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间的感情，和爱一个人没有两样

天冷。

冷到怀疑人生。

我几乎不怎么出门，坐在书房，天际线是扬起风帆的银杏树，又像是喇嘛庙里的金色绸带。人的记忆有感知，蛰居让人想起了今年春天隔离的状态，无可奈何但有静气。才把门上的旧春联揭掉，不知怎的一年就过完了，总觉得少了一整段记忆，缺失，不满。

但看看植物，琥珀色的花园，柠檬结满了，南天竹的红果子像炮仗，干枯的树叶落了一地，有一丝苦味。四季更迭，一个步骤也不少，流水一般川流不息，生命力是动的，是有节拍的。

要说一点点有关幸福的东西，网上各种事情层出不穷，真实生活还是平安宁静的，见到的朋友也是温润柔和，可以对话，给予安慰，加了层层叠叠厚衣服的冬天，我伸出手还会被人握紧。如果你不能充分了解现实，充分生活其中，很容易被消极打败。

11月份的展览做完了，我把情绪和回忆都装进了抽屉里。抽出一只，里面的故事是这样的：他陪她来看我们的展览，两个人都只有20岁，坚持留到活动全部结束，他没有摘下口罩，但能看到他的眼睛，举起手机帮我们拍合影。想起自己的20岁，愿意为他做本来不感兴趣的事，去了解一个完全不懂的世界，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隐没，在丧气的时候陪他逆流而上。

原来，对时间的感情和对一个人的爱没有两样。

生活恢复了一定的节奏，我加快了看书的速度，好像一个打工人在追赶今年快完不成的KPI。周末去听了一场交响乐，在复兴中路的上海音乐厅，我还能说出首席大提琴、第一小提琴演奏者的名字，可距离密集地在上海听音乐会，已是五年前的事情。

一群人聚在一起做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情，尽管现在大家都戴着口罩，但这种感觉久违了。我喜欢众人沉默的样子，最好没有手机，像原始人一样憨憨的，痴痴的，视线汇聚，仿佛回到初中的化学实验课，用火焰加热一根试管，聚焦的热量，随时给你意料之外的化学反应。

音乐厅对面的酒吧，老板一头沉稳的白发，身材有点魁梧，穿着磨旧的皮衣，依然锃亮，保养得很好的皮革，离近了有好闻的味道。我最近在服药不能喝酒，点了一杯咖啡，不料咖啡机才刚买来，一次没用过。老板说：“你自己做吧。”作为第一次来的新客，我得到了这样的信任。

尽管磨豆咖啡机和我家的品牌一样，可是很久没做，第一杯就没压紧，做失败了。他心态比我好，怪自己没有提前试用。酒吧的音乐很好听，我觉得跟音乐厅有关，就像隔壁意大利餐厅的墙上挂满了音乐家们的合影，我认出了谭盾。那晚吃饭的时候，我还认出隔壁桌坐的是艺术家谷文达，因为间距很小，我几乎可以触到他的胳膊，但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他我曾经写过他的作品评论，还用这篇评论申请艺术学校。

我忍不住问朋友这里的音乐品味为什么这么好，得知老板以前在上海音乐学院学大提琴，之后去周游欧洲了，现在回来开了这间酒吧。

说起看音乐会，想起过去总去人民广场的上海音乐厅，回音效果没有现在的好，但我很迷恋它的天鹅绒座椅和巴洛克风格的天花板。前几天读到一句话：人的中年以前才有浪漫，中年人只有干活。

人变成大人(不是没有负担的青年大人)曾经是我最向往的状态，有足够能力、智慧养活自己和照顾家人，可以自己做决定和承担后果……可一到这个年龄大家都偃旗息鼓了。曾经一起每周听音乐会的朋友每天围着娃转，曾经一起爬山徒步的朋友往医院跑照顾老人，中年人果然不配拥有浪漫，仿佛无休无止的机器，不停干活，不停解决问题，赚钱养家，生活寡淡只剩运转。也许还剩一点喘息的瞬间，有个女性朋友告诉我她等到丈夫小孩都睡了，边看韩剧边叠晾干的衣服，然后去冰箱拿一根冰棍儿，默默流着泪吃完，奖励辛苦了一天的自己。 无论你是怎样的性情中人，都可能被中年的残酷击碎。

除了少得可怜的一场音乐会，我还看了一场电影。今年能去电影院的机会不多，本来很希望大家能去电影院看《气球》这部电影，排片不到百分之一，实属可惜。这是继《撞死了一只羊》我第二次看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两部都出现了羊，如果说上一部撞死的羊象征死亡、道德、信仰，那《气球》的羊象征着生育、使命、奉献。

气球既跟童年廉价的快乐有关，又跟“避孕”有关，以此来引出90年代藏族女性对性的赧颜和耻感。我们都知道生育对于女性的复杂意义，女性身上背负太多因生育而来的负担——家庭的传宗接代、社会的劳动力、习俗、刻板要求，这里还有宗教带来的轮回使命。这部电影故事并不复杂，可是触及了现实的复杂性，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当与个体的权利和自由相抵触的时候，人应该如何选择。

女主和妹妹阿尼的设计，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两个女人像是一个女人的A、B面，她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却有着不同的抵抗。女主过着主流的人生，建立自己的家庭，每天勤勤恳恳，希望孩子接受教育能有个不错的未来，可她并没有被命运善待，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不禁怀疑起上师的话（为什么信服和顺从没有带来更好的人生）。妹妹阿尼，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打破了禁忌，选择了更加决绝的方式——剃发为尼，不问红尘。这是一种反叛，可真的要放下是多么艰难，她总觉得和曾经喜欢的男人之间存在误会，不禁要在烈火中冒着烧伤的危险取出男人写的书。

两个人都很美，很善良，却都很苦。

我们对人的理解很容易陷入自己的判断体系里，这部电影再次提醒我，把个体从她的环境中摘出来去评判是毫无意义的，要永远设身处地去感同身受。

今年就要过去了，幸与不幸，快乐与不快乐，不敢奢望太多，希望大家的日子都不要太难过。翻译了一本书，是我非常喜欢的英国学者，过程比较艰辛，又在年底熬夜通宵改了一遍，可能是我今年最大的收获吧——得益于他句句有来历，我也在每个句子里学到了东西。希望这本书能顺利出版，被更多人喜欢。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写下一年的小结，写下solutions，不断给自己打气。我看到很多人嗟叹这一年过得不尽人如意，也感慨佛家说的“无常”千真万确是真正的现实。抱怨这一年的蹉跎和遗憾已是陈词滥调，我不想再说悲观消极的话，至少我们能活下来已经足够幸运。

不管这一年你有多少难过，遭受多少伤害，都希望明年有好事情发生，让你原谅过去的种种只不过是一种考验和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