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贩木记
1983年夏天,我的父亲和伙伴小鲍,装了一船竹木,从青弋江辗转进入长江,又顺着长江直下,抵达泰州。
那一年家乡发大水,整个村庄在洪水中浸泡了一周左右,家里的土墙变成一滩烂泥,即将成熟的早稻被洪水卷来的淤泥掩埋,再经高温暴晒,全部死光,颗粒无收。
在洪水最盛时,提前到高处娘家待产的母亲又产下一个女儿。洪水退去后,父亲去接母亲和婴儿,他挑着两个稻萝,一头坐着我,一头是我刚出生的妹妹。家中的情形忠实地展示了“一贫如洗”这个词的字面含义。在内壁倒塌的房子里,一家七口人,包括我的祖父母和尚未成年的小姑、坐月子的产妇、一个不到两岁的幼女和一个不满月的小婴儿,靠上年冬天留下的腌菜和存粮度日——几十年后,我的母亲依然时常抱怨,她的身体就是这次月子坐坏了。
出发去长江那天,我母亲还没有出月子。父亲告诉家里人,出门做趟生意就回来。至于做什么生意,去哪里做,什么时候回来,他一概没说。
1

父亲说,做生意是实在没办法了。
我们的村子叫小湖。村子西面和北面都被河流包围,村民的房屋沿着西边小河的高堤修建,顺着河流的走势,弯弯曲曲向北延伸,直到被一条圩堤挡住。圩堤外是另一条小河,不知道从东南山区哪个地方发源,奔到小湖附近突然转弯,折向正西方,恰好把村子裹在夹角里。一到雨季,上游山洪倾泻的时候,河水暴涨,到此处壅塞,极易漫堤,淹没周围的村庄和良田。每到这时,家家户户便忙着把桌子、凳子、箱笼和床等一切家具和粮食往楼板上搬。以前村里的平房都在两侧房间上铺了木板,搭成阁楼,用来堆放粮食和杂物,到发大水时,一家人就到阁楼上躲避。不过,虽然常被水淹,住在附近山岗上的人还是羡慕小湖的,因为这里靠河,吃水、洗衣、灌溉都方便,不像山上,只能指望塘里的泥巴水。当地一句顺口溜说小湖“十年九不收,一年锅巴盖墙头“。小湖的境况就是如此。
1983年正是小湖“不收”的一年。在全国的洪水记录里翻不到1983年,当然也翻不到小湖。这场大水只留在当地人的记忆里,以致此后每一年,当地人谈起洪水,都以“83年大水”为参照。那年父亲28岁,在附近一所村办初中当民办教师,工资是村里发,一个月二十几块。母亲在乡里的中学代课,代课教师系学校自己聘请,工资更低。祖父是个木匠,手艺好,但不知怎么就是赚不到钱。祖母在“共 产 风”时带着孩子逃到邻县,求一个富裕的生产队收留,拼命劳动换口粮,保住了孩子们的性命,但身体也垮了,常年在家吃药,不能做事。小姑高中还未毕业。家里粮食一向不够吃,生产队年底结算,我家年年超支欠款。1983年的大水更让家庭几乎陷入绝境。
大水退后,父亲从阁楼下来,只见家里一塌糊涂,土墙全部被泡化,只剩几根木柱撑着楼板,屋内遍地污泥。一家人花了几天时间,才将屋子清理干净,将我母亲接回坐月子。母亲的这个月子坐得十分辛苦。她至今记得,我的姨妈和舅妈们过来送月礼,婆家招待客人吃饭,蒸了一碗腌萝卜,萝卜蒸得很烂,大姨伸筷子去夹,突然发现上面漂着一层蛆,恶心得饭都不敢吃。每次她讲到这里,我父亲都会脸红一下。贫穷,哪怕已经过去,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件需要感到羞耻的事,不值得宣扬。他辩解说,那时家家户户遭灾,生活都很困难,你妈妈刚回来时,你奶奶系条围裙,到村里挨家挨户借鸡蛋,前后借了一圈,只兜了十个蛋回家。
绝望中,父亲的同事小鲍捎来一个信息。小鲍的二哥有一条船,常年在长江上给人运货,在江苏认识了一个泰州的朋友老贾。老贾说,江苏的木材和毛竹市场行情很好,如果能弄到货,运过去,他有朋友愿意买。二哥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弟弟,弟弟开始撺掇我父亲。
我父亲和小鲍是高中同学,也是一起学拳的好朋友。80年代初,拳师们早已隐迹乡间,不再张扬,却还是瞒不过逞勇好斗、四处游荡的年轻人的眼睛。在青弋江畔,父亲拜了一个拳师。这位拳师据说是江北无为县人,早年为当地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来到江南,在青弋江边的一家制绳厂以编草绳为生。父亲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60出头,浑身精瘦,每日凌晨两三点去江边练拳。据说他这身本事连儿子都不知道,他也不想惹事,没打算教。但禁不住有一天练拳时被好事人撞见,传出了风声,从此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小鲍与我父亲便是其中两个。他俩原本就要好,自此更常在一起切磋拳法,寻师访友,把周边几县跑了个遍。
小鲍把生意信息传过来,父亲立即动了心。买主是现成的,一趟船跑下来就能赚一笔现金,可以立即解决家里的困境。不过,出去做生意要考虑两点,一是安全,二是本钱。1983年中国开始第一次“严打”,可见当时治安状况,但父亲自忖有功夫在身,他和小鲍两人打三五个小混混,不在话下。最大的难题是本钱。再好的生意,没有本钱便做不成。他恰好没有本钱。

2
竹木是当时农村建房的主要材料。但不是那么容易得到,贩运就更困难。八十年代初,竹木均属于管制物品,市场尚未放开。皖南的崇山峻岭是传统的竹木产区,但山中到处设有竹木检查站,开采需要事先审批,出山的公路、航道也处处有卡哨,要持专门的出口证才能通过。在这样的政策下,山里的木料很难运出,价格低廉,山外市场却供给不足,价格高昂。以杉木为例,这种木料又轻又结实,特别是大山背阴处生长的杉木,又直又粗,格外耐腐,经久不烂,民间称其为“僵木”,无论建房还是做寿材,都是顶好的材料。一根二三丈长的杉木,在山里只卖二三十块钱,出了山,顺着青弋江下去,在山外的竹木市场上就能卖到一百块,而在长江下游的江苏泰州,据说能卖几百甚至上千块。
去哪里找货?父亲想到他的一担挑,我的姨父。姨父在部队工作,曾利用为部队采买之便,从山里买了些木材,随军车一起运出,存在家里。父亲便去找大姨,从她那里拿了三根上好的杉木,一根长有十米,上下一样粗。他跟大姨说好,卖掉之后再回来还她钱。
小鲍也在积极找货。他有个嫂子是山里人,家中还有个小妹,招了一个山东人入赘。这家人住在县郊,家里有地有山林,宅院足有八间,一进是天井,两侧几间厢房,一条回廊通到后院,里面又是一间小客厅和鸡鸭猪舍。山东人四十来岁,豪爽义气,喜欢交朋友。小鲍和我父亲早年四处学拳打球,曾在此处歇过脚。两人想起此人,便一同骑车去找他。到了那里,山东人果然客气,从家旁的酒厂端了一大脸盆白酒回家,让老婆杀鸡割肉,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两人。时隔三十多年,父亲仍对这顿酒念念不忘。他比划着脸盆的形状说,那么大一盆酒,我们三个人一餐干掉。那时候的酒才是好酒,是真的粮食酿的,不像现在,52度以下的酒都是酒精勾兑。他一边回味,一边念叨着。
一顿酒足饭饱,山东人帮他们在山里搞到几百根毛竹梢——山里的毛竹梢一根只要两毛钱,山外的市场要五毛钱,而泰州据说能卖到七八块。又弄了一辆车,将二人连车带货送到青弋江边,扎起竹排,从水路放下去。
放排是水边长大的人常见的营生。把毛竹用绳子一根根绑在一起,先编成排,再一排排堆垛起来,用绳子捆紧,就成了竹排。毛竹是空心的,吃了水之后,竹排一部分没在水下,一部分浮在水上。在竹排上搭个小棚子,可以供放排的人休息。再在竹排末尾绑上舵,就可以将它当作船来运行。放一趟排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人在尾部掌舵,一人在前面撑排,有经验的人会根据水流的方向来调整货物也就是竹排的流动方向。放排最怕遇到浅滩和水坝,遇到水坝,无法从高处下降,遇到浅滩就容易搁浅。好在青弋江除了上游一座水库,以下均无水坝阻拦,水面宽阔平缓。父亲和小鲍顺水漂流,花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顺利到达。为什么要选择放排?除了没有成本,也是为了避开检查站,免得滋生是非。
竹排放到船边,两人将最值钱的三根杉木藏在舱底,小鲍自己又买了些木头,再加上毛竹和竹梢,依次堆上。货物装好,船主便去采买食物,准备船上的吃喝。这条船由小鲍的二哥和一对夫妻合伙经营,夫妻俩负责船上伙食,二哥负责开船。二哥事先表明,这趟生意都是自己人,只按成本收点费用。
一切就绪,父亲从家里出发。他离家时随身只带了一条内裤,跟家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说出门做趟生意就回来。母亲还在月子中,内心很不想他走,但她没说什么,任他去了。她后来说,她并不知道父亲出去做什么生意,去哪里做,如果知道他是去长江贩木头,要那么久,一定会阻拦。但那时很奇怪,连她在内,家里没人追问。也许生存的压力实在太大,要修房子,要养小孩,父亲口中的“生意”是大家唯一的希望,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否定或者质疑。

3
货船顺流而行,不久进入圩区。洪水刚褪,在船上望得见圩堤上破烂的房子,岸上的野草裹满泥浆,被太阳晒得发白,这是洪水留下的印记。顺着这条宽阔的长江支流继续下行,往西不远即可抵达芜湖,进入长江,从此便可直下泰州。然而,当船行至芜湖城外的湾沚镇,突然掉头向东,驶入一条寂静的内河。货船在内河中蜿蜒航行了三个小时,绕开城市,经马鞍山北面的一条内河进入长江。
长江宽阔浩荡,江面上大小货船上下穿梭,一派繁忙景象。80年代初的经济改革正在释放普通人的活力和憧憬。父亲的货船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小只。一条八吨的货船,他们只将将凑了两吨货。但这会是一次有价值的冒险。如果一切顺利,这一趟就能赚到一千块,相当于父亲三四年的工资。比起在村里当一个看不到前途的民办教师,这将是一个根本无需怀疑的人生方向。
在当时的父亲眼里,做生意不仅回报可观,而且意味着自 由和远方。对这个精力旺盛,好奇心强,但是毫无背景的乡下男青年来说,这或许是唯一能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职业。他高中毕业时高考尚未恢复,唯一的出路就是回乡当民办教师。招工或者当兵是极少数幸运儿的选项。父亲其实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篮球打得好,在周围一带小有名气,被下来招兵的看中了,要选他去当兵。然而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担心他走了以后没人养老送终,硬生生阻止了。做木匠的爷爷看重读书识字的人,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当时一文不名家庭成分可疑的下放知 青,这两个女婿后来都当了教师,他觉得儿子当教师也很好,稳当。
可惜教师工资实在太低。父亲一直琢磨着做点生意贴补家用。结婚前,他尝试过贩鱼。冬天的周末,大清早从附近的市场兑点鲜鱼,蛇皮袋一扎,搭车去芜湖,再从芜湖搭火车,晚上到上海,找个地下防空洞睡一晚,第二天赶早去十六铺码头卖,一斤鲜鱼兑来只要三四毛,十六铺码头能卖到三四块。第一次他弄了十斤鱼,很快卖光,拿着钱在城隍庙看到人家摊位上的拉毛衫,颜色鲜艳,在乡下从没见过,一心动就把钱全买了拉毛衫,准备带回家慢慢卖,结果乡下人到底太穷,拿回家的拉毛衫一件也没有卖出去,只好送给家里的女眷。第二次他又顺着上次的路线带着鲜鱼和爬鳖去十六铺码头,没想到碰到欺生的客人,为了赶车回家,只能草草卖完了事。折腾了这么两次,贩鱼的心思就熄了。
这是他的第三次尝试。父亲坐在船上望呆。长江两岸茅草丛生,江水看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到了晚上,只看得到岸边零星的灯火,那应该是在经过城镇。夜里船上只有一盏马灯照明。一盏煤油灯,外面套个玻璃罩子防风,提在手里,只照得见跟前一点。要不是洪水,他本不会再起做生意的念头。
船一路没有靠过岸。不敢靠。几个人坐在船上只能聊天、喝酒、发呆,到了夜里往甲板上随便一躺,倒下就能睡着。一路没有风浪。天气晴热,晚上擦把澡,就着江水洗洗短裤,搭在船上,第二天早上就干了。几日之后,船到达泰州境内,转入一条内河,遇到一个船闸。父亲对这个装置印象深刻,他向我仔细讲述了它的工作原理。船进入船闸后,闸门关闭,放水,闸内水位上涨,直至与另一端的水面平齐,才打开那头的闸门,让船只离开。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后,他的船通过船闸,沿着这条河流上溯,又航行约三十公里,终于到达地方,见到了小鲍二哥的朋友老贾。
4
老贾是个生意人,跟二哥常有往来。收到消息后,他赶来码头,将大家带回,招待吃饭喝酒,安排住处,一面通知买主准备收货。买主答应第二天就过来。
父亲终于松了口气。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到了陌生地方就喜欢四处打量。这一点到现在也是如此。但泰州的风景显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以略有点抱怨的口吻跟我说,没什么好看的,那边地势平坦,远处看着也有些小山,但山上没有什么东西,就像我们公园里的山丘一样,不像我们皖南的山里头,物产丰富。他倒是对当地人的生活记忆犹新。他说当地人生活”克俭“,比划着描述:“我们家这边做酱,就拿一个酱钵子,做一钵子吃吃而已,他们家家都是好几个大酱缸,菜瓜黄瓜冬瓜皮,晒晒之后,都丢在酱缸里,吃饭的时候从里面夹几条瓜上来,就吃那个东西。有的酱里面日晒雨淋的,还长了蛆。和我们家比,那个生活才叫苦。”但他承认那边的房子建得好。外面看起来不起眼,里面一看,顶上木头挨木头,特别舍得用料,“比我们的漂亮”。
第二天,买主果然带人来了。一行人在老贾家吃过饭,同去河边验货。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翻到底下的三根杉木,来人不作声了。几个人用本地方言嘀咕了几句,转过来就反悔了,要父亲把杉木的价格再往下压一压。父亲感到纳闷,这批货是你要的,我们的价格已经比当地市价低了三分之一,本来是你好我好的事情,突然搞这些古怪是什么意思。他没答应。买主咕哝了一会儿,托辞走了。
老贾感到事态不对,把人一起拉过来道,这个买主(也是他的朋友)可能起了贪心,回去恐怕要向上举报,来个黑吃黑,到时我在中间也不好做,你们最好赶紧离开。
父亲一下傻眼了。一路提心吊胆,万万没想到最后问题会出在这里。按老贾的意思,这批货肯定不能卖了,至少暂时不能卖。万一对方真到水上派出所举报,自己是外乡人,人家是地头蛇,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但就这么走掉,也真不甘心。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先避一避,躲开风头再说。
一行人赶紧上船,掉头将船开出内河,过了船闸,大约又往前开出一百米,眼看长江口有一个偏僻处,水边生着几棵大杨树,树荫浓密,甚是隐蔽。来不及多想,船开到绿荫下停住。父亲和小鲍把木头迅速捆好,扎了个小木排,丢进长江,两人纵身跳下,将木排按住,来不及扶稳,就叫二哥快把船开走。
船载着剩下的毛竹和竹梢哒哒哒哒地离开了。正值午后,太阳明晃晃的,一个人也没有。父亲整个身体泡在水里,双手扶着木排,只露出个脑袋。他打量四周,岸边长满茅草,看不到上岸的路,似乎是个荒滩。
事到如今,除了在水里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两人默默扶着木头,不敢出声。长江的水有点浑,和老家的水塘差不多。幸好最近天气平稳,没有风浪。不过这些都顾不上了。父亲只希望不被发现。如果买主真的举报,带着派出所的人来追,木头肯定会没收,罚不罚款不知道,但哪怕只是折掉这几根木头,家里也根本赔不起。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他,这个后果简直不敢想。他在水中复盘整个过程,琢磨买主翻脸的动机。按老贾的说法,这边派出所没收的木料不会直接充公,通常是拿出去拍卖,那么这买主一定是与派出所串通好,要将木料没收,然后私下把货低价买回去。
他胡思乱想着,一等就等到了晚上。蚊子围着脑袋咬。两人只能把头埋进水里,摒气甩开,再钻出来。一会蚊子又围上来,就再钻下去。到了夜深的时候,四下没有动静,两人才敢钻出水面,在木排上悄悄坐一下。黑夜放大了长江。二哥去哪里了?他们有没有被人盘查?一切无从得知。守着水里的木头,两人寸步不能离开。没有咒骂,没有抱怨,只有等待,耐心地、茫然地等待。
说起来也奇怪,父亲说,那会不知道饿。他们匆忙跳江,没带一口吃的,也没感到需要吃东西,“那时候人好像都无所谓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是经历了“共 产 风”的人,小时候吃过树皮和观音土,对食物十分珍惜,热爱几乎一切食物,无论多么黑暗的料理,他都不挑。这也使他能忍饿。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曾经和篮球队去邻县打球,赢了对方,对方不服气,把周围打球的都叫来,车轮大战,一口气打了八场球,足足八个小时,才停战去吃饭,“我们就十个人,硬是打了下来。现在的人怎么做得到?”他说。
他一向温顺的眼神这时显出倔强。我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三十多年前他的样子。那时他身材瘦长结实,身体和思维一样敏捷,正如他喜欢的篮球运动,他时不时想来个起跳,闪过围追堵截,冲到篮板下,纵身鱼跃,掷入一个三分球,叫围观的人大喝一声彩。可惜这次他撞到了篮板,球掉了。
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之后,船回来了。二哥他们带着食物,把父亲和小鲍拉上来,告诉他们之后的事情。那天分手后,二哥在附近找了个竹木市场,把竹梢和毛竹胡乱卖掉了——这些东西当地管得不严。处理完毛竹,他们把空船往下开了一段,在长江口的另一边靠岸下了锚,静等事态发展。沿江检查站的人上来,只能看到一艘空船,几个船夫在舱里闷头睡大觉,也查不出问题。一切平稳后,二哥上岸去打听情况。他步行了足足十公里,才找到一条街,买了点东西,跟老贾联系上。然而老贾说,非常抱歉,这次实在帮不上忙了,那些人已经盯上你们。二哥只好返回,开着船回来找他们商量。
没办法。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大伙都心怯了。只能把木头搬回船上,依原路返航。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问父亲,你这趟可赚到了钱?这是我和母亲最关心的问题。她这么多年也没搞清这个问题。
父亲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这一趟出门,卖掉的毛竹梢只够付清全程的船费和伙食,几乎没剩什么。三根杉木原样带回,一分钱也没赚到。等于白跑一趟。唯一可说的是,返回途中经过南京附近的八卦洲,那里又有个江湖朋友,也是学拳认识的,父亲回家不赶时间,就和小鲍泊了船去看他。江湖朋友很惊喜,又是一顿好酒好肉款待,大伙儿谈拳论道,把颓丧之情一时忘到云霄之外。
回到家却是灰溜溜的。出门十几天,母亲没有他的消息,又在家里受苦,焦急又生气,进门自然不给好脸色。祖父母见他出门一番,号称做生意,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也拉着脸。直等祖父见到这三根杉木,才回嗔转喜。“这木头不错,能搞几个钱。”父亲至今记得祖父当时的话。
那这些木头怎么处理的呢?我问。
你爷爷拿两根杉木打了几口棺材卖掉了,赚的钱还掉大姨的木料钱,还余了不少。
剩下的那根呢?“剩下的一根,你爷爷给自己和你奶奶各打了一口棺材。”他说。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做生意。这次之后,他跟小鲍渐渐也不怎么来往了。小鲍不久就辞了民办教师,专心做起生意,他则在家发愤复习,考上了师范学校,成功转成公办教师。两人再没时间一起打球学拳了。
(本文首发于《真实故事计划》,是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https://mp.weixin.qq.com/s/uebVOvDCriPU-34aKAaBY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