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树的一天
“噢玛尼轰……”扁平脸的蓝衣服中年男人口中念念有词,他低头闭眼,竖起右手手掌托着下巴,我们坐在瀑布下的山坡上,默然听着他悠长的唱诵,一时间,恍若一层阴翳降落在我们的身上,这个时刻至少持续了两分钟。
他是我们今天上午的藏族向导久美南加,一早上,他带着我们从玉树坐车去往附近的巴塘草原。早在前一天的玉树漫游时候听另一位向导说,她的同事说的普通话都是散装的,而当久美南加面对我们介绍自己和行程,却出乎意料地流畅,除了有些话因为紧张在我们的领导引导之下才交代完整,他表现得自如而沉稳。他所属的是一个原本只面向境外游客的旅行组织,强调带领游客体验真正的藏民生活,因此,包括他在内的向导大多大方开朗,慷慨而好学。比如久美南加能够掌握藏语、英语和汉语,由于英语和藏语结构上的近似,他掌握英语甚至优于汉语,他是藏族人中最为国际化的那一批。然而传统意识仍然在他脑海中坚挺,他坚持着在牧区的生活方式,并希望一岁多的儿子未来能够成为一个僧人。
巴塘草原是一片僻静的青山绿水,是崇拜山水的藏族人日常履行仪式的地方,并不陡峭的山坡对于不胜脚力的我们来说仿佛是“崇山峻岭”。我硬着头皮闷头往上爬,尽量靠近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这里靠近黄河的源头。一回头,却发现其他人离我远了,“往那边好走”,久美南加说,这就意味着我要下坡,调整方向,重走。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迈步,下坡竟比上坡更难,他见状立刻上来拉我一把,我这才走上他指明的道路。
“你们平时就走这条路做仪式吗?”
“是的。”我试图理解这条路对于普通藏族人的意味,但想到我们踉踉跄跄地复刻他们的日常,却不一定能够亲历他们的精神和情感。
念经仪式举行的地方是在半山腰,还要往上走,到达下一个停驻点,届时,要做的是洗擦擦。
擦擦是一种金属制的钟型器件,大小刚好可以握在手里。久美南加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青稞粒。他拿出一颗青稞粒放进擦擦内部,再把擦擦没入溪水中,往侧边舀一下,擦擦离开溪水,这样算完成了一套步骤,他让我们每个人跟着做。“青稞是供奉给水神的,每做一次都是在积累福报。”擦擦和青稞在我们手中传递,每次舀起溪水,青稞粒随着水流送向下游。
接下来的半天在冬季牧场度过,这里是山脊线映衬下一片广阔的草原。在一顶小小的白色帐篷里,接待我们的小伙才让牙培和女主人白马拉吉向我们展示午餐,吃完家常的牛肉泡饭,我们原定要换藏装跳锅庄,却因为下雨困在室内。白马拉吉对我们说了一些欢迎词,她虽有些温吞,却也表现出作为女主人的周到贤惠,后来才知她今天身体状况不太好。在后来带领我们摇制奶机的时候,她告诉我们自己和丈夫青梅竹马,因为藏族妇女地位低下,她要做很多劳动。
才让牙培,一个活泼外向的九五后,在我们领队的引导下跟我们讲他的生活。他出生在牧区,曾经离家流浪四年,开过拖拉机,期间没有联系父母,他们甚至怀疑他不在人间了。现在,到了冬季,他会到画室去画唐卡,每张可以卖到上万,他把手机里的唐卡给我们传看,我看到金线勾勒得细腻而繁复。领队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她预判对开明的年轻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是否觉得藏族宗教领袖是重要的,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我问他这些观念从哪来,他说来自家庭,我又问会不会教自己的下一代,他也表示肯定。全场安静了。如果说讲述是克制的,才让很快表现出自己活泼好动的一面,声情并茂地为我们放歌,脑袋、手臂和步伐都跟着节奏自然舞动。歌声中潇洒自由的流淌,一如他的人生中一种逸兴遄飞的舒展,仿佛是草原民族的天性在现代社会的另一种表达。
天气放晴了,众人穿好藏装跟着两位向导一起跳舞,我想这正是才让牙培如鱼得水的时候,他的长袖挥舞的幅度和步伐引领着群魔乱舞。白马拉吉小幅度地踱了几轮步,就在帐篷前的毯子上躺下休息,嘴唇变了一点颜色。
随后的项目是甩牛鞭。多亏了才让多次站在我背后教我甩牛鞭,当我学会挥舞起牛鞭,让它充满速度感,在向上抛掷之后立马把它向地面击打,发出爽脆的声响,我觉得自己的躯体被附上了游牧人的灵魂,可以立刻去号令牛群。
甩了牛鞭之后,要学会的是用牛鞭抛掷石头,为了安全起见,姑且用牛粪代替了石头。手握住牛鞭的首尾,把牛粪放到拉成环形的牛鞭另一头,让牛鞭甩起来,产生离心力和重力加速度,随后在牛鞭向外甩出的高点,放手,让牛粪以最高的速度被甩出最远的距离。第一个男生试过之后,大家意兴阑珊,我上前表示要尝试。第一次放手的时机不到,重力加速度不够,牛粪晃晃悠悠,无力地往下掉。第二次则踩准了时机,牛粪远远地飞了出去。阳光迎面而来,似乎我们也可以用牛鞭抛掷石头打击目标。
过了五点,到了茶歇的时候,他们为我们端上了饼、酥油茶和奶酪,才让牙培亲手为我们捏糌粑分给每一个人。因为牛群靠近帐篷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让邀请我们分组分享内地汉族人的歌曲,他浸没在歌声中,仿佛被音符给填满了。
牛群走近了,天色也开始变暗,才让一边带领我们“跋山涉水”走向牛群,一边还在哼唱刚才我们唱的流行歌曲,“我很喜欢你们的歌”,笑意在他黝黑的脸上荡开。
行走间,草原与山野的开阔一览无余展开在我们眼前,空气夹带着牛粪和青草的香气,满鼻都是新鲜。远处,夕阳晕染着高原稀稀疏疏的流云,变得一片金黄和通红,也照亮了牦牛们硕大而毛茸茸的轮廓,以至于它们慢吞吞的踱步恍若踩准了庄严的节奏。远山淡影,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山体深深浅浅的影子,因为距离而显得大大小小的牛在移动。“这简直太美了。”领队不禁赞叹道。这就是我们共同的高光时刻。
我回想这个片刻很多次,疑心这是都市人田园牧歌的幻想被击中之后而达到的强烈的感性惊叹,如若是这样,它是肤浅的。我所期待的更理想的是,对牧区生活的参与中,重新恢复与生灵、自然和土地的连结感,这是依赖消费管道而生活的都市人所稀缺的,也是可以带回各自的生活的本然质地。
离开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挤奶,黑暗中感受到乳头的凸起和少量的湿润感,这朴素的劳作昭示的就是久远至今的生命的循环,不是吗?
我们坐车离开牧场,天已经完全黑了,天地间的轮廓线早已辨不分明,这就是依循自然四季更替的生活状态,让黑暗归于沉寂和安宁,不需要一束灯光去照亮。
藏民牧区生活的经验留在记忆里,关于自然、信仰、生命和人情,不经意间,从身体走进了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