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前对话之二(选自《界限之书》第二卷《对话之书》)
……这个微不足道的间隙分隔了死与垂死。
既由不得你接受也由不得你拒绝,哦,死亡,虚空,空气,太阳。
“我”是“你”的奇迹。
他说:“它来自于某种逻辑:这个‘我’是用来为‘你’命名的,这个‘你’是用来使‘我’具有合理性的,而‘他’则意味着消失。”
现时不存在。只有被未来纠缠的往昔和因往昔而无所适从的未来。
现时是书写的时间;它既对一个充满活力的过早或过晚的时间感到痴迷,又与它一刀两断。
(既然我的内心一片沉寂,那我还能言说么?要知道我几乎连自言自语都还没学会呐!我几乎再听不到自己说话。这个“几乎”是救命稻草,我得把字词安放在它上面,或者应该这么说,我得把那些不管不顾、执意要成为字词的东西安放在它上面——虽然这些字词对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还得对它们负全责。从今往后什么都不表达,它们会代我表达得更好。)
对痛苦而言,遗忘是满目鲜花的小岛。
空无弥散芬芳。
一朵神奇的玫瑰
在不毛之地绽放。
夜未能在黑夜中寻得安慰,却在以其万般清辉妆点的怪诞之星那里如愿以偿。
他人即虚幻。
梦
我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写作以前,比如要去办什么正事以前,总要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张扶手椅中稍坐片刻,那儿是我的庇护所。这张扶手椅我用了很久了。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眯起双眼全神贯注地清空思虑,好让更多奇思妙想涌进我的脑海,任其驰骋,率性而为,也不用遵从或违抗任何意愿。
正当我神游八表时,忽听得有人敲门——我平时总关着门,以免受到不必要之扰——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位少妇走了进来。我立刻就不敢吭声了,先是因为她飘逸的举止让我四肢僵硬,然后是随她而来的沉默。那沉默压倒了房间里弥漫着的沉默。
她坐在与我扶手椅配对的另一张扶手椅上,对我凝视片刻,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我能不能行行好,把她的名字告诉她——她的笑容尽显憔悴,眼神却无比执著,我顿时一阵惊惧。
她无疑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因为她又立刻站起身,似乎有些尴尬,径直走向门口——她进来后,那门一直半开着——再没看我一眼便飘然而去。
关于这个女人,我所知道的只是某天早上她贸然闯进我家随即又迅速消失,但她令人费解的要求却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本书并未特别提及这个女人;也未提及她莺歌婉转的嗓音,甚至未提及她带给我的那不愈的创伤,
但她的面容和嗓音却在这些书页中有了更多的在场;她的面容让我浮想联翩,而她的嗓音则证明了她无可辩驳的存在。
书中,那形象和声音从一端穿越到另一端,犹如未经勘测之荒漠的露水和被黄沙淤塞之绿洲的梦想。
*
他说:“我们把球扔到墙上以后会怎么样?球被墙反弹了回来;但根据游戏规则,随后捡球扔球的动作可以各各不同。
“传球既可以很随便也可以很紧张,既可以很猛烈也可以很轻柔,事前不必考虑过多。
“对话也是如此。”
对话的中心充满跳动的问题。
每种沉默中都有两种沉默,就像每句话语中都有两种话语一样。
抬高嗓音。推倒墙壁。
真实的话语绽放于墙后。我们是不是,啊,我们是不是该凿开石头,把那话语采撷出来?
他向我们保证说:“裂缝之间正藉其施之于我们身上的魅惑而相互沟通。
“所以我们才是那令人晕眩之呼唤的起源。”
有人回答他说:“可起源又是什么?不过是某个假定有开端的晕眩罢了。”
对宇宙记忆的出现而言,深渊是必然的虚空。
这一灵魂的虚空挟持我们进入黑暗,哦,怪诞的枕头上浮现出一张大汗淋漓的脸。
必要的空无。
*
“我想咨询几个问题,”弟子说。
“你别指望从我这儿能有何收获,”大师回答。“我们俩获得的光是等量的:即我们微薄的知识。”
“难道我这就得离开您么?”弟子说。
“别急,”大师回答。“我会尽力帮助你。我会教你如何逐渐忘却。这是对话的好处。”
真理发展到最后,只要不能证实其不完美,它就依旧能宣称自己是完美的。
*
他很疯狂。问:“书的问题有没有界限?啊,是什么界限?在什么地方?”
他很理智。答:“白昼的界限即是白昼。”
一个持续的机会?书只为书提供这个机会。可有时作者会从中受益。
他说:“一旦深入荒漠,沉默就再也不能把你包围起来。你自身化作沉默,以便让荒漠言说。”
“你知道自由是什么?”他又说道,“自由是一条长线,我们每次总以为能剪断它,但它总能在剪刀下逃之夭夭,因为这条线极度透明。”
真理不受自由束缚,但自由无不源自真理的辨识。
他很疯狂。问:“什么能在野外生根?”
他很理智。答:“也许就是不能生根的那个东西,在它最意想不到的那个特定的时刻。”
有一种对死亡的聆听,我们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利用它或影响它。
他说:“死亡或许就是闹市旮旯处废弃的死巷,已中断之对话的回声在其间回荡。”
书的绽放。对话发生在花期之后。
那些随后成形的往往成形于视觉之外。其外形未来还会时时调整。
*
一个年轻人去见他的老师并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老师回答道:“明天来吧。我们再谈。”
次日年轻人又来了,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老师答之亦如昨日:“明天来吧。我们再谈。”
年轻人很失望,说:“昨天我就来过了,问的是同样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谈呢?”
“从昨天起我们就已经开始对话了,”老师面带微笑回答。“如果我们俩都耳背,那能是我们的错么?”
(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因为它住在“永远都不会发生”里。)
镰刀•谬误
前文本是一片沃土。
镰刀收割谬误:小麦。
赤裸,书的赤裸。
他说:“哦,精神的苦囚,请把你的笔变为无情的镰刀。
“我们只能靠饥饿养活自己。”
他曾经写道:“我从窗口凝望,大海与鸥鸟齐飞。
“总有一天,我将从这儿动身。我不会怀揣大地的影象,但会带着天空无尽创伤的幻影随行。”
中性的故事,我的生命还原成黑色的卵石:僵化的永恒。
分界线
……这条线只是令人焦虑不安的问题——也令问题本身焦虑不安。
问题属于开路之路,现已开工建设。
“前额,它是精神的边界么?”
“还不如说地平线是我们的边界。”
一旦创建了一个点,即意味着已为书写定义了空间。
创造对其自身成长的各个阶段都保持沉默。
创造藉写作率先打破这一沉默。
“缺失即是源头么?”
“所有源头都在讲述缺失。”
铺平石头,在上面敷设一层沥青。
一条路只能这样修。交通有其自身的需要。
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地奔赴死亡。
四周笼罩无限。
过于清晰感知的事物总会被忽视;未经察觉的方属永恒。
简单——化简——才是我们的共同渴望:设定一个目标,把我们异想天开的种种希望转化成目标。
思想风平浪静的海面,平滑无限。
希望被理解并非要远离黑暗,而是要对这幽闭的黑暗做一番探查,并从中洞见一缕悦目的光。
看见,方可化简。
“不要以奇特的光去回答光,”他说,“而要以光的奇特做出回答。”
若每个瞬间都是一场对话的开始,永恒会是对话的终结么?但不可能有这样的终结,因为终结本身即是某种无限,是某种不可接受之终结的终结之无限。
全能倏忽而过!两种永恒为沧海一粟大打出手。
他说:“话语有如迸裂于沙滩的浪花,但我们能解读的只是一丁点儿泡沫。”
世界末日的沉默是遗忘掉一切邂逅的沉默;是禁止一切启程和重逢的沉默。
我在门槛前踌躇不前,缄默无声。
他曾在笔记中写道:“沉默并不是阗无声息的空信封,而是封闭信封时点燃的封蜡。”
书不同于鸟,死去时照样双翅展开。
预言•恐惧
话语的力量,与其说来源于它们将确定性阐释得巧夺天工,毋宁说来源于它们言说中的未言之言和深邃之言,以及有创意的不确定性。
永恒,无限,只有在回观时才能领悟:某种有限行为的大胆以及时间的放肆反弹。
他说:“回忆对时间的存续负有责任;时间的存续不过是为时间设置的陷阱,全靠时间的评估决定其存续与否。”
藉词语的差异而进入词语。但我们该关注的不只是词语外在和已有的差异,更要关注能在语言内部产生影响的差异,此种情况下,差异无非是对一个靠不住的宇宙的剖析。
如果死亡只是语言的一种断裂,却使得另一种无论透明与否都不能穿透的语言横空出世,该当如何?
你说:“我们以恐惧或安详的心态静候死亡。”
但如果死亡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每天要死于这样一种残酷直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未来的死亡?如果死亡就在我们身后,又会有何等欣慰的平静告知我们已超越死亡?
作为瞬间的形象,我们将在被抹去的昨天与明天的合谋中死去。
声音先于符号来临,可它来临伊始不就是符号的声音么?
沉寂的声音:死去的符号。
他说:“书写意味着与陆渐归寂的声音为伴。”
他又接着说:“写作时惟闻笔尖沙沙作响的人才纯属不幸。”
此处,恐惧意味着听力丧失。
孤独的对话!声音,声音,沉默的笑柄。
书写,言说,不为战胜恐惧,而为不去追查它。
不为别的,只为替代恐惧。
我在无望驱走死亡的话语中安顿下来,占据了死亡为自己安置的空间。
神化后的字词化为预言性的字词。字母个个都是神谕的种子。
词语做出预言,又轮到它自己被预言:此即预—言[1]。
我们自由地从面对未知中滑过,跌入一语成谶的那个致命的监狱。
心灵亦有其枷锁。
(“从几时起我们可以宣称自己正在对话?”
“或许是再也没有什么宇宙的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在间隙中打下地基;在决绝的沉默上打下地基。
自由权
他说:“在场的存在感太强了,所以它不能获得自由;而缺席的不存在感也太强了,以致它完全没有了机会。”
他又说:“自由声称自己存在,却只在缺席中施行。
“此即两难。”
你离我很近。你自由么?
我离你很远。我自由么?
自由无视距离与时间。
可是,自由只能是暂时的,具体而言,只能是一片征服的空间。
自由将我与自由相连,我却被它拴住了。
他写道:“我把自由变成了我的桎梏。”
诞生意味着接受随机的选择;但所有自由均属诞生。
他还写道:“我因赋予我的生命而生,又因这一生命而死。”
自由的体验来自身外。它存在于解放的行为当中。
啊,你的藏身之处是不自由的,自由是光天化日下的东西。
“自由诞育自由,”他说:“也许这种多产就足以扬名。”
他又接着说道:“但一颗自由的心灵能在多大程度上利用这种安分守己却又动辄攻击自己的自由呢?
“心灵面对的总是一个装备得更为精良的对手。
“激励人的自由使人脆弱。”
他人能担保我的自由么?但我的自由无论如何都不能因过于谨慎而受到妨碍。“因为,”他说过,“那意味着给翅膀拴上了铅坠。”
所以,让他人自由地行使自由,也让我自由地行使自由;自由只能赋予尊重我们自由的人。
憧憬自由,并唤醒他人心中同样的憧憬。这种换位关系中才有博爱:它们不再是制约的因素,而变作共同自由的酵母。
简言之,自由权就是成为与他人同样的人的权利。
自由要有程序,如同通往真理要有规则一样。
但何谓无制约的程序?
获得自由和真理是以丧失各种真理和各种自由为代价的。
那是切肉板的代价。
生命除了成为生命,死亡除了成为死亡,均别无自由。
哦,贪婪——狡猾——火借风势传播。
时间摆脱时间的灰烬。
哦,未完全烧毁的圣书,呛人的浓烟让我们窒息。
[1] 这是雅贝斯的一个文字游戏:他将动词“prédire”(预言)的过去分词“prédit”(被预言)拆解为“pré-dit”,意思就变成了“先被说出的”。