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二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24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之夜，与七位客人进行一场特别的故事派对。
派对过后，参加者宽彧意外身亡，蛋壳城的秩序维护员尹力波投入侦查。刚打开宽彧生前的最后记忆，他便得知辛强也遭遇危机。
| 王克|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二十四三十而疫
全文约3800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桑桑猫不是没有试过回想。
她非轻言放弃之人。
生日之夜，故事派对。
一切从何谈起？
拜那个叫汪绣雯的艺术家所赐。
诡谲的影像展，形似父亲的怪人。
整整一夜，火焰一直飘在空中。
脑海潮汐翻涌。
七个人，七只飞蛾，义无反顾，扑进火一般的回忆。
谁说红了眼？
谁聊翻了脸？
记忆在撕裂。
桑桑猫躲在阳台，被那个奇怪又好看的短发女子逮住。
女子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的笑容冰冷若深冬，她的眼神炙热如火把。
桑桑猫深陷其中。
第八只飞蛾。
记忆分崩离析。
桑桑猫觉得，她需要睡一会儿。
顾不上礼数，她一头扎进沙发。
于是，她遇见更多的怪人，更多的火把。
他们把父亲的房子围得严严实实。
她躲在壁橱里。
透过门缝，父亲正将一只只黑色硬盘砸烂，又将芯片投进燃烧的火盆。
怪人还是撞开门，闯了进来。
父亲被撂倒，被践踏。
她捂上双眼，却忍不住在指间偷看。
那群怪人狂吼不止。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然后，桑桑猫睁眼了。
23岁的第二天，已然过去大半。
短发女子还在家里。她换了件利落的深灰夹克和牛仔裤，脸上仍挂着老朋友似的笑容。
“想起来了吗？”她笑着问。
桑桑猫彻底醒了。
短发女子在她身边坐下。“第一次经历这城里的潮汐夜，头痛是很正常的。”
桑桑猫强撑起身子，脖子像融化似的酸软，“你什么意思？”
“就是昨晚，整座蛋壳城的天火烧似的，燃烧一整夜，所有人都会很兴奋，一觉醒来又断片儿似的难受，往往还会忘记很多事情，和人。”
“那你怎么跟没事儿似的？”
“我习惯了。”短发女子莞尔一笑，递去一杯水。
桑桑猫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所以你是李威廉的新女朋友？”
短发女子轻轻摇头。
“你是汪绣雯的朋友？”
短发女子继续摇头。
“你见过她本人？”
短发女子仍是摇头。
桑桑猫急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汪绣雯的细节？”
“她和我父亲的消失有没有关系？”
“他们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还是你瞎编的？”
“你是谁？”
面对连珠炮似的提问，短发女子始终笑而不语。
“时机成熟时，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先说说你和骆教授吧。”短发女子的嗓音低沉，语速轻柔，却有股莫名的力量，叫心烦意乱的少女沉静下来。
桑桑猫想起了什么。
“我父亲说过，潮汐夜不过是虚妄的传说，根本不可能对人的记忆和行为模式产生影响。”
短发女子眉毛微微扬起，“怎么确定骆教授没有哄骗你呢？”
“不可能！他一直很爱我！我始终记得，当我们家被怪人攻击时，他把我藏起来，然后，他被怪人围住，打了好久，好久——”
“他们不是怪人，只是和骆教授不太一样而已，但他们却和你是——”
“你懂什么！”桑桑猫瞪着短发女子。
“亲爱的，相信我，骆教授那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他的秘密罢了。”
桑桑猫更觉恼火，恨不得将杯子里剩下的水全泼在短发女子脸上。
她忍住了。
安静维持了好一会儿。
“你父亲从未和你提起过汪绣雯？”
桑桑猫倔强地摇头。
短发女子又笑了，似乎答案在意料之中。她点了根薄荷烟，继续启动话匣子。更多关于骆教授的往事，随着青烟，缓缓道出。
听着，听着，桑桑猫的眼圈红了，泪水化作涟漪，让整个世界消弭于蜃景。
与此同时，蛋壳城的另一端。
辛强的脑袋血流不止。周围的狂徒挥舞着拳头和火把，杀声震天。
风暴来得毫无征兆。
从桑桑猫的故事派对归来，辛强疲惫不堪。宠物店里的小猫咪发出的嗷呜警告也被忽略。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卧室，从衣兜里掏出针管，连续注射两剂便倒头睡去。
他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已经是傍晚。辛强如常点灯，拉闸，开店。直到那会儿，他仍不拿脸皮之下的刺挠感当回事儿。厨房的锅里有半条吃剩的清蒸鱼，窗台上挂着腊鱼，冰箱里还有两条冷冻鱼。
切片，清蒸，拌酱，浇汁儿。
他对原生鱼爱得发狂。
至少曾经是那么回事儿。
大灭绝后，辛强一家来到蛋壳城。全都变了，再也回不去。唯有昂贵的原生鱼肉，得以勾连旧日的美好滋味。
可这天，辛强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鱼，就被闯入店里的人撂倒。
虽然只是两个瘦小男孩，但力气出奇的大，还嘟囔着奇怪的口号。
慌乱中，辛强捡起镜子碎片扎伤其中一人，替自己解了围，也看清了自己的面孔。
我的天！我这是怎么了？
他的脸就像脱水多时的苹果，皱巴巴的，眼窝深陷，黑得瘆人。身后一排笼子里的猫咪齐声叫唤，不知是出于闯入者的惊扰，抑或是对辛强的极度恐惧。
辛强踉跄着冲出店门。没跑多远，他就被切断去路，形同困兽。更多的年轻人蜂拥而至。他们举着火把，顶着正义凛然的面孔。
儿时，村民夜里抓河妖的情景倏然掠过。
辛强捂着被敲破的额头，咬牙切齿。妈的，肯定有人在搞老子！
一个身着明黄碎花裙子的美少女隔着半条人行道，指着他尖叫：“怪物！怪物！他是头怪物！”
在她身后的年轻人一个个眼圈发红，齐刷刷地高喊：“怪物！怪物！怪物！”
辛强故作镇定，连连摆手，“你——你们冷静点儿，我才28岁，就是长得比较着急，千真万确，我才28岁！”
“你怎么解释这个？”一个卷发男孩猛然跳到辛强跟前，将空了的金属针管砸在地面，“这是在他的店里发现的！”
美少女捡起针管，仔细瞅了瞅，尖锐嗓音再度响起，“即时紧肤去皱无抗氧化合力剂？果然是个怪物！你肯定不止三十岁！”
年轻的人群顿时炸了锅，变脸似地露出狰狞愠容。
辛强慌了，眼珠子扫过人群，密密麻麻如铜墙铁壁，他无处可逃。
“你们冷静点儿，听我解释，我是街尾宠物店的老板强哥啊，你们不认得我了嘛？”
无力的辩解如风中烛火，瞬间消散无踪。
美少女逼近辛强，质问：“你究竟多少岁了？”
人群齐刷刷地质问：“你究竟多少岁了？”
美少女喊道：“蛋壳城不要年过三十的怪物！”
人群又齐刷刷地喊道：“蛋壳城不要年过三十的怪物！”
美少女厉声道：“年过三十是瘟疫！”
人群又齐刷刷地厉声道：“年过三十是瘟疫！”
辛强眼皮一垂，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走上前，“你们听我解释好不好？年过三十其实是正常的自然——”
啪！他挨了美少女一巴掌，两眼直冒金星。
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有劲儿？妈的，我老了，真的老了，太久不干仗，抗击打能力都严重下降喽——
不待辛强多想，卷发男孩的拳头准确找到他，然后是更多的拳头，膝盖，帆布鞋，皮靴，酒瓶，棒球棍……
雨点般地落下。
一天前，辛强还是个受人尊敬的宠物店老板，上城区有名的黄金单身汉，一天以后，他成了人人喊打的怪物。在他日常注射的抗老药剂被调了包，岁月的痕迹显露端倪之后。
他最后听到的，只有震耳欲聋的口号——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年过三十是瘟疫，叫人活着不如死！
夜色渐浓。
这天适逢万圣节，大街上熙熙攘攘，群魔乱舞。这不，眼见所及处，绿皮外星人弹奏吉他，蛇髪美杜莎引吭高歌，唱到动情之处，金发飘飘的美国总统潸然泪下，身旁的明代将军则贴心地轻抚那肉乎乎的后背。
酒香，肉香，肆意飘散。
只有尹力波不为之驻足。
随着猫头鹰系统的指示，他拐进街角。昏暗的台阶下，一个头戴马猴儿面具的家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袋旁边有个空酒瓶，插着一枝绽放的玉兰花。
尹力波蹲下身，拿掉面具，那是辛强的脸。人早断了气，脸上竟然挂着笑容，衬衣也被扯得稀烂，左胸上的“K”字纹身甚是扎眼。
老朋友，好久不见啊，尹力波心想，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九人监察组的一员。
一时间，尹力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不能怪他。
谁能想到，久远的海边小镇，比自己小了好几岁、整天屁颠屁颠儿跟在身后的傻小子，竟在这城里重遇，还爬上了自己苦苦等待二十年的位置。
许多次，在城中重遇，尹力波都是远远地躲开。他何尝不想走上前，大大方方地和辛强握手拥抱，喝上一杯，畅聊成为守门人，手握生命通行证，在城内城外备受尊敬的感觉？甚至乎，让辛强帮忙引见有头有脸的人物，让自己的等待变得不那么煎熬。
可惜，辛强死了。
躺在潮湿的地面，死了。
希望的火花，尚没来得及燃起就熄灭。
垃圾桶上，坐着黑黢黢的影子。
父亲低沉的声音飘来。我早就告诉你，人要往上爬，就得把自个儿的脸面踩地上，难得有老朋友身居高位，还死撑着不求人？这下好了吧，人死了，你再接着等吧——可是你想想，你还有几个二十年——几个二十年——二十年——
影子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像音乐盒的小丑般翩翩起舞。
尹力波烦了，捡起马猴儿面具扔过去，那儿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
尹力波怒了，紧握双拳，却不知该向谁砸去。
他只好强压怒火。
不能就这么把辛强晾在后巷。狂欢过后，被蛋人发现没有凝结成琥珀的尸体，想必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倘若那样，升职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尹力波把死得透透的辛强扛在肩头，朝天人墓园缓缓走去。血浆从伤口流出，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轨迹。可这一路上，没有谁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他经过一片儿酒馆，酒客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更有甚者，笑嘻嘻地凑过来，伸手触摸尸体，舔舐指头的血浆，发出阵阵尖笑。
“哥们儿你的人偶玩具可以啊！”
“在哪儿买的？我也想要！”
“堪称今年最佳造型！”
“真牛X！”
死亡，始终是蛋壳城里最受欢迎的装束。
到了天人墓园，尹力波找到特定的告别屋。这屋的门需要瞳孔验证。尹力波扶着辛强，勉强对准球型扫描仪，被血水浸润的眼皮滑不溜秋，要么掰不开，要么歪向一边。几番下来，尹力波气喘吁吁。末了，他忍无可忍，将辛强的眼珠子挖出，扫描，才开了门。
抱歉了，老朋友。看着塞不回去的器官，尹力波只得将它们收入囊中。
局长的电话适时打来。
逃不掉的一顿咆哮。
听说外面恢复了七天工作制，局长难免心情不好，但都没了休息日，他怎么还这么中气十足？尹力波悻悻地想着。不过，局长也不只是为了发泄因监察组成员在蛋壳城意外身亡而挨批的怒火，还是带来了重要情报。
“下午的袭击发生前，猫头鹰拍到那个小女孩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宠物店后门！”局长气冲冲地说。
“哪个小女孩？”
“那个被公司订制、怀恨在心，总长不大的小女孩！”局长甚至不愿说出她的名字。
“她回来了？”
“笨蛋！她一直在蛋壳城里！把她留在这儿，总比在外面给我捣乱的好！”
尹力波看向停尸台，机械臂正有序地清洗修补着辛强。额头的伤口逐渐消失，比活着的时候更容光焕发。胸口的纹身也被洗掉，枷锁终于离他而去。
“待会儿弄干净了，你把他的编号和名字填好就发回来吧，”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出于真心，局长很哀伤。
“他的编号是27149，名叫辛强。”
只有在死后，监察员才拥有名字，因为只有在死后他才不再是这座城的一分子。
尹力波哑然失笑。
“小尹，这件事必须保密，除了你和姜思萌，不能有其他人接触，你们要尽快找到小女孩——”局长还在滔滔不绝。
尹力波听不下去，轻轻摁下挂断键。他突然觉得很困，想不起来上一次入睡是多久以前，尤其在连续面对两桩意外死亡之后。
在这件事上，他与这座城达成一致。
蛋壳城钟爱死亡，唯独不喜欢意外的死亡。
偏偏这个时候，姜思萌发来信息：
送灵人宽彧和监察员辛强，在过去几日的行动轨迹有唯一的相交点，是在名叫桑桑猫的女孩的家，他们一同参加了那个女孩的生日派对。
桑桑猫，好独特的名字，我竟然对她毫无印象，可能真的从未见过……不管你是什么猫，还是订制的小女孩，我都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九人监察组空出来的位置，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想着，想着，睡意如山倒，尹力波渐合上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动画电影《妄想代理人》截图
添加接待员微信（FAA-647），暗号“不存在科幻”，进入小说讨论群~欢迎和我们一起聊科幻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