写、增添旅行的浪漫与闲适,还作为离别远行的符号服务于物是人非的情感表达。作者对火车意象的应用是自觉的,他欣赏火车诗意的特质,将火车这一现代文明的产物融入充满古典和传统韵味的散文中也并不显突兀,然而这并不代表着火车在阿索林的作品中丧失了它现代性的象征,这一方面将在下文进行论述。
2 火车作为现代性产物融入叙述空间的象征意义
火车在作者进行自然与社会观察过程中体现出的速度快、人员聚集的特点,不仅服务于表现景色与人物本身,也展现出了它不同于传统交通工具的现代性特点。它不仅是叙述者的叙述出发点,也融入了叙述本身,既为作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现代的视角,同时又是景观的重要构成部分。它对原有的乡村样貌的改变,象征着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入侵,作者对此呈现了惆怅、失落的态度。
在阿索林的散文中,我们常常跟随着叙述人的脚步来到中世纪的教堂、能够让人联想到《塞莱斯蒂娜》中卡里斯托和梅利贝娅幽会的庭院、塞万提斯的旧宅、《小癞子》中拉撒路和瞎眼乡绅的住所,遇见苍白瘦削的姑娘、类似委拉斯凯兹《纺织女工》画中的女工们,这些场所和人们都带有西班牙的一般性特点,没有明确的时间定位,从而体现永恒性,西班牙的精神本质就蕴含在这种永恒中。而现代生产力的出现是对以往代代传承的“永恒传统”的打断,阿索林对它的态度是否定和抱怨的。在《一首挽歌》(Una elegía)中,阿索林真挚地赞美了传统手工生产者与他们的劳动:“我格外喜欢这些捶打和锻造铁器的汉子……铁铺中央,那块权威的、可敬的、作为铁匠铺灵魂的老铁砧……粗重的铁锤便在铁块上落了又落,欢快地唱起了千年古歌”。随后,又批判了工厂生产的铁器“大批量地、机械地,在世界级的大车间里,由快速而嘈杂的工人群体生产出来的,都没有灵魂,都没有旧时代锻造出来的活计这种神秘与离奇”。
虽然阿索林在文章主要赞美火车的诗意,但在《一座城市与一个阳台》(Una ciudad y un balcón)中,火车作为现代性的象征之一,也展现了它与传统格格不入、怪异和令人焦虑的特点。叙述人以在阳台上用望远镜眺望城市的方式展现城市的变迁,毛皮等传统手工业作坊的消亡带来惆怅的情绪,铁路的出现也失去了在其他作品中的惯常美感:“沿着地面上的裂缝,可以看到两条又长又亮的铁条,一条紧挨着另一条……每天上午,这辆黑车带着它黑色的车厢从远方冒出来,喷出冠状烟雾,吼出尖利的呼啸,飞快地奔驰着,钻进小城的一个郊区。”作者化身成一个面对这一切忧郁、沉思的人,虽然“人类将辉煌地进步,卓有成效的改革将成为现实”,但他感受到的是“永远的,难以预料的永远的痛苦”。在这一点上,中国和西班牙的作家有着共通的感受,作为先进现代文化的被动接受者,面对现代性对本民族与传统生活的入侵感到残酷、惊扰与失落。如老舍在《断魂枪》中的一段抒情性描写,也通过铁路火车意象表达现代性对传统精神的催逼:“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和黑话,义气与名声,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和恐怖。” [7]
在《一座城市与一个阳台》中,火车是现代性的实体,而《一小点红光》(Una lucecita roja)中的火车的象征性意味更加浓厚。在这篇文章中,火车的“一小点红光”是贯穿始终线索,埃纳尔宅院先是一片荒芜,后来入住了一位老爷和他的妻女,大家常一起眺望远处的火车红灯,老爷去世后太太和女儿乘火车离开。老爷、妻女与火车都有其象征性。老爷象征着传统文化与精神,老爷在世时一家人的生活是充满田园气息的传统生活方式;女人们是有依附性的,老爷去世后她们只能踏上火车这条现代化的道路寻找新的依靠,象征着当传统文化过时、落后时,西班牙只能被迫走向现代化、向西欧学习的无奈选择。
3 结语
本文分析了阿索林散文集《城镇》《西班牙》《卡斯蒂利亚》中“火车”意象的空间、抒情与现代性象征两个方面的作用,但这两个方面并不是割裂的,如《塞万提斯的未婚妻》中叙述人下火车既有空间转换和身份转变的意义,也有从现代的生活穿越到传统与历史之中的意义,《一小点红光》中火车既象征着现代性的道路,我们也无法忽视它的美学意义和在文章结构中的意义。正如矛盾有两个方面,这两个层面的意义是统一于“火车”本身的,在具体的文章中可能是不同的方面占主流。
阿索林的散文情感深沉并富含哲理,笔下的西班牙自然风光优美,劳动人民质朴、坚毅、勤勉、忍耐,他对西班牙文学中的经典人物形象与场景信手拈来,并能融入自己对西班牙社会和自然的观察与描写中,体现了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文化素养。笔者深知,单单选取“火车”这一意象是不能对阿索林的所有优秀作品展开整体分析的,希望能够以此为切入点,对阿索林的创作风格和表达主题进行初步的体会与阐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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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antero N O. Paisaje e identidad nacional en Azorín[J]. Boletín de la Asociación de Geógrafos Españoles, 2002.
[3] 罗素. 西方哲学史.下册[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303-325.
[4] Pearsall P1984. Azorín’s "La Voluntad"and Nietzsche’s “Shopenhauer as educator”. Romance Notes [J], 25: 121-126.
[5] Ponce J C. El ferrocarril de la generación del 98. Paisajes desde el tren[C]//Siglo y medio del ferrocarril en España, 1848-1998: Economía, industria y sociedad.Instituto Alicantino de Cultura Juan Gil-Albert,1999: 1121-1134.
[6] E. InmanFox. La nueva manera de ver las cosas[C]//Francisco Rico,José-Carlos Mainer. Historia y crítica de la literatura española: 6/1 Modernismo y 98. Primer Suplemento. Barcelona: Editorial Crítica,1994: 373-377.
[7] 王桂妹. 中国文学中的"铁路火车"意象与现代性想象[J]. 学术交流, 2008(11): 213-216.
[8] 阿索林, 林一安. 著名的衰落: 阿左林小品集[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