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乃大道》改错版笔记?
比起中文来,英文不但富于抽象名词,也喜欢用抽象名词。
- “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 →“他因为收入减少而改变生活方式”,或者“他收入减少,乃改变生活方式”。
- “横贯公路再度坍方,是今日的头条新闻”,中
- “横贯公路的再度坍方,是今日的头条新闻” 英
- “选购书籍,只好委托你了”是中文语法。
- “书籍的选购,只好委托你了”却是略带西化。
- “推行国语,要靠大家努力”是自然的说法。
- “国语的推行,要靠大家的努力”却嫌冗赘。
英文好用抽象名词,其结果是软化了动词,也可以说是架空了动词。科学、社会科学与公文的用语,大举侵入了日常生活,逼得许多明确而有力的动词渐渐变质,成为面无表情的片语。下面是几个常见的例子:
- apply pressure: press
- give authorization: permit
- send a communication: write
- take appropriate action: act
在前例之中,简洁的单音节动词都变成了含有抽象名词的片语,表面上看来,显得比较堂皇而高级。例如press变成apply pressure,动作便一分为二,一半驯化为静止的抽象名词pressure,一半淡化为广泛而笼统的动词apply。巴仁(Jacques Barzun)与屈林(Lionel Trilling)等学者把这类广泛的动词叫做“弱动词”(weak verb)。他们说:“科学报告不免单纯而冷淡,影响之余,现代的文体喜欢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静止的概念,用介词和通常是被动语气的弱动词连接起来。”
巴仁等学者感慨现代英文喜欢化简为繁、化动为静、化具体为抽象、化直接为迂回,到了“名词成灾”(noun plague)的地步。学问分工日细,各种学科的行话术语,尤其是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夹杠”,经过本行使用,外行借用,加上“新闻体”(journalese)的传播,一方面固然使现代英文显得多彩多姿,另一方面却也造成混乱,使日常用语斑驳不堪。
巴仁所谓的弱动词,相当于英国小说家欧威尔所谓的“文字的义肢”(verbal false limb) 【2】 。当代的中文也已呈现这种病态,喜欢把简单明了的动词分解成“万能动词+抽象名词”的片语。目前最流行的万能动词,是“作出”和“进行”,恶势力之大,几乎要吃掉一半的正规动词。请看下面的例子:
(一)本校的校友对社会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一)本校的校友对社会贡献很大。
(二)昨晚的听众对访问教授作出了十分热烈的反应。——(二)昨晚的听众对访问教授反应十分热烈。
(三)我们对国际贸易的问题已经进行了研究。——(三)我们对国际贸易的问题已经详加研究。
(四)心理学家在老鼠的身上进行试验。——(四)心理学家用老鼠来做试验。(或:心理学家用老鼠试验。)
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
刘伶乃竹林七贤之同侪”;“刘伶列于竹林七贤”;“刘伶跻身竹林七贤”;“刘伶是竹林七贤的同人”。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以嗜酒闻名——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以嗜酒闻名
红楼梦》是中国的文学名著之一。
李广乃汉朝名将之一。
man and wife, you and I, back and forth。
“夫妻”、“你我”、“前后”就够了。
同样地,一长串同类词在中文里,也任其并列,无须连接:例如“东南西北”、“金木水土”、“礼乐射御书数”、“油盐酱醋茶”皆是。中国人绝不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谁要这么说,一定会惹笑。同理,中文只说“思前想后”、“说古道今”,英文却必须动用连接词,变成“思前和想后”、“说古及道今”。可是近来and的意识已经潜入中文,到处作怪。港报上有过这样的句子:
在政治民主化与经济自由化的发展道路,台北显然比曼谷起步更早及迈步更快,致在政经体制改革的观念、行动、范围及对象,更为深广更具实质……
这样的文笔实在不很畅顺:例如前半句中,当做连接词的“与”、“及”都不必要。“与”还可以说不必要,“及”简直就要不得。后半句的“更为深广更具实质”才像中文,“起步更早及迈步更快”简直是英文。
“及”字破坏了中文的生态,因为中文没有这种用法。此地一定要用连接词的话,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
正如slow but sure在中文里该说“慢而可靠”或者“缓慢而有把握”,却不可说“慢及可靠”或者“缓慢与有把握”。
“而”之为连接词,不但可表更进一步,例如“学而时习之”,还可表后退或修正,例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可谓兼有and与but之功用。
目前的不良趋势,是原来不用连接词的地方,在and意识的教唆下,都装上了连接词;
而所谓连接词都由“和”、“与”、“及”、“以及”包办,可是灵活而宛转的“而”、“并”、“而且”等词,几乎要绝迹了。
欢迎王教授今天来到我们的中间,在有关环境污染的各种问题上,为我们作一次学术性的演讲
“关于”有几个表兄弟,最出风头的是“由于”。这字眼在当代中文里,往往用得不妥:
- 由于秦末天下大乱,(所以)群雄四起。
-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向窗内看了一眼。——出于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或者“为了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
- 由于他的家境贫穷,使得他只好休学。
英文在形式上重逻辑,喜欢交代事事物物的因果关系。中文则不尽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其中当然有因果关系。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换了是英文,恐怕会说“因为清风徐来,所以水波不兴”,或者“清风徐来,而不兴起水波”。
上列的第一句,其实删掉“由于”与“所以”,不但无损文意,反而可使文章干净。第二句的“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4】 ,可是有点啰唆,更犯不着动用“驱使”一类的正式字眼。如果简化为“出于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或者“为了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就好多了。第三句的不通,犯者最多。“由于他的家境贫穷”这种片语,只能拿来修饰动词,却不能当做主词。这一句如果删掉“由于”,“使得”一类交代因果的冗词,写成“他家境贫穷,只好休学”,反觉眉清目秀
英文的副词形式对中文为害尚不显著,但也已经开始了。例如这样的句子:
- 他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套好办法来。
- 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
- 大家苦中作乐地竟然大唱起民谣。
“苦”字开头的三句成语,本来都是动词,套上副词语尾的“地”,就降为副词了。这么一来,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却主客分明,太讲从属的关系,有点呆板。若把“地”一律删去,代以逗点,不但可以摆脱这主客的关系,语气也会灵活一些。
有时这样的西化副词片语太长,例如“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还是去赴了约”,就更应把“地”删掉,代之以逗点,使句法松松筋骨。目前最滥的副词是“成功地”。有一次我不该为入学考试出了这么一个作文题目:“国父诞辰的感想”,结果十个考生里至少有六个都说:“国父孙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满清。”这副词“成功地”在此毫无意义,因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复。同理,“成功地发明了相对论”、“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罗陀海峡”也都是饶舌之说。天下万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岂不累人?
白话文一用到形容词,似乎就离不开“的”,简直无“的”不成句了。在白话文里,这“的”字成了形容词除不掉的尾巴,至少会出现在这些场合:
- 好的,好的,我就来。是的,没问题。
- 快来看这壮丽的落日!
- 你的笔干了,先用我的笔吧。
-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雨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 【5】
- 他当然是别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对的。
喜欢用“的”或者无力拒“的”之人,也许还有更多的场合要偏劳这万能“的”字。我说“偏劳”,因为在英文里,形容词常用的语尾有-tive, -able, -ical, -ous等多种,不像在中文里全由“的”来担任。英文句子里常常连用几个形容词,但因语尾变化颇大,不会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例如雪莱的句子: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6】
一连五个形容词,直译过来,就成了:
一位衰老的、疯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视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词,就不假思索,交给“的”去组织,正是流行的白话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话文所以啰唆而软弱,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的”。学会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话文作家的第一课吧。
- (一)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
- (二)最后的鸽群……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 (三)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
第一句的“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和“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单调而生硬的重叠。用这么多“的”,真有必要吗?为什么不能说“参差而斑驳”呢?后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弯弯的杨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却不分层次,连用三个“的”,读者很自然会分成“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
第二句至少可以省掉三个“的”。就是把“灰暗的凄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凄冷的天空”,再把“夜色的来袭”和“风雨的将至”改成“夜色来袭”、“风雨将至”。前文说过,中文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词,尤其是抽象名词。“夜色来袭”何等有力,“夜色的来袭”就松软下来了。
最差的该是第三句了。“白色的鸭”跟“白鸭”有什么不同呢?“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本可简化为“都市的脏河沟”),但读者同样会念成“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
目前的形容词又有了新的花样,那便是用学术面貌的抽象名词来打扮。再举数例为证:
这是难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为热情型的人。
太专业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难度很高的”是什么鬼话呢?原意不就是“很难的”吗?
同理,“热情型的人”就是“热情的人”;“太专业性的字眼”就是“太专门的字眼”。到抽象名词里去兜了一圈回来,门面像是堂皇了,内容仍是空洞的。
目前的白话文,不知何故,几乎一律前饰,似乎不懂后饰之道。
例如前引的英文句,若用中文来说,一般人会不假思索说成:“我见到一个长得像您兄弟的男人。”却很少人会说:“我见到一个男人,长得像你兄弟。”
如果句短,前饰也无所谓。如果句长,前饰就太生硬了。
例如下面这句:“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长得尾大不掉了。
要是改为后饰,就自然得多:“我见到一个陌生男人,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
其实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后饰的,例如司马迁写项羽与李广的这两句:
- 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 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这两句在当代白话文里,很可能变成:
- 项籍是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时才气过人的汉子。
- 李广是一个高个子,手臂长得好像猿臂,天生就会射箭的人。
后饰句可以一路加下去,虽长而不失自然,富于弹性。前饰句以名词压底,一长了,就显得累赘、紧张,不胜负担,所以前饰句是关闭句,后饰句是开放句。
中文的动词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写出“我们将要开始比赛了”之类的句子,问题并不严重。动词西化的危机另有两端:一是单纯动词分解为“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
另一端是采用被动语气。凡是及物动词,莫不发于施者而及于受者。所以用及物动词叙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种方式:
- (一)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 (二)新大陆被哥伦布发现了。
- (三)新大陆被发现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词,乃主动语气。第二句受者做主词,乃被动语气。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词,仍是被动,却不见施者。这三种句子在英文里都很普遍,但在中文里却以第一种最常见,第二、第三种就少得多。第三种在中文里常变成主动语气,例如“糖都吃光了”,“戏看完了”,“稿写了一半”,“钱已经用了”。
(一)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一)你这句话吓不倒我。
(二)他被怀疑偷东西。——(二)他有偷东西的嫌疑。
(三)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三)他这意见大家都不接受。
(四)他被升为营长。——四)他升为营长。
(五)他不被准许入学。——(五)他未获准入学。
同样,“他被选为议长”不如“他当选为议长”。“他被指出许多错误”不如“有人指出他许多错误”。“他常被询及该案的真相”也不如“常有人问起他该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动语气有两个毛病。一个是用生硬的被动语气来取代自然的主动语气。另一个是千篇一律只会用“被”字,似乎因为它发音近于英文的by,却不解从“受难”到“遇害”,从“挨打”到“遭殃”,从“经人指点”到“为世所重”,可用的字还有许多,不必套一个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